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熱情
龜敲月下門
本文意旨淺近而用情深切,其中尤以祂失踪四十八日後自動爬回,造就「龜敲月下門」的佳話一節,最令人心神迴盪;失而復得的興奮表現得自然、認真,充分渲染了寵物愛物的情懷。
也好,趁牠在魚缸裏「調整受過驚嚇的心理」時,我們來爲牠們布置新家。
曾聽人說,家裏有小娃娃時,父母就要說三年的謊。意思是孩子三歲以前,表達能力不完整,父母爲他詮釋、轉達,說的全是自己想出來、演繹出來的。
完了!如果牠越界逃亡,牠就沒命了!想像牠鑽進暗無天日、迷宮式的五腳甗底下,心裏眞是不安。牠能處變不驚,循著一絲極微弱的光線,慢慢摸索著出來嗎?我們這邊沒有鋪五腳甗,只要在我們這邊,總會發現牠的。
後記:文章寫成後,想到自己對烏龜的知識很貧乏,便去找書。《辭海》上說「甲由鱗片合成,背甲中央一列曰脊甲,凡五枚,旁二列曰肋甲,凡八枚,又分列於四圍者曰緣甲,凡二十二枚。」把「老灰」抓來觀察了一下,除緣甲數不清楚外,脊甲肋甲都不差。而「黃紋」,牠背甲的脈絡比較不清楚,算不出來。
劉靜娟 (1940-)筆名寧靜圈。臺灣彰化人。高商畢業。現任《臺灣新生報》副刊主編。著有散文集《載走的和載不走的》、《響自小徑那頭》、《心底有根絃》、《歲月就像一個球》、《眼眸深處》等書。
在這個新家裏,老灰和黃紋(牠背上有老灰所沒有的長條黃色紋路)得其所哉,非常快樂。有時泡在水裏,躲在盆邊張望,有時趴在「城牆」上曬太陽。整片陽和*圖*書臺更是牠們漫遊的好所在。
有一次遠遠看到一隻爬上小花盆攀在小樹幹上,當大事地說與孩子們聽,他們也笑,卻又說:
再看《辭源》,上面說「甲之表面,蔽以表皮變成之紋片,雌者背甲隆凸,雄者否。」讀到這兒,著實吃了一驚!老灰的背甲就是隆凸的!不定牠眞是去找地方產卵呢。
我當然不相信,昨晚我說星期天大家一起去好好搜尋,他才這麼說的。他說賭五百塊,我一笑置之。
對於小動物,人類也是牠們的代言人,不免也一廂情願地把自己的思想代入牠們的腦袋中吧?
失而復得,大家都很高興。我說就讓牠們住到陽臺吧。哥哥說,「牠剛回家,怎麼可以讓牠住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會沒有安全感的。」
不見了的那隻憨龜做過不少案子,兒子曾一度叫牠「凶龜」。平時不怎麼在意牠們,一旦不見了,卻耿耿於懷,三令五申要孩子們去搜救,也曾興起在地上布食物偵測牠的行蹤、也免牠餓死的念頭。有一天卻忽然想到牠會不會闖到鄰人的屋頂花園,吩咐周見到鄰人勿忘探問。丈夫指指兩家毗連處的洞口,一副「你眞沒知識」的口氣,「這兒擱著這麼多瓦盆,牠怎麼過去?總不會側起身子鑽過去吧!」想像「老灰」側起身子,像一輛翻了半邊身的金龜車,不由失笑。誰知接下來的話是很理性的,「就算爬過去了,人家也見不到牠,隔壁整個屋頂鋪著五腳事。」
弟弟反對用塑膠盆,他去阿姨家搬回十數塊紅甎,又去鄰近正在興土木的人家「盜採砂石」——不是眞盜,是討來的。在一個晚上,和爸爸利用陽臺的三面牆,砌起了一個三個甎頭高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龜池。寬二尺半、長三尺半,還有一個漂亮的斜坡呢。池中有一塊大空心甎,兩塊紅啊,做牠們的島。空心甎上有一盆小樹,池中浸著另一盆三四尺高、輻射線伸展的植物;看起來頗有蕉風椰影的南國風味。陽臺是紅色鋼甎,在這樣的池底上鋪上薄薄的白色石子兒,也可看做一片沙灘了。
「後花園」大概有六坪大,鋼架上有遮雨浪板;鋼架下掛的,地上和木架上擺的,是大盆小盆的花草。蘭花、仙人掌、黃金葛、鐵線蕨……種類繁多。反正高高低低,相當茂盛,何況小屋牆邊堆放著一些蒔花用的雜物及花肥。在這樣的地方去尋覓一隻龜可不是容易的。
我們不懂龜語,只好這麼胡亂「推敲」牠的心意和行蹤了。哥哥甚至說牠也許去找個地方產卵也不一定。
過一下,弟弟卻告訴我,那隻龜在魚缸裏!我上去看,竟然是眞的!
