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深入智利
這一次,失敗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們找了輛貨車把我們載到丘吉卡瑪塔鎮上。這對夫妻要去山裡的硫磺礦。那兒的天候如此之惡劣,條件如此之艱苦,所以根本不需要什麼工作證,也沒有人會打聽你的政治傾向。唯一關鍵的,就是那名工人為了幾片乾麵包屑而糟蹋自己健康的熱情而已。
通往那個銅礦的路,崎嶇不平。路上有兩根燈柱。那一天,泰半時問我們就各自躺在一根燈柱破落的陰影之下,不時遙相呼喝一陣。後來,發現了一輛小貨車顛簸而來的身影,我們才要它載個半程,來到一個叫做巴圭達諾(Baquendano)的小鎮。
在這個大礦坑裡,冰冷的效率與無力的憎恨並存;儘管一方因有存活的需求而恨惡那一心追求財富的另一方。也許有一天有些礦工會歡天喜地地拾起鋤頭,帶著微笑去毒害自己的肺部。他們說:事情在那裡就是那樣,使這個世界暈眩的紅色風暴也就來自那裡。他們就是
和_圖_書這樣說的。我不知道。
在聖安東尼號上的一位朋友,則以他優美的文字如此總結他精緻的生命哲學:「因為你是這樣的卵泡,所以你就有這樣卵泡的處境。你怎麼不少在外面到處卵泡,滾回你自己的卵泡國家去卵泡?」我們大致就是這樣做的,捲起了鋪蓋,朝那個有名的銅礦,丘吉卡瑪塔(Chuquicamata)出發。
想到有人會採用高壓的手段來對付像他們這種人,心裡極不好受。不管所謂「共產黨惡棍」是否當真有害於一個社會,在眼前這個人的心裡所蘊釀的,不過是想要過點好日子的最原始的慾望,不過是一種對持續的飢餓的抗爭,卻轉化為對這種奇怪的主義的熱愛。他永遠也無從掌握這種主義的精髓,但是,轉譯為「給窮人的麵包」之後,他卻可以理解,也給他生命裡充滿了希望。
我可以看到他了,清楚一如白晝:這位喝醉的船長,就和他所有的主管和*圖*書,以及旁邊那艘船那個留著一把鬍子的船老闆一樣,他們粗魯的神態,都是一些劣酒的產物。當然,還有他們重述我們歷險的時候,所爆出來的粗啞的笑聲。「他們是老虎,你知道,我敢說,他們現在就在你船上,一出海,你就會知道了。」船長一定如此這般地在他朋友面前溜了口風。當然,當時我們可不知道這些。在起航之前的一個小時,我們就已經被舒適地安排在成噸的甜香果瓜堆裡,不亦樂乎地大吃特吃。我們讚美剛才那些水手有多好多好,其中一人幫我們偷渡上船,又把我們藏到這麼好的地方。這時忽然聽到一聲怒吼,然後一把奇大無比的鬍子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把我們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平靜的海而上,有一長排啃得精光的果瓜皮隨波而流。接下來的場面則讓人無地自容。後來,幫我們上船的那名水手說:「孩子,我本來把他都瞞過去了,可是他看到了那些瓜,和_圖_書這就好像進入了一個『釘起艙門,一個都別跑了』的循環。所以啊,(說著說著,水手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你們真不該把那些瓜都吃光的,孩子。」
那些老闆,那些金髮碧眼,講究效率又傲慢的經理人員,用粗淺的西班牙文告訴我們:「這可不是個觀光的鎮。我會派一個導遊帶你們在礦區逛半個小時,然後就請你們好心一點,趕快閃人,我們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聽說有一場罷工正風雨欲來。而那個導遊,也是美國老闆忠實的看門狗,告訴我們:「這些美國佬真是蠢蛋,罷工一場,他們每天要損失幾千披索,可他們就是不肯多給那些窮工人多幾文錢。等我們伊把奈(Ibanez)將軍掌權吧,他們就完了。」另外一名詩人工頭則這麼說:「這兒有名的高地,可以把所有的銅渣都藏到礦裡,像你們這種人總是問我一堆技術問題,但我要問的是:這到底要花上多少條人命。兩位醫生,我真不知道答案,不過,謝謝你們的詢問。」和_圖_書
在這鎮上,我們認識了一對夫妻,他們是智利工人,自稱是共產黨人。映著燭光,喝著馬黛茶,再配上一片麵包和起司,男人皺縮在一起的五官散發著一種神祕而又悲愴的氣息。他言簡意賅地敘述了自己如何在獄中渡過三個月,他飢餓的妻子如何以堪為表率的忠誠跟隨著他,他如何把孩子留給一家好心的鄰居照顧,他又如何徒勞無功地尋覓著工作,以及他
和-圖-書的同志——這些同志都神祕地失蹤,聽說葬身在海底的某個角落。
但也不是直接要去那個礦,還得等候一天的時問來獲得當局的許可,所以,這段時間,我們就接受了正欲狂歡作樂的水手們適切的歡送。
快要凍僵的這對夫妻,在這個沙漠的夜裡蜷縮成一團,可以看作是這世界上無產階級的最佳代表。他們連一條最起碼可以披蓋的爛毛毯也沒有,所以我們就分了一條給他們。阿爾貝托和我就盡其可能地擠在另一條底下。那一晚的寒冷,是我記憶中所僅見的,但那一晚也讓我覺得,和他們這個怪異的族類(起碼對我而言如此)多少有了點接近。
雖然我們已經分辨不出遠方那對夫妻的身影,但是那個男人異常堅定的臉龐,卻始終縈繞不去。我們沒法忘記他那簡短的邀請:「來吧,同志,來和我們一起吃吧。我也是一個流浪漢啊。」他的話裡可以透露出:基本上,他還是把我們漫無目標的旅遊當作是寄生蟲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