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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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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四

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他們是帕尼葉的囚犯。他們可能並不真的清楚這點。他們可能以為總有一天可以離開此地到別處去,回到群山圍繞的村落,回到濁泥肥沃的山谷,找回他們曾經留下的一切——他們的父母、孩子,以及朋友。只是,前景堪憂,機會渺茫。水泥斑駁的老牆圍住的窄巷,陰暗的公寓,溼冷灰濛、令胸口滯悶的房間,女孩子們在機器前縫製長褲和洋裝的悶熱工房,或是病房、工地、氣錘引爆而碎碎作響的公路,所有諸如此類的工作在牽制他們、包圍他們、囚禁他們,他們再也無法自由了。
他們跑著離開了。這時的夕陽已經開始西下,離堤防對岸的高樓天際線不遠了。眼前這些大貨輪動也沒動過,和生鏽的大峭壁沒兩樣,翱翔的海鷗緩緩從貨輪前面飛過,飛舞在桅杆的上方。
拉拉感覺到陽光穿透了她的身體,逐漸地充滿身體,驅走了她體內深處所有的幽暗與悲傷。她再也不去想阿瑪的家,不去想那流淌著洗衣水的陰暗中庭。她不再去想聖白雪旅社,甚至不再去想那些街道、馬路或是無休無止的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林蔭大道。她變得恍如一塊石頭,披著青苔與地衣,毫無動靜,沒有思想,因陽光而飽暖著。有那麼一陣子,她甚至睡著了,背靠著藍帆布,下巴抵著膝蓋,她夢見自己在一艘小船裡,徜徉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直到世界的另一端。
他考慮了一下,眉頭緊壓。「妳已經::和男人睡過了嗎?」
拉拉不大清楚怎麼會想告訴他這件事。他沒有回應地看著她好一陣子。眼裡有了某種黯淡,不過,一下子又明亮起來。
「沒有算有過吧!怎麼了?」
拉拉做完了聖白雪旅社的工作時,太陽仍高掛天空,她會沿著林蔭大道往下走,朝海邊走去。如此的時刻,她不再想任何人、任何事了,像是忘記了一切。從林蔭大道到人行步道,總是有匆忙的人群,去向不知名的地方。有些人戴著在陽光下閃閃反光的眼鏡,大步趕路;有些人身破舊,有著狐狸般戒慎窺伺的眼神,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群年輕女孩穿著貼身的衣服,踩著高跟鞋,發出喀啦,喀——啦,喀——啦的聲響。汽車、摩托車、機踏車、卡車、長途巴士,不是全速開向海邊,便是開向市中心,裡頭載著神色一致的男男女女。拉拉走在人行道上,看著以前的一切,熙熙攘m•hetubook.com.com攘,形形色|色,以及耀眼的陽光,這一切都進到了她體內,而且開始打轉。她餓了,旅社的工作令她渾身疲憊,可是,她卻想要繼續行走,她想要見到更多的陽光,藉此驅散帶留體內深處的陰暗。冬風嚴寒,一陣又一陣颱過長長的大道,揚起灰塵和舊報紙。拉拉半閉著眼,像是回到從前在沙漠時的模樣,她微微向前弓身,彎向陽光的來處,彎向大道的盡頭。
「那裡!那裡!……又一個,又一個!」
