廻響之二 一葉扁舟怎載得動如許的學問?
——評介琦君的「詞人之舟」
我深切渴盼此書的「續篇」早日出版,同時寄望琦君以同樣深入淺出的手法,進而評介中國的詩與曲,引導我們大家進入中國文化的巍峨大廈。
一葉扁舟,怎載得動如許的學問?
琦君十分推崇秦少游的詞,說他的特色是「嫵媚而不柔弱,悽惋而不蕭瑟,飄逸而不粗獷,含蓄而不晦澀。情景交溶,音節鏗鏘,可算到了爐火純靑之境」。李易安曾譏評秦詞「如貧家美女」,元遺山亦貶他的詩爲「女郞詩」,琦君甚感不滿,認爲是吹毛求疵,有失公允。蘇東坡是秦少游的好朋友,但他對秦詞「滿庭芳」中的「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等句,不以爲然,譏評他學柳永,意思是太「露骨」,格調低。琦君卻覺得秦觀「回憶當年旖旎風光的銷魂舊事,寫來率眞,毫無掩飾。東坡譏諷他學柳七,似不當出諸文章知己者之口。一個詞人之可貴處,即在其率眞。」(頁一三六)
「詞人之舟」最可貴的一點,就是適合於各種不同程度的讀者。無論是新入門者,或者大學國文系的師生,讀這本書一定都會感到興趣,而且都會有心得。在開始評介個別詞人之前,琦君先有一篇「詞的簡介」,以十幾頁的篇幅,把詞的名稱來源、形成過程、體裁與詞調的種類特色、詞與詩的風格差異等等,以簡明易懂的筆調,做了個精要的解說。讀了這十幾頁,即使讀者原本對舊詩詞無甚認識,也已獲一基礎,已有資格追隨琦君這位無所不知的嚮導,到詞人世界中神遊一番。
言歸正傳。我時常十分遺憾地感到,我們這一代和我們下一代的絕大多數中國人,對自己國家的古典文學認識實在太少,紅樓水滸等小說固還膾炙人口,詩詞戲曲已少有人讀,四書五經就更不必提了。這是何等可悲之事。可是話說回來,古典文學是那樣龐大深奧,叫人無從着手;評論文章又大都艱澀難懂,叫人望而生畏。琦君的「詞人之舟」,卻是一本親切而不惹人自hetubook.com.com卑的評論集子。不論你的程度多高或多低,讀着都使你感到舒服愜意。讀完之後,你才悟到學得了這許多許多。
琦君替詞人的作品辯護,當然不只是由於他厚愛作家,她的辯解確是非常有理,令人信服。比如秦觀的詞,確是好,像「霧失樓臺,月迷津度」、「山抹微雲,天黏哀草」等句,眞是一幅幅淒美無比迷濛無比的山水國畫,使人見了,印象永留不去。
除了上述六類的舉例比較,琦君在解析某一首詞的內在結構時,更是大量的運用對照和比較的手法,例如動態靜態相比,主觀客觀相比,訴諸視覺或訴諸聽覺之比,色採濃淡光暗之比,意象朦朧明確之比,心情落寞或達觀之比,前後的呼應和對照,等等,使讀者深刻而透澈地領悟作品的精妙處。琦君又強調中國詩詞的一大特點是「寓情於景」,一再娓娓地借題解說。她分析秦少游「滿庭芳」(山抹微雲)這首詞的結構,就是典型的好例子,讀者可以留意一下。
閱讀琦君的新書「詞人之舟」,不但在知識上大有收益,同時也是感性上的一大享受。這本書的內容,是介紹我國古代的十三位詞人並評析其作品,但它不同於一般純粹客觀理性而顯得冷板晦澀的文學評論作品,卻是賦有一份溫暖,一份人情,亦即賦有琦君本人之個性。聽他娓娓詳述解說古代詞人的生活與作品,讀者眞有「如坐春風」之感,又似乘着一葉扁舟,由春風拂引,在空靈美妙的詞人仙湖中緩遊一周。當時只道是賞心樂事,及至小舟靠岸,遊罷回來,才悟到是「滿載而歸」!
