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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與宗教信仰

作者:王鼎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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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人意六十年

天心人意六十年

後來我進了中國廣播公司,那時中廣每天中午有一次「對時」,只聽得噹的一聲,播音員緊接著說「剛才鐘響,是中原標準時間十二點正。」這使我又有一個念頭:每個人的手錶都不準確,倘若不隨著標準時間校正,差錯越來越大,有一天會造成很大的痛苦。人的思想和行為也是如此,基督教的禮拜,其作用和「對時」相同。
我在台北雖然疏離教會,心中仍隨時想到教義。
我們的教會醞釀獨立,有些信徒聲言脫教退會,上級教會請侯長老出面紓解,他們知道侯長老有影響力。侯長老來了,他既不為上級教會苦苦辯護,也不打開《聖經》長篇說教,他只強調一句話:「沒有教會仍然有上帝。」四兩撥千斤,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家從此回復到裂痕未現之前的心態。「沒有教會仍然有上帝」,這是那三句話之中的第二句話。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母親,「怎麼咱們的教會還不出現神蹟?」這個問題,她顯然也思考過。她說,神蹟是神的方法,神的手段,神可以使用,也可以不用。她認為在山東大復興時,神是把神蹟當做「楔子」使用的,「楔子」一時,神永久。
那時有位侯先生在魯南各地布道,他沒讀過神學,沒有做牧師的資格,大家稱他為侯長老。侯長老熟讀儒家經典,能將孔孟思想溶入基督教義,為人篤實謙和,所到之處,大受歡迎。我也曾問他:「你們什麼時候弄個神蹟出來給大家看看?」現在想想,一個基督徒怎麼可以問出這樣的問題來!可是我那時最多十二歲,童言無忌,侯長老很慈祥的告訴我:「孩子,沒有神蹟,仍然有上帝。」
後來我到了另一個城市,略事安頓,第一件正經事是出去找教會。那教會倒是在星期天聚會,可是他們問我有沒有受洗,受的是哪一種洗。及至聽說僅僅是牧師用手心水滴在我的囟門,他們即斷言我受過的洗禮無效,不能得救。
李水蓮牧師是大紐約地區稀有的三位女性牧師之一。她本是台灣山地泰雅族人,她的生命歷程可說是大起大落。她在落後的地區出生,離開學校以後進入最能代表物質繁榮的娛樂表演事業,到香港拍電影,到世界各大都市演唱,「忽然」洗盡鉛華,虔誠事主,由極端的世俗轉為極端的靈性生活,她的選擇極富戲劇性,或者說,神對她的選擇極有奇蹟的意味,m•hetubook.com•com發人深省。
我從小跟著母親上教堂,於今信主六十多年,雖然國事家事天下事一再發生極大的變動,時代思潮和個人的人生觀也不斷出現修正,我仍然是一個基督徒。
我作見證,照例先寫大綱交給牧師「審查」,登台之前,又先向牧師口述大意。俞敬群牧師聽見「沒有《聖經》,仍然有上帝」,臉色肅然,沉默不語,我致詞時也就把這句話刪除。曾凡平牧師的反應不同,他說這句話可以成立,《聖經》是到摩西時代才有舊約前五卷,摩西之前,神造亞當夏娃,亞當之前,神造天地,神在萬有之先。既然在沒有聖經之前就有上帝,當然在沒有《聖經》以後也還有上帝。
我是山東人。從地圖上看,山東像一匹駱駝伸頭去喝海水。一八三二年,基督教由駱駝的嘴唇登陸,那時沿海多是漁民,他們早已有了自己的信仰,教會的發展不容易。
後來,我又到一個城市,又進一家教會,他們宣稱那獨一無二的真神乃是「父」,不是「子」,信靠耶穌不能得救。「子」是受造的,「父」才是自有永有的。不用說,我信耶穌信了十幾年,將來還是得下地獄,連我的母親,連侯長老,連我們教會的負責人宗茂山長老都得下地獄。(宗長老後來成為一方著名的布道家,去世時有兩千人送葬)。
說到見證,教會中人總是問看到了甚麼樣的神蹟。我的見證沒有神蹟,我總是預先如此聲明。俞敬群牧師說,一個人歸主(並且永不改變)就是神蹟。李約翰牧師則說,神所成全的事都是神蹟。他們對神蹟的解釋鼓舞了我。
「山東大復興」的動力從何而來?據當時父老口耳相傳,還有《山東大復興》一書記載,是因為傳教士突然有了趕鬼和治病的能力。
「沒有神蹟,仍然有上帝!」我能一直維持我的宗教信仰要靠三句話,這是第一句。我喜歡聽別人作見證,有人說,他信主,他一禱告,他的股票就賺錢。有人說,他信主,他一禱告,他的兒子就升級。有人說,他信主,他一禱告,紅衛兵都昏過去了,不能再打他。還有人說,他信主,他一禱告,立刻發生強烈的地震,監獄牆倒門裂,他得以脫險。我不知道這些人的信仰能維持多久,我只知道我自己,如果這樣依賴神蹟,我的信仰一定無法維持到今天!
