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隸那邊的生活
五
當她又睜開眼睛時,完全沒人了。一身花花綠綠的混血老黑婦走了,走得令人毫無知覺。奇怪的是,此時的天空與地面已經不如之前的陰暗,彷彿夜幕已經拉回了一些。
那些咖啡館裡,重節拍的音樂沒完沒了,狂野、吵鬧,足以使地板問問震響,還會穿過身體進到腹部,並在鼓膜裡震動。咖啡館和酒吧傳出的音樂總是同一類,霓虹燈管的光隨之閃動呼應。紅色的光、綠色的光、橘色的光,光打上了牆面、桌面,打上了女人濃妝豔抹的臉。
拉拉又往上走回舊城,她費力地爬上樓梯,一階又一階,地上流著臭氣薰人的污水。到了台階最頂端後,她轉向左邊,走上本.耶穌路。路邊斑駁的舊牆上有幾個用粉筆寫下的符號、字母,還有一些難懂、部分被擦掉的圖