文學批評最基本及最終的目標和功能,即是幫助讀者了解文學作品,而了解文學作品的最佳途徑之一,是經由對照與比較。琦君在「詞人之舟」中解析詞人的作品,便大量採用這一手法,至爲有效。她的對照比較方式,大約可分下列幾類:
四、含有某一特殊字眼的詞句
和_圖_書之相較。晏殊的「濛濛亂撲行人面」,李後主的「砌下落梅如雪亂」,張子野的「離愁正引千絲亂」,這些名句中的「亂」字,是明示或暗示詞人自己的心亂。姜白石的「日暮望孤城不見,但見亂山無數」,蘇東坡形容赤壁的「亂石崩雲」,其中之「亂」,則如畫龍點睛,極有效地表達出無限蒼涼之感。琦君特別提到:「有興趣於詩詞者,如將同一個形容詞的不同句子,歸類摘錄,再做比較,也是件非常有趣的工作,又可培養對舊詩詞欣賞的情趣。」(頁七二)說得眞對!其實,豈止是件「有趣的工作」而已?也是極有意義的工作,還可當做碩士博士論文呢!
五、意境相似的詩詞句子之參照。例如蘇東坡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辛棄疾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表現的是同一派孤高風格,落寞心情。杜甫詩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意境亦相類。
琦君十分同情朱淑眞一生的坎坷際遇,並認爲她和李淸照才華相若,「只是朱淑眞作品被焚毀,傳世不多,不能窺其全豹」,所以名聲在李之後。關於朱淑眞婚後似乎有過一段私戀之事,曾有古代學者爲她辯白,引用她詠黃菊詩「勁直忠臣節,孤高烈女心」來證明她的貞操觀念。琦君認爲是腐儒之見,完全沒有辯白的必要。琦君說:「忠是忠於愛情,對於一個不能相知的形式丈夫,有何忠之可言呢。」思想可謂非常前進。齊邦媛女士在「詞人之舟」序言上說:「溫柔和善的琦君,被靑年人尊爲『上一代』作家的琦君,自有他新女性不妥協的一面。」確是如此。
賦大自然以人性的寫作技巧,其實西洋文學裏也有,即所謂的 Personification (人格化),或是十九世紀藝評家 John Ruskin 所謂的 Rathetic Fallacy。英國浪漫時期的詩人涅茲華斯、柯爾雷基,和較晚的但尼生,都和_圖_書很擅長運用這種技巧,但當然,中國詩詞是比他們早多了。琦君解析晚唐詞人溫庭筠的一首「菩薩蠻」(水精簾裏頗黎枕),其特色是具有時空跳躍之美,「由一個鮮明的情景,陡然聯想到另一個鮮明的情景,筆下不禁將他交溶在一處」。這豈不就是西洋文學到二十世紀才有的「意識流」技巧?北宋的晏幾道,亦十分擅長在詞作中傳達出時間跳躍之美。
一、同一詞人不同詞句之相較。由比較而可見詞人往往具有多種的風貌,豪放派的蘇東坡、辛棄疾,也寫過不少兒女情長的作品,實在是「什麼心境之下,就寫出什麼樣的詞來」。或如溫庭筠,以綿麗筆調出名,但也寫過「梳洗罷,獨倚望江樓」(夢江南)等疏淡之作。
二、不同詞人相似詞句之比較。琦君取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與他兒子晏幾道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二句相較,即是一例。外界景物同樣是落花和飛燕,但前者是詞人主觀心態的表達,後者則是客觀的寫照。
歐陽子
琦君本人十分謙虛,堅稱這是一本「入門書」,不是學院派的論著,言下之意,彷彿她只是把詞介紹給靑年朋友,引發他們對舊文學的興趣,而不是在從事正規的文學評論。說「詞人之舟」是一本理想的入門書,我完全同意,但我亦肯定認爲,它同時是一本學者教授們都應當重視的文學評論作品。
齊教授亦稱讚琦君「打破學術性的傳統編法」,使淸代女詞人吳藻得以和廣大的二十世紀讀者見面。吳蘋香的詞確實很值得推介,但她是「女詞人」這一事實,說不定也是琦君特別樂於推介她的原因之一?「詞人之舟」書末有兩篇附錄,介紹卓文君和花蕊夫人,都是女文人。是不是琦君可愛的新女性精神,使她覺得中國古代男女太不平等,而在編寫此書時,故意在附錄裏加上兩位女性,使入選文人的男https://www.hetubook.com.com女比例,趨於平等?我這話當然是半開玩笑性質,讀者也不必太當眞。
