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雪夜寫專欄,血液不結冰
細品劉荒田
說到古人,我馬上想起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沁心透肌,相見恨少。有人說張岱已是後浪,想想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遊〉,無意成文,自然成文,妙手難再。有人說坡翁已在中流,向上追溯,可以找到《論語》中弟子曾點言志,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文章。淵源如此,何以爲繼?難免求之於今人,劉荒田在小品中有大成。
這位廣東才子上山下海,呼吸過靈秀之氣,再經西化打磨加工,天意造就一顆魁星。當然他還要繼續前行,還有一些人要繞過,也許包括他自己。
這些小品多半每篇八百到一千字,尺幅之内,舒卷自如,落筆時一點擊發,四圍共鳴,觸機成交,訴諸悟性。無因果,有縱深,無和聲,有高音,無全景,有特https://m•hetubook•com•com寫,無枝葉,有年輪。他取材廣泛,向外則山川草木天地日月皆是文章,向内則心肝脾肺脈搏體溫皆是文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不涸乾,無壓力,多瀟灑,有生機,海生潮,雲生霞,花生蝶,熟生巧,美連連,意綿綿,文心生生不已。
網路時代,「短文」越來越多,「小品」卻越來越難得一見了。小品是秋水文章,純淨與密度並存,單一與完整並存,坦蕩與餘韻並存,它不是未完成的長文,也不是長文中的一段或局部,更不是長文的提要或縮小。這種作品多了些美感,少了些意見,多了些靈性,少了些煙火,許多人在國內辦得到,出國以後辦不到,閒暇安逸中辦得到,辛苦https://m.hetubook.com.com忙碌中辦不到,甚至有人說,古人辦得到,今人辦不到。我很奇怪,劉荒田爲甚麼總是辦得到。
用曇花比喻煙火之後,文勢似已收束,沒想到奇峰最後聳起:「夜裡,我夢見張先生家的曇花開了」。虛實互依,我想起東坡先生〈後赤壁賦〉飛鳴而過的仙鳥,以不結作結,無人能續,但覺無限依依之情。
劉荒田先生的文章一向很長,在「大散文」這個名詞出現以前,他已躬行實踐,海外華文發表園地狹窄,他的長文源源刊出,十年不絕,吸引了多少文友的注意力,以致把他寫的「小品」忽略了。最近他把「美國小品」選出一七六篇輯成新書,令人睜大了眼睛看他的另一面文采。
我對「劉氏小品」和*圖*書發現較晚,因緣始於他的〈海上看煙火〉,乍見題目,這篇文章好難寫,必須寫海,寫煙火,還得加上夜景,如鼎三足,不能跛腿,網路短文最缺少寫景的能力。他寫夜景有新意:「霧氣起了,鑲嵌在水邊的燈火分了層次,高處的超越了霧,財大氣粗地放着鑽石般的光明」,這是生活在資本主義大都看見的美。「前方不遠處一艘大輪,燈光的繁密,只有拉斯維加斯賭場外的夜可比美。這人造的豪華,落在大海深刻而嚴峻的黑色中,在荒誕裡別有徒勞的壯烈。」這是受現代主義啓發才有的擬人和移情。有這樣一隻筆,可以寫小品了。
以後我就不肯錯過他的「千字文」了,他有「繞過」前人的能力,文學道路上泰山一座又一座,今人總得往前走,不能「仰https://m.hetubook•com•com止」了事。劉荒田在這方面有成就,例如他寫行人遠去,送行的人還在盯住背影,「遠行人甚至會感到,背上兩處圓點,一似拔火罐般熱着,那是對方的目光所凝聚。」很精采!「揮手自兹去,蕭蕭斑馬鳴」,「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都沒擋住他。他寫山茶花謝了,「無論正反,都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似如來佛祖的蓮座。」「籬後的花,早上都成了向着太陽吹響的軍號,傍晚落在黑色的泥土上,也這般端端整整地坐着,坐成展翅欲飛的紫蝶,坐成打坐的仙家、冥想的哲人。清晨的露珠在落花上閃着,那光彩和或然率所賦放的鮮花一般驕傲。」「花瓣就這般坐着,直到變黄,變黑,變成泥土。它的最後章節,没有悲哀,只有神聖。」這就繞過了「化https://m•hetubook.com•com作春泥更護花」,「落花猶似墜樓人」,有自家風貌。
主題是煙火,看他主角登場:「人就在煙花中。大大小小的船隻圍着的半圓,是煙花所覆蓋的空間,煙花的雨網,把我們罩起來。頭頂上,色彩的飛翔,圖案的開謝,整個過程觀者也納入其中,」這一段倒也尋常。「一樣迸射,一樣絢爛,一樣黯淡,一樣死亡。」這就是驚人之句了,煙火以最短時間演示「生變異滅」的現象,整個審美過程似摹擬的輪迴,這境界就大了。「觀者的影子能到達水下,被黑暗吞噬,好在再黑的海水也有光亮。煙花却在空中消失,散在水面只有熄滅後的碎屑。在無聲無息地針砭肌膚的海的力量下,茫茫的霧中間,人工的曇花在上,我們是夾縫的旁觀者、享樂者,也是受難者。」三種身分錯位,別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