拉拉一階一階地用地刷清理積滿污垢的樓梯、走廊上浮貼的地漆布,再清洗廁所和旅社僅有的一間淋浴室,浴室也和樓梯、地漆布一樣髒,就算用地刷的硬毛刷洗,污垢照舊毫無動靜。接著她打掃房間,清空菸灰缸,抹去麵包屑和灰塵。老闆給了她萬能鑰匙,可以進出每一個房間。白天,旅社裡的人都離開了。房間打掃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因為住在這裡的人太窮了,幾乎沒有隨身物品,有的不過是硬紙板的行李箱、裝了髒衣物的塑膠袋和用報紙包住的一小塊肥皂。有的時候,桌上會有幾張由小套子框著的相片。拉拉看著雪銅相紙上那些模糊不清的臉孔,是孩子們。女人們溫煦的臉,相片大半磨損,像是從霧中看去的人影。偶爾會有些信件,或是大宗郵件,有時也會有鑰匙。空錢包,或是一些從舊港附近的雜貨店買回的紀念品,一些為模糊相片上的兒童所買的塑膠玩具。拉拉看了好一陣子這些物件,她用潮溼的雙手拿起幾樣東西,注視著這些稍縱即逝的寶藏,彷彿身在夢中,彷彿她真能走進相片裡模糊的世界,找回那些說話聲、笑聲,並隱約望見了燦爛的笑容。然後,所有的一切頓時都消逝了,她繼續打掃房間,抹掉那些男人倉猝用餐後殘留的麵包屑,擺好凌亂的物品和相片,而相片裡那些瞬間拍下的臉孔,沒有名字,灰濛,憂傷。有時拉拉掀開被子時,會發現裡面擺著內頁都是淫穢照的雜誌,照片上的裸女兩腿張開,胸部掛著肥胖而鼓脹的乳|房,形狀像兩顆特大號的橘子。有的女人嘴唇塗得豔紅,露出抹上藍綠色眼影的厚重眼神,披著一頭金色或紅色的長髮。雜誌的內頁起網,有幾頁被精|液黏住,雜誌裡被沾污且翻得破舊的相片,看來像是曾放到街上任人踐踏。拉拉看著雜和_圖_書誌,同樣也看了好一陣子,然後,她的心跳加速起來,升起一股不安與焦慮。她把雜誌放回整理好的床,而且整平內頁,翻好封面,回到雜誌原有的秩序,彷彿雜誌也是一件珍貴的紀念品。
「你還太小啦!」
「妳幾歲了?」哈地茲問。
「妳會到那裡,到我住的那裡去看我嗎?」
拉拉整天打掃樓梯、房間,沒見到什麼人。她不認得任何住在這旅館的人的長相,他們早上出門,匆匆忙忙從她面前經過,對她視而不見。其實,拉拉的穿著打扮也確實可以讓別人對她視而不見。她穿在栗色外套裡的是一件阿瑪穿過的灰洋裝,長度快到腳踝,頭上綁著一條大頭巾,腳上套的是黑膠鞋。旅館走道的陰暗中,酒漬色的地漆布上,污斑點點的房門前,她幾乎成了今人看不清的剪影,灰黑得如同一塊抹布。在這裡,她唯一認識的人是旅社老闆,還有那個上大夜班、會待到早上的人,他個子頗高,非常瘦,是阿爾及利亞人,有一張稜角分明的臉,一雙和漁夫納曼一樣好看的綠眼睛。他總是會問候拉拉,用的是法文,還會說些親切的話。他說話總是正經八百,聲音低沉,拉拉往往以微笑作答。在這裡,這個人或許是唯一一個能看見拉拉是個少女的人,唯一的一個人,能在抹布之中認出一張古銅色的美麗臉龐和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對其他人而言,拉拉簡直不存在。
這時,他再度把香菸遞給拉拉。菸幾乎燒到菸頭,拉拉只抽了一口,便在堤防的地上捻熄。
然後,男孩向拉拉指著她從未留意過的東西:黑色的水面上,出現一些無聲無息的小爆破,而且激起了漣漪。拉拉本來先望向天空,她以為是雨滴落下的緣故,可是天空一片蔚藍。不久,她明白了,那是來自海水深處的氣泡,浮到水面時爆開來。兩人興味盎然地一同看著這些爆破的氣泡。
巨大的貨輪緩緩航出濁黑的港灣,它們要去尋找海洋。拉拉開心地沿著堤岸追趕貨輪,直到不能再往前為止。她無法讀出它們的名字,但可以辨識它們的旗幟。她望著船身的繡斑、那些像天線的吊貨桅,以及畫上星星、十字、格子和太陽的煙囪。貨輪前方的導航船像是一隻飛蟲,東搖西擺地前進,等貨輪到了外海,便揚起汽笛,只鳴響個一、兩聲,似乎就這樣道別了。
