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疑雲重重
七
「費爾明,您一定會想,我是個無知的笨蛋。」
一九五二年起,當時的瓦士已經攀至巔峰,出任文化部長也已經三年了,此時的他仍傾力鞏固自己的權力範圍,並忙著替身旁那些官職尚未到手的走狗們卡位。他在公眾場合依舊是獨霸一方的大人物。他的談話常被節錄引用,總被奉為真知灼見。當他現身各種評審團和評判委員會時,急著拍馬逢迎的人從未間斷。他累積的各種獎狀、榮譽和其他錦上添花的肯定仍然不斷增加。
「您決定要怎麼做了嗎?」
藝文協會那一夜的盛會之後,再也沒有人拍攝過毛里修.瓦士的照片,也沒有人在公開場合看過他。我努力找了又找,就是尋不著他的蹤影。我厭倦了徒勞無功的搜尋,索性從頭來過,並開始重建這個人的過去,甚至到了可以熟背的地步,彷彿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追索著他的蹤跡,期望可以找到一點蛛絲馬跡,讓我可以查出那個在照片中笑臉迎人,靠著奴役和虐待別人滿足內心虛榮的男人。我要找出那個謀殺我母親的凶手,他下此毒手,只為了掩飾那將東窗事發的恥辱,殺人滅口之後,似乎就沒有人能夠揭發他了。
上方的樓梯口傳來用力的敲門聲,我們倆不由得愣了一下。
「什麼怎麼做?」
舊城區的街道上方,環狀聖誕燈飾上的藍色燈光閃閃發光,商家們高分貝播放著頌揚慈悲與和平的聖誕歌曲,處處可聞的甜膩歌聲吟唱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穿透了人們的腦波,有人突發奇想,隨手替聖雅各廣場上的市府馬槽裡的聖嬰戴上了長尾貝雷帽,巡邏的警衛發現了,非但沒有把他揪進警察局嚴辦,甚至興致盎然看了老半天,直到大主教官邸接獲通報,三名修女趕往現場,總算才恢復馬槽原來的樣子。
「您該不會還在想著那
和_圖_書個笨蛋寫的那封信吧?」
「您要我報上姓名,還是給您統計數字就可以了?」
「可是那又不是條紋西裝……」
「少裝傻啦!達尼。您到底要不要跟蹤妻子到麗池大飯店,當場揭發舊情人幽會,然後再好好鬧他一場?」
毛里修.瓦士先生從此不再現身公眾場合。
巴塞隆納,一九五八年
聖誕裝飾一一裝箱之後,我瞥了地下室一眼。上次在那個被遺忘的角落裡,我們的談話岔入了費爾明和我都不願再提起的話題,然而,那些話題至少仍在折磨著我的記憶。費爾明頻頻搖頭,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費爾明搖頭否認。
「費爾明,碧雅交代我,我們得去一趟邦塔里歐尼西服店,您得試穿西裝。」
「要小心啊!」父親提醒我們。「費爾明,別以為我不知道,您常常在地下室亂翻一通。」
我自慚形穢地低下頭來。
聖誕節買氣高漲,伯利恆之星把森貝雷父子書店帳簿裡的赤字化成了盈餘,保障我們至少有錢可以繳交電費和暖氣費,誰知道,或許一天至少還可以吃一頓熱騰騰的飯菜。父親似乎因此恢復了工作的動力,並宣布明年不該拖到最後一刻才布置書店。
「有時候啦!」
三王節過後,父親交代我們小心翼翼地將馬槽裝箱收好,然後要我們拿到地下室存放,以備下次聖誕節使用。
突然間,怪事發生了。
瓦士深諳遊戲規則與操弄人心,其技巧無人能及。五〇年代初,他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已傲視政治圈,並開始擴及所謂的社會大眾以及追隨者。毛里修.瓦士只要登高一呼,為數僅三、四千人的西班牙高級知識分子們,平日趾高氣揚,眼睛一向長在頭頂上,這時候一定像個聽話的學生一樣,乖乖地將瓦士的談話奉為圭臬。
「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信任,這是什麼樣的丈www.hetubook•com•com夫啊?」
