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劫後重生
三
「我本人基本上是個無神論者。」病人自述。「不過,我有很多的信念。」
日子在數週之後撥雲見日,態勢看來已見明朗,大概不會再有其他人來找這名陌生人了,因為沒有人會拿自己寧可忽略的事情來操心。通常,警察和憲警隊根本不會踏入索莫羅斯特洛海岸一步。大家默默謹守著一條不成文的規定,這座城市以及這個世界,與這片簡陋棚屋密布的貧民窟,互不相干,一條無形的邊界,劃分了兩個完全迥異的生活樣貌。安曼鐸知道,邊界的另一邊,許多人祈願,或私下或公開,希望有朝一日狂風暴雨能夠
hetubook.com.com捲走這座貧民窟,直到永遠。但在這麼一天來臨之前,所有的人寧可只張望另一邊的世界,大家寧願背離海洋,完全不理會這群棲身於海岸和新村的工廠叢林間貧困度日的老百姓。即便如此,安曼鐸仍心存顧慮。這位陌生人牽涉的事件嚴重性,足以打破那條不成文的規定。
「他能活下來嗎?」安曼鐸偶爾問道。
好幾個禮拜前的某一天,數名年輕警察到附近查問,是否有人見過一個看起來像外地來的陌生人。接下來的幾天,安曼鐸保持高度警覺,不過,後來並沒有其他人前https://m.hetubook.com.com來找尋陌生人的下落,此時,他總算明白,根本沒有人想找到這個人。或許他會死去,這是誰都說不準的。
「現在還說不準呢!」回應他的老嫗,曾被這個可憐的陌生男子誤認為離世多年的母親。
有個陌生人經常來探望他。此人一身菸味和古龍水香味,這兩樣東西在那個年代皆屬稀有。他總是坐在他身旁那張椅子上,那雙凝視著他的眼神,總叫人捉摸不定。一頭黑髮有如瀝青,五官格外突出。當他發覺病人已經醒來時,隨即面露笑容。
「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好好休息吧,我的朋友。天堂還可以過一陣子再去,但地獄已經容不下您了。」
沒有人能確認他是否還活著。日復一日,惡夢與疲憊緊抓著他不放。每當他閉上雙眼,全身立刻陷入疲倦狀態,接著總是神遊到同一個地方。夜夜重複的夢境中,在死屍橫陳的廣大露天墓穴裡,他拚了命地攀爬著周邊的土牆。爬上土牆之後,回眸一望,那片屍海竟如成群的饅魚般蠕動著。那些死屍睜開了雙眼,爬上了土牆,尾隨在他身後。他們跟著他越過山野,然後進入巴塞隆https://m•hetubook.com.com納市區街巷,找尋他們原來的家,叩門呼喚他們原本深愛的人。有些人去找尋殺死他們的凶手,尋遍整座城市,滿懷復仇的渴望……但大部分只想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床上,擁抱自己遺留在塵世的孩子、妻子與愛人。然而,沒有人替他們開啟大門,沒有人伸手握住他們的手,沒有人願意輕吻他們的雙唇。這位在死亡邊緣掙扎的陌生人,一身冷汗,在暗夜裡驚醒過來,淒厲尖銳的哭號,彷彿背負著所有死屍的冤魂。
抵達當地一個半月之後,陌生人身上的傷口逐漸癒合了。當他睜開雙眼時,隨即問起自己身在何處,大夥兒扶他坐和-圖-書了起來,並且餵他喝了熱湯,但隻字不提發生過的事情。
「您是上帝還是魔鬼?」病人曾經這樣問他。
「大概兩者皆是吧!」最後,他給了這樣的答案。
陌生人聳聳肩,一時竟答不上來。
「您一定要好好休息。」
日子戰戰兢兢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安曼鐸關切陌生男子的病情,每天都要到棚屋走一趟。發燒的情形已稍有好轉,布滿全身的撞傷、割傷和擦傷在抹了藥膏之後,似乎有開始癒合的跡象。病人一整天大部分時間,睡著的時候惡夢連連,醒來時則語無倫次。
「我還活著嗎?」他這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