哈地茲太專心思索,以致忘www.hetubook•com.com了把菸交給拉拉;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沒有把煙吸進去。
當她抵達港灣時,體內升起了一股暈醉,她搖搖晃晃地走在人行道上。這裡的風毫無牽絆地打旋著,在她面前撥弄港灣的海水,還吹得船索鏗鏗作響。太陽在更遠處、遠過正南方的地平線以外。拉拉沿著堤岸朝大海走去,人聲、車聲圍著她打轉,但她不再注意這些了。她時而奔跑,時而漫步,走向那座格紋大教堂,之後又走得更遠,走進堤岸間被人遺忘的地帶,風在那裡把水泥灰吹成了小旋風。
「我呢,我是從沒做過這件事啦!」他說。
「那裡,你看!」
「我沒和女人睡過。」
他是那麼開心,沒辦法再坐著不動。他站了起來,走到水邊,又回到拉拉身旁。
「你知道的,很遠,得先搭公路局的車,然後再往煉油廠那邊走好長一段路。你想去的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因為妳八成會迷路。」
「什麼事?」
拉拉找到一份工作。現在的她,成了聖白雪旅社的清潔婦,旅社位於舊城入口,近北邊,離她第一次遇到哈地茲的林蔭大道不遠。每天一大早,商店尚未開門營業,她便出門上工。天冷,她把自己緊緊裹進那件栗色外套裡,穿越整個舊城,一路走在陰暗的巷弄間,登上污水流淌的台階。外頭沒什麼人影,只有幾隻毛髮直豎的狗,循著一堆又一堆的垃圾翻找食物。拉拉口袋裡裝了一塊隔夜麵包,因為旅社的老闆並不供吃。有時,她會把麵包分給那隻叫狄伯或西伯的黑狗。她到旅社工作的第一天,老闆給她一個水桶和地刷,讓她去清洗樓梯,那樓梯髒到令拉拉覺得洗了也是白洗。老闆的年紀並不是很老,但面色菜黃、兩眼浮腫,像是沒睡飽。聖白雪旅社是一棟三層樓高的建築,大半荒廢,地下室租給一家葬儀社。拉拉第一次進到葬儀社時怕極了,巴不得馬上離開,那麼髒,而且又冷又臭。現在,她已經習慣那地方了,就像阿瑪的公寓,或是柏尼葉路那一區,其實都一樣,都是習慣的問題。只需閉上嘴巴,輕輕呼吸,絲絲微微地吸氣,不讓貧窮、疾病與死亡的氣味進到體內,只是,那氣味占據了整道樓梯、狹長的走道,還有蜘蛛和蟑螂生活的角落。
「我呢,下個月我就滿十四歲了。」哈地茲說。
哪來的這些氣泡?哈地茲說那來自魚的呼吸,但拉拉認hetubook•com•com為應該是來自植物的呼吸,她想像海港深處那些神秘的海草,正輕緩地擺動著。
海港風大,拉拉得像帳篷般撐開外套的衣角,在裡頭點火柴,磷火燒熱的氣味撲鼻而來,搔癢著拉拉的鼻孔。每當哈地茲劃開一根火柴,兩人便會大笑起來,輪流試著去拿正在燃燒的火柴棒。哈地茲向拉拉示範如何能讓火柴棒整根燒完,方法是把指頭舔溼,然後捏住燒焦的那端。當拉拉捏住還沒完全燒焦的頂端時,傳出細小的嘶嘶聲,卻讓拇指和食指給燒到了,但不是什麼大礙的燒傷。拉拉望著火焰吞燒整根火柴,火柴棒最後燒成彎曲的碳棒,模樣像是還活著般挺著。
然後,他們抽起菸來,兩人分抽一根菸,背靠藍帆布凝望著海浪,那海浪,遠在水色濃濁的海港之外,遠在由水泥灰塵蒙遮的天空之外。
「很好啊!」他認真地說:「很好啊,我挺開心的。」