「唉!自從赤字消失之後,他就變成一個暴君了。」費爾明說道。「業績變好,他也神氣起來了,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咱們的馬槽已經擺得夠久啦!」費爾明訕訕地咕噥著。
「難道您不是這麼想的嗎?」
邁向權力巔峰的過程中,瓦士身邊總是聚攏了一群搖尾乞憐、極力巴結的嘍囉們,在他的主導之下,這些愛將也逐漸被安插到各種機構以及高階權位。如果有人膽敢質疑瓦士的言談或他的地位,媒體會毫不間斷地大加撻伐,並編造各種謬論去攻擊這個可憐的傢伙,直到他被社會唾棄,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的罪人,到處吃盡閉門羹,唯一的下場,不是遺忘就是流亡。
「那她呢?她沒跟你說她收到那個花|花|公|子寄來的信嗎?」
費爾明話裡有些不太尋常的語氣,我心想,自己這陣子的懷疑和不安,已經讓他對我大失所望了,雖然他永遠不會在我面前承認,但他一定很難過,因為我把寶貴時間浪費在卑劣的想法上,還懷疑一個不該受到質疑的女人原有的忠誠。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費爾明總算鬆口答應授權父親和古斯塔佛先生去打點婚禮和婚宴籌備事宜,兩人也分別擔任主婚人和證婚人角色。我呢,以男儐相的身分,為婚禮籌備委員會提供諮詢服務,碧雅擔任的是藝術總監,並以鐵腕協調安排所有相關事宜。
那年的元月,天空就像琉璃般澄澈,冰冷的陽光映照著城市屋宇上那層糖霜般的細雪。日日天晴,豔陽下的巴塞隆納光潔剔透,建築物牆面上光影交錯,雙層公車頂著空空蕩蕩的上層車廂行駛在街道上,每逢電車駛過,車軌上總會留下一束蒸汽。
「你們倆是在下面挖到石油啦?拜託,快點上來!有工作等著。」父親在召喚我們了。
「沒有。我把信放回大衣口袋裡,一個字https://m.hetubook.com.com都沒提。」
那段日子,表面上看來風平浪靜,但內心的洶湧暗潮,卻緩緩將我拖入情感深處一個難以抗拒的新感受:仇恨。
費爾明哀嘆一聲。
工作之餘,我沒跟任何人提起去處,偷偷溜進卡努達街上的藝文協會,為了調查毛里修.瓦士的過往,時間就在期刊閱覽室和目錄檔案室消磨掉了。多年來一直是模糊不清也從未關注過的人物,日益浮現出令人傷痛的清晰影像。藉由種種調查資料,我逐漸重建了瓦士過去十五年來在公眾場合的經歷。此人從政之後,仕途平步青雲。根據報章的說法(但費爾明常說,相信報紙就跟相信盒裝果汁真的是拿瓦倫西亞的新鮮柳橙榨出來的一樣可議),瓦士先生的影響力逐日增加,野心勃勃的形象也鮮明了起來,終於成了西班牙藝文界一顆燦爛的巨星。
「您沒跟碧雅小姐提起這件事吧?」
我在初次查閱資料時並未發覺有異。關於毛里修.瓦士的各種溢美之詞和相關消息始終沒斷過,不過,自一九五六年起,對照在此之前的所有相關報導,隱約可嗅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所有訊息的語調和內容與過去無異,然而,經過一次又一次的重讀和比較,我找出了啟人疑竇之處。
我搖搖頭。費爾明皺著鼻子,擺明了那不是什麼好兆頭。
我對他發了誓,甚至下了詛咒誓約,一定會讓他的名字合法,也一定會讓他的神父好友大聲宣布:「費爾明,你已經結婚了!」我們絕不會被那一疊十六開的文件打敗的。不過,隨著日期逐漸逼近,費爾明內心飽受苦惱和焦慮的腐蝕。貝娜妲每天懸著一顆心,靠著祈禱和焦糖蛋黃布丁熬過了每一天,不過,自從那位熟識且親近的醫師確認她懷孕之後,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應付噁心和頭暈,由此可見,費爾明m.hetubook•com•com這個孩子尚未出娘胎已經開始惹麻煩了。