一兩個月前,周就曾說給牠們搬家,好買些魚來養。我提議讓牠們移居到樓下陽臺,可是一直沒適當的水盆,也就擱下來了。一時的因循,竟害得「老灰」生死不明。
那兩隻巴西龜養了五年多了吧?由直徑約三公分長成了十一乘九公分橢圓形的大龜。很多人聽說巴西龜長成那麼大,都表示驚異。他們飼養的,不是三數月卽夭折,就是不知所終——溜了。
一直找不到時間全家總動員做地毯式的搜索;只能誰有心誰就去找一番——重點式的。但是徒勞無功。地上不僅有衆多花盆,很多花盆還是擱在五腳瓶上的。雖然猜想害羞的老灰八成隱藏在下,卻誰也沒有時間沒有力氣去逐一「翻閱」。這一年多,牠們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樓上,見人的機會較少;每次聽到人聲,就由木板上咚咚兩大響連爬帶滾地「掉」入水裏。那麼大,又硬,好像石頭落水呢。然後四肢亂划,無限害羞似地。餵食時,牠們會游過來,卻只管傻乎乎地看著你的手;食物已掉到水裏,被鯉魚吞食了,卻仍引頸以待,惹得我們常罵著,「憨龜!」
話是不錯,人有人權,龜有龜權,我也沒有因爲牠們體積龐大、龜甲不再蒼綠而不愛牠們;可是那兩隻新來的,小模小樣,楞頭楞腦,實在教人看著就要從心底笑起來呢。
「一定是我昨晚又在擔心牠,牠感應到了,自動回家。」
有天早上,老大跟我說:「我剛才在樓上,聽到敲門聲,還以爲哪兒來了一隻貓;打開一看,走失的那隻龜站在門檻上。」
「那麼,可能昨晚牠就敲過門了。」
不過,我仍認爲牠們的智力不壞。一把牠們移入新家,牠們馬上知道斜坡是進出口,絕不會在「城牆」邊做浪費力氣的攀越。牠們也比較不怕我,因爲多半我在餵食。一小片麵包可以把牠們逗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有時頭仰得太高,來個「元寶翻身」;對於我伸到牠眼前的黃色原子筆卻無動於衷。以前牠們住魚缸中,抓起他們,會極力掙扎、四肢強勁地抓扒,甚至有「咻咻」的怒吼聲;現在,「黃紋」在牆上曬太陽,我輕拍牠的背甲,牠也不逃,昨天甚至准許我摸牠的鼻子、下巴啦。「老灰」比較膽小,但我發出「嘖嘖」的呼喚時,會游過來。說牠膽小,牠卻比較有流浪的細胞,逃亡四十八天的是牠;常在門外徘徊的是牠;打門紗門,一路奔向浴室的也是牠。是不是牠的身體裏有某一種呼喚,hetubook.com•com使牠忍不住要到什麼特別的地方去尋找?看,我又在做牠的代言人了。
我驚喜極了!奇的是哥哥對於牠這樣戲劇性的回家竟輕描淡寫,難怪我不相信他。如果是我聽到牠「敲門」,怕不要狂奔下樓昭告天下?算了算,由七月一日到八月十七日,牠流亡了四十八天!四十八天後,居然知道由什麼地方出去,由什麼地方回家。居然會爬上門檻來抓門,簡直是靈龜嘛。
七月一日,清洗魚缸,把牠們放在地板上;到了傍晚,背甲灰黑色的「老灰」卻不見了。室內遍尋不著,相信牠是由書房後門逃到園子裏去了!