我常說山東鬼多,舉《聊齋誌異》為證,並非完全是戲言。我小時候的確到處有鬼屋,沒有人敢住在裡面https://www.hetubook.com.com,連院子裡的荒草都任其生長。我也見過不少被鬼附身的人,不能正常的生活。既然鬼多,「巫」也就很多,如果「鬼」是病,「巫」就是醫生。「巫」多半是女子,書上稱為巫婆,為「六婆」之一,鄉人則尊之為「道奶奶」。俗語說「蘿蔔快了不洗泥,道奶奶快了不下驢」。所謂「快了」,意思是需求者多,行情看俏。當蘿蔔是搶手貨時,農民懶得把蘿蔔上的泥土洗掉,匆匆上市。當各村都有「病家」爭著請道奶奶出診時,道奶奶就不必走路,也不肯走路,下了這一家的驢背立即騎上另一家的驢背,驢子是當日鄉間主要的交通工具。在山東大復興的那幾年(一九一七——一九二三),傳教士趕鬼的成績壓倒了巫婆,贏得鄉人的信賴。
當年中國鄉村缺少醫藥,鄉下人常說「屋靠牆,田靠天,病靠命」。窮鄉僻壤,西醫絕對沒有,中醫也好幾個村子裡才有一個,一般農民治病要靠「偏方」。偏方是一種藝術,由想像力創造出來,也有理論根據,那就是中醫所說的「醫者意也」。半碗開水加半碗「生水」合成一碗陰陽水,害瘧疾的人吃不到奎寧丸,就喝陰陽水,因為瘧疾忽冷忽熱,寒來暑往,乃是體内的「陰陽」發生障礙。有一種樹皮可以接骨,因為它折斷以後,裡面還有一層纖維相連,能使病人看見希望。吞蝌蚪能治聲帶失音,因為青蛙叫聲響亮。在山東大復興的日子裡,傳教士祈禱治病。居然比許多偏方有效。最轟動的是使一位癱瘓了的喬太太站起來行走,就像《新約》裡所記述的那樣。
我還記得,上級教會有一位王牧師,「下臨」我們教會證道,那次證道是一場嚴厲的訓誡,他以為他是施洗約翰。他走後,大家憤憤不平,我寫了一封信去罵他。他收到了信,揚言要到法院告我誹謗侮辱。我那時大概十三歲,他也知道不能跟一個「地方士紳」打官司,從此絕跡不到我們那一帶布道。我當然應該為這封信懺悔。
我膽氣一壯,在台上就辭充氣沛。我說「沒有教會,仍然有上帝」,那是因為教會只是童女等待新郎的地方。「沒有《聖經》,仍然有上帝」,那是因為《聖經》是介紹信,牧師是引見者,我們是拿著介紹信,跟著引見人,找到上帝。我說《聖經》是地圖,牧師是嚮導,我們拿著地圖,跟著嚮導,去找天國,「沒有《聖經》,仍然有上帝」,這是「三句話」之中的最後一句,也是最有力最有用的一句。靠這三句話,我的信仰六十年不變。現在,我把這和-圖-書三句話獻給一切需要忠告的人。
《聖經》裡面有多少個「愛」字,已有人作過統計。牧師口中有多少「愛」字,我們也可以估計。有一次,我聽李約翰牧師證道,他在三十分鐘內說了三十一次「愛」。可是三十年代在我的家鄉,這是一個十分敏感的字,我們千方百計迴避它。例如,我們不說父母愛我,說父母「疼」我,不說姐姐愛我而說姐姐「幫」我,不說老師愛我而說老師「喜歡」我。如果妻子非常愛她的丈夫,或是丈夫非常愛他的妻子,如果鄰人要加以描述,那句話的動詞一定是「慣」而不是愛。
後來我因擔任影評節目而常看電影。電影利用人的視覺殘像產生幻覺,令觀衆以幻為眞,其實,「虛空,虛空,都是虛空!」觀衆流連於幻相之中,支付所有的喜怒哀樂,這是下策。歷盡夢幻去探求永恆,才是上智。「觀影指南」這樣說,《聖經》豈不也這樣說?