那些孤獨的午後,我在藝文協會的老舊圖書館裡學會了仇恨,就在幾年前,我在這裡僅為單純的理由而苦惱,或是為了我絕望的初戀情人盲女克萊拉,或是為了神祕的胡立安.卡拉斯以及他的小說《風之影》。瓦士的線索越是難尋,我就越加無法接受他也有失蹤的權利,他可以將自己的名字從那段往事中刪除。但那也是我的往事。我必須弄清楚他究竟是怎麼了。我必須直視他的雙眼,就算只能提醒他,有一個人,宇宙間就這麼一個人,這個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以及他過去的所作所為。
他的名字、他的聲望、他的名氣,以及他的權力威風如昔,獨缺一樣:他本人的身影。一九五六年之後,他的照片不再出現,也沒有任何報導提及他出席公開場合。
「沒這回事。我認為您是個很幸運的人,至少在愛情這方面,您就像幾乎所有的人一樣,人在福中不知福。」
他的升官速度可謂無可匹敵。一九四四年起,他開始在官方的學術和文化機構擔任官職。他的文章、演講和著作多不勝數。任何文學研討會、學術會議或文化界盛事,只要有瓦士先生出席,便可盡情吹捧一番。一九四七年,他和幾位合夥人共同創辦了艾里亞納出版社,並分別在馬德里和巴塞隆納設立了辦公室,當時的媒體迫不及待地奉為西班牙出版界的「龍頭」。
經過多日埋首研究瓦士的官方資料之後,我可以確定的是,戰後的西班牙政局結構日臻完善,瓦士能夠快速竄升權力巔峰,恰恰可以說明,一個步步高升的政壇天王,不但前途似錦,並且可以安度各種政治風暴,從政數十年間,其權力已深植各個領域,任何人都難以撼動。
「您認為她會赴約啊?」我立刻表達不滿。
毛里修.瓦士最後一次公開現身是在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當時的場合是在馬德里藝文協會舉辦的年度最佳出版社頒獎典禮,出和-圖-書席者冠蓋雲集,盡是當時的社會菁英。新聞稿依舊是此類稿件一貫的筆調,基本是一則簡短特稿。最有意思的是搭配的照片,那是瓦士即將過六十大壽不久前最後一次公開露面。照片中的瓦士穿著一套剪裁精緻的高雅西裝,笑容可掬,面帶謙和親切的神情,大方接受在場群眾的簇擁歡呼。與他合照的是其他幾位在這類場合常見的面孔,而他的背後,兩名戴著墨鏡、一身黑衣的壯漢分別站在兩旁,影像略顯模糊,神情嚴肅且神祕。他們看起來不像是與會的嘉賓。兩人的表情相當嚴厲,與當時的場面格格不入。他們正處於警戒狀態。
「我相信碧雅。碧雅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她不是那種女人。如果真有什麼事應該告訴我的,她會當面說清楚,不會偷偷摸摸的。」
連續幾個小時不斷查閱,我在字裡行間對照了各種事件和版本,整理出重要日期,列出了他的各項成就,也挖掘出隱匿多年的冤魂。換了別的情況,假若我的研究對象只是單純的個人,我大概會對瓦士以及他高人一等的手段肅然起敬。不容否定的是,他確實精於掌握人們的想法和情緒,並且能夠巧妙地操弄百姓的渴望、期待與夢想。
「既然這樣,那您就沒什麼好擔心啦!不是嗎?」
「森貝雷先生,我一定會拚了這條命去保護這個馬槽以及所有的牲畜們,您放心,我會把它們當成無價之寶一樣,小心地捧在手心裡的!」
一九四八年,同樣這家媒體開始固定將毛里修.瓦士稱之為「嶄新的西班牙最耀眼、最具聲望的知識分子」。國內所有自認是知識分子並希望打入主流圈子的人,似乎都與毛里修先生關係相當密切。藝文版的記者們毫不吝惜地讚揚和奉承,希望可以藉此分一杯羹,運氣好的話,存放在抽屜裡的稿子說不定能在瓦士的出版社付梓成書,從此打入官方學術圈,然後可以嚐點甜頭,就算只是零頭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