坐在客廳裏看書,透過紗門,常可以看到牠們快速爬行。不太像爬,身子擡得高高的,四肢撑起,幾乎像蜥蜴或恐龍。有天早上起牀,居然看到「老灰」爬到紗門上了——離地將一尺。牠們好像很想進屋裏,我打開紗門,兩隻便跨過鋁門檻;那隻有過四十八天遠遊紀錄的老灰,更像帶了方向盤似地,一直前進,橫過客廳,進入臥室,再進入浴室。這一路遠征,我窺探著牠,牠也一再停下來猜測我的動機;特別是當我淡淡的身影罩住牠時。
《因為愛》,九歌出版社
一九八五年版
一九八五年版
而我們這兩隻龜,可是見過世面、打過無數「龜」生戰鬥的。
「牠不過是一時累了,靠一靠;你們何必大驚小怪,硬說牠有爬樹的意圖呢?」
哥哥哈哈大笑,「龜敲月下門啊!」
與牠們時常見面,弟弟飼養巴西龜的興致恢復了,他又去買了兩隻。拿回來時,我們都驚歎著:怎麼這樣小!怎麼這樣可愛!
我們好像俯視人間爭鬥的神,有時慈悲心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去搶救被害者。但是魚缸裏的弱肉強食永遠不會消弭,何況蝦蟹都是野外抓來順手放進去的;只好告訴自己「這是魚缸裏的生態」,一面驚叫一面無奈。
也想過把龜放生了吧,但一直捨不得。後來魚缸搬到樓上的書房,不像以往擺在客廳進進出出的一日看數回,對牠們便漠不關心起來。而牠們卻自顧自地成長——雖然飽一頓餓一頓,魚缸裏總會有些微生物可吃的。
與老龜比起來,實在是小,老龜蛻下來的兩面紋片,就快和小龜一般大了。龜換背甲不是整個,而是一小片一小片。最近牠們掉得不少,顯然又在換新裝了。我可不希望牠們長得太快;小,總是比較可愛比較好看的。兒子們卻不以爲然地抗議,「龜的生存意義,又不是爲了讓你們人類『好看』的。」
多年來牠們與魚共同生活在一個很大的魚缸裏,被牠們殺傷、啃噬過的魚不少——包括嬌弱的「小紅帽」和隨遇而安的吳郭魚。牠們還與蜆、蛤蜊、螃蟹及泰國蝦交鋒過。迄今,除了兩條身手矯健、三四寸長的鯉魚可以和平共存——應該說躲得過牠們——外,有盔甲的沒盔甲的,都是牠們的手下敗將。牠們與泰國蝦的戰爭相當慘烈。泰國蝦有一隻相當壯的,牠的單「鉗」又粗又大。那時候的龜身長大概只有七公分,牠們總是一副天眞無邪模樣地去撥弄蝦子,好像在琢磨,「這是什麼動物?」蝦子給一碰,就全身緊張地一躍老遠,然後站好馬步,一副迎戰姿態。可惜牠總死心眼地以角落爲據點,使得龜可以輕易地吃牠一小段觸鬚。蝦逃龜追,最後,觸角沒了,長棘沒了,根本不能判斷敵蹤方位,自然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