三、字眼相似的詩句與詞句之比較。琦君不厭其詳地舉例說明詞比詩含蓄蘊藉,纏綿婉轉。比如小晏的詞「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似夢中」(鷓鴣天)二句,顯然是從杜甫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中化出,但情調就不同。又如他一首「蝶戀花」中的「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出自杜牧詩「臘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涙到天明」;琦君解說道:「『紅燭』比『臘燭』多一重顏色的渲染,因爲在靜悄悄的寒夜,愈是豔麗的顏色,愈增加寂寞感,這是反襯法。『自憐無好計』是直接寫紅燭在自思自忖,是主觀的移情。而『有心還惜別』是客觀的敍述。其次,『替人垂淚』之上,加一個『夜寒』,又加一個『空』字,情意一層深似一層,給人的感受格外深刻。這也就是詞之所以能言詩之不能言之處了。」(頁八九)
琦君介紹個別詞人的生平,口氣親切,如講故事,除了敘說時代、家庭等背景及一生事跡,還例舉一連串的生活軼事與感情風波,不但深引讀者興趣,而且最能反映詞人的性格和心路歷程,誠爲深入瞭解詞人作品的最佳指南。對作品本身的解析,琦君則是深入淺出,細膩詳盡,一闋詞由她娓娓道來,看似艱深的文句也一下子變得淸晰易解,讀者在不知不覺間已溶入詞人寫作當時之情境,而與古代的文人雅士神交了。
然而,感性的享受畢竟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現在我還是從知性觀點,來談一談這本十分難得的文學評論集子。
六、同一詞人前後期作品之比較。琦君介紹淸代女詞人吳藻及其作品,舉出她早期和晚期各一首同樣是詠秋聲的詞(「虞美人」和「酷相思」),比較其筆調及境界,而引證她中年以後人生觀的改變。
此外,現代人欲探索舊文學的天地,從「詞」入門,也是最適當的。詞都很短,寥寥幾行,閒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讀它一闋兩闋,不怕因爲事忙,必須擱置中斷。詞又比詩簡易,像辛稼軒吳蘋香的好些詞,簡直就是白話文。琦君在每一篇評介文中所引之詞,一一都有明白的分釋,給讀者極大的方便與幫助。
由於寓情於景而至情景交融,中國詩詞乃有了另一特別技巧,即「移情」,把大自然景物當做人。晏殊的「春風不解禁楊花」或「垂楊只解戀春風」,朱淑眞的「夜深花正寒」,都是擬人句法。辛棄疾更是把大自然當做有心人,明白道出:「一松一竹眞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我見靑山多嫵媚,料靑山見我應如此」。琦君例舉辛稼軒的另一首「粉蝶兒」,其中他把春天比作十三女兒,比作輕薄蕩子,甚至把「春愁」也當情人似的,相約於楊柳岸邊,確是巧妙別致!琦君說:「我覺得稼軒寫景的最大特色,最大成功處就是『動』的姿態,一動便一切都活了。」(頁二〇〇)
琦君爲人溫厚,又深愛文學作家,在「詞人之舟」中,他每每袒護詞人曾被批評家指出之「短處」。王國維不大欣賞溫庭筠,引用溫詞之一句「畫屏金鷓鴣」來形容溫詞之性質(意即美豔卻無生命),琦君認爲此一評論「未必中肯,溫詞有許多意識跳躍錯綜之處,絕非『畫屏金鷓鴣』五字所能涵蓋」。周頤把大晏比作牡丹,把小晏比作文杏,琦君認爲「卻是委屈了小晏」。胡雲翼的宋詞選,批評晏小山的詞只局限於少年生活的追憶,內容過窄,缺乏社會意識,琦君責認爲文學是苦悶的象徵,亦是生活的反映,每人被景不同,寫作內容自然有異,一個誠摯的詞人,只宜寫自己眞正之所感,也不願意有半點虛飾。就文學論文學,小山詞大都是藝術精品,實不必以社會意義評其高低。又替小山伸冤道:「叔原(晏機道)使詞漸漸脫離五代風格,走向淸新高雅之路。在小令方面,實有推陳出新之功。而如此一位在文學史上有大貢獻的人物,在宋史中卻沒有他的名字,這實在是不公平的。」(頁八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