家鄉的教會是長老會。不久我離家流亡,在七個省份奔波,所到之處多半沒有長老會。我才知道教會有許多宗派,彼此歧異極大。
可是教會來了。教會裡偏偏要說「愛」。我進教堂聽到的第一首歌就是「耶穌愛我萬不錯」。有些話天天講,月月講,像「愛是恆久忍耐,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像「我給你們一條新命令,就是你們要彼此相愛」。有一首歌更驚人,歌詞中有「我屬我主,我主也屬我,我與我主相化成一個愛花朵朵開,放出香氣來,……」,會衆唱得出神忘我,外面聽得驚疑不定。
那些年,我是一個「自修」的基督徒。
我永遠記得,我初到某地之後,星期天早起梳洗穿戴,以回家的心情來到教會,教堂內竟只有一個人,這人又分明是專為接待我而來。他問我,你是來聚會的嗎?為什麼昨天不來?你來錯了,昨天才是安息日。我說,我信主多年,都是在星期天作禮拜。他說,你這些年作禮拜都白費了,你不能得救,將來還得下地獄。
我們鎮上是個小地方,也有所謂上流社會和下流社會。所謂下流社會對這個愛不離口的集會發生興趣,以為來參加禮拜的婦女都是可以騷擾的。鎮上有個保長名叫王興信,他因好奇而來教會聽道,幾個禮拜之後決心歸主。他對下層人物有影響力,有了他的庇護,才沒有人向禮拜堂裡丟石頭。
教會有這麼多派別,而各派之間互相否定,影響了我的信心。我想,既然他們互相宣判對方死刑,是不是雙方都活不成。當年發明大王愛迪生辦了個工廠,每天下午,工人都想:「還有多久才下班收工?」那年https://m.hetubook.com.com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手錶,工人常常跑到掛鐘的地方去看時間。愛迪生想了一個辦法糾正這種現象,他在工廠的牆上掛了好幾個鐘,每一個鐘的時間都不同,工人看來看去,莫知所從,也就不再去看,反正你們都不靈。我的心情正是如此。
李約翰牧師,漢口市人,台大法律系畢業。他有志濟世而「律法」的功能有限,逐考入路德會創設的協同神學院研修神學,由香港協同、台灣協同到美國的協同,完成三個階段的造就。他主持過香港調景嶺的路德會禮拜堂、台北的永生堂、板橋的和平堂,來美後先後主持紐約市皇后區伯大尼路德會、路德會以馬內利華人堂,資歷最深,涵養過人。
我們家鄉的教會是乘著山東大復興的「餘勢」建立的,而山東大復興綴滿了神蹟,所以,我童年出入教堂,一心有所期待。我期待了很久。
我們的教會逐漸興旺,會眾有了自己的主張,對上級教會頗有怨言,除了怪上級教會態度傲慢,好像還牽涉到錢。
教會對我喪失了吸引力。忽忽許多年過去,直到有一天,我在紐約認識俞敬群牧師。一見之下,我大吃一驚,莫不是侯長老也到紐約來了?既而一想,侯長老如果健在,現在應該超過一百歲了。這時我耳朵裡有一個聲音,侯長老的聲音:「沒有教會,仍然有上帝。」我對教會的疑團和反感一下子全部化解乾淨,於是重新走進教堂。
初到台北,第一個職業是進報館做校對,本來以為這個工作容易,誰知錯字像跳蚤一樣捉不完,不知怎麼又跳出一個來。有些小「校對」闖過大禍,把偉大排成偉「小」,把跟著總統排成「踢著總統」,都是報人的噩夢。每逢看報看見錯字,我就有一個念頭:人是犯錯的動物,人不能自我完善,人需要宗教的救贖。