看完氣泡後,哈地茲拿出一盒火柴。他說火柴是用來抽菸的,但其實他並不喜歡抽菸,而是喜歡看到火柴燃燒。當哈地兹可以有一點點屬於自己的錢時,會到菸草店買一大盒火柴,選的是外盒畫著吉普賽人跳舞的那個牌子。他會找個安靜的角落坐下來,劃起他的火柴,一根接一根。他動作很快,聽著紅色小頭在擦吻後爆出的火花聲,看著橙紅色的美麗火焰,並在掌心拱護下,一直讓火焰舞動到火柴棒的底端。
「我不在乎他們說什麼,我認為只是為了——為了逞強,或是好玩,就和一個女人睡覺,這麼做不好。這和抽菸一樣,你知道的,在那裡,在旅館那裡,我從不在其他人面前抽菸,他們就以為我從來都沒有抽過菸,這也讓他們恥笑。可是,那只是因為他們不知道罷了。反正我不在平,而且我比較喜歡他們不知道。」
這問題令拉拉驚訝。
「十七歲,可是我快要滿十八歲了。」拉拉說。
「可以呀!」拉拉說。
冬日裡,一旦陽光普照時,乞丐哈地茲便會來這裡探望拉拉。他沿著堤防慢慢地走,拉拉老遠就能認出他,便從帆布篷的小藏身處走出來,接著就像是哈耳塔尼那裡的牧羊人一樣,用兩指吹出口哨。聽見口哨聲的男孩會跑步過來,在拉拉身旁坐下。一同坐在堤防上的他們,先是什麼話也沒說,靜靜待了一陣子,看著港灣的水。
「你知道我快要生小孩了嗎?」
港灣的水也很動人,拉拉經常坐在和*圖*書岸邊,背抵著纜樁,雙腿懸在水面上。她望著猶如浮雲幻起幻滅的七彩油漬,望著各種漂流的怪東西,啤酒瓶、橘子皮、塑膠袋、纜繩和木頭的碎塊,還有不知從哪裡不斷漂來的棕色泡沫,看來像是靠著堤岸所吐出的唾沫。船經過時,分岔的尾流散開,拍打得兩岸泊泊作響。不時揚起的強風,為港灣的水面掀起陣陣連骑,打亂了貨輪的倒影。
突然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彷彿她真的走到了沙漠。白色的水泥堤岸在她面前鋪展,在熾烈的陽光下看來白花花一片。拉拉走在貨輪的巨大側影裡,腳步緩慢,她穿過鐵吊機底下,進到一排又一排的紅色貨櫃之間。這裡沒人,更沒有汽車引擎聲,這裡只有白石、水泥和港灣內濃獨的海水。拉拉為了避風,在兩排貨櫃之間選了覆有藍色帆布的地方坐下來,開始吃起麵包和乳酪,同時望著港灣的海水。偶爾,海鳥急聲尖叫著飛過,拉拉想到了沙丘與沙窪,想到了那曾是海王子的白鷗。她分出麵包,給了海鷗,鴿子卻也來分食。這裡,全然清靜,絕不會有人來找她。有一次出現了一個手持釣竿的人,沿著堤岸往前走,正在尋找適合釣沙丁魚的好地方,那人頂多用眼角瞄拉拉一眼,便往港口盡頭走去了。還有一次,來了個小孩,雙手插入口袋,單腳踢著生鏽的鐵罐,獨自一人玩耍。
「才不是這樣!」哈地兹說,他因激動而有點結巴,「才不是這樣呢!我那群朋友都做過這件事,其中甚至還有幾個人擁有專屬的女人,他們取笑我,說我是小玻璃,因為我沒有女人。」
拉拉不太清楚旅社老闆是希臘人還是土耳其人。在他給拉拉水桶和地刷之後便又回房睡覺。老闆的房間在第一層樓,有個嵌上玻璃窗的門,便於從床上就能監看有誰進進出出。會住在這旅社的不過是一些卑微的窮人,而且只有男人,大部分都是北非人,在建築工地裡做工,也有一些安地列斯人、西班牙人。他們沒家人,沒租公寓,本來只是暫時住在這裡,預備再找到更好的落腳處,但他們最後也習慣留在這裡了,反正城裡的房租太責。況且,要是沒人雇用他們,他們往往只好一無所獲地回到自己的國家。留在聖白雪旅社的人,通常兩、三個人一間房,房客彼此並不認識。每天早晨上工前,他們會敲敲老闆房門上的玻璃窗,預付當晚的房錢。
他又考慮了一下,一邊抽著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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