所謂上流社會,自然是當地仕紳,他們關心風俗和禮教。起初,他們聽到各種流言,苦於沒有可靠的管道了解内情。就在此時,我的母親信了教。我們那個鎮是由一個大家族組成,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姓王,老族長也是一鎮之長。他和我的父母談話,提出幾個緊要的問題。那時女子無權便是德,母親坐在一旁不能發言,由我的父親代為說明,也由我的父親負連帶責任。父親說這個教自稱來救中國人,他們能不能救中國人我不知道,我知道他們那些教人立身處世的話,和孔孟之道十分近似。老族長這才撚鬚點頭:「有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
我很想說:「沒有《聖經》,仍然有上帝。」
據我所知,教會對另一個教派的教友來作見證,並不歡https://m•hetubook.com•com迎,能有四家教會接納我,對我開放他們的講台,主其事者表現了寬闊的包容。他們是:曼哈頓浸信會國語禮拜堂俞敬群牧師,布魯崙華人基督教會曾凡平牧師,路德會以馬內利華人堂李約翰牧師,紐約藝人福音團契李水蓮牧師。
二十世紀初年,基督教出現所謂「山東大復興」,傳教士的工作突然十分順利,他們由駱駝的嘴到耳,由耳轉彎南下到我的故鄉,一路上建立教會。
信徒看不到神蹟顯現,或者教會的領袖並非「道成肉身」,都還是「小事」。基督教的困境是,《聖經》受到許多專家學者的攻擊,有人從歷史考證的角度攻擊《聖經》,有人從文化史的角度攻擊《聖經》,有人從比較宗教的角度攻擊《聖經》,有人從民族主義的角度攻擊《聖經》,現在新女性主義也插一腳。
國語藝術團契的李水蓮牧師對這句話非常欣賞,她在我作完見證之後特別挑出這句話來肯定。她說基督徒以基督為榜樣,不以世人為榜樣,教會為神工作,由人組成,其中難免有人的弱點,真正的基督徒可以越過。
我所見到的這幾位牧師,都決志增添世人的愛心和喜樂而孜孜不倦,為了「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而奉獻一生。我想六十年後仍然有人述說他們的事蹟,一如我在這裡述說山東。
曾凡平牧師是貴州婺川人,本來在台灣做工程師,後來皈主,立志布道,先後進台灣的三育神學院和美國麻州神學院攻讀神學,成為牧師。一九七零年他到紐約創立布魯崙華人教會,並成立亞美服務中心為新移民解決困難,聲譽甚隆,在亞美服務中心擔綱的尹世瑛女士,後來也成了社區名人。
俞牧師是浙江富陽人,台灣浸信會神學院畢業,來美國再入慕迪神學院深造。他第一個到綠島(火燒島)布道,主持過台北的「真光堂」教會,現在是曼哈頓浸信會國語禮拜堂的主任牧師。他的容貌,他的氣質性情,都和侯長老相似。他使我童年時代的許多東西復活。
這兩年,常常有人問我,六十年來,基督教受到這麼多的衝擊,你何以能始終維持你的信仰。別人不斷的問,我就不斷的想,我把我的反思組織成一個見證,先後在紐約市的四家教堂裡當眾講述,以紀念我的母親。
據一九九八年出版的蒼山縣誌,清朝末年,基督教傳到我的家鄉蘭陵一帶,民國初年,正式成立蘭陵教會。這時,傳教士在我們鎮上遇見新障礙,那是《聖經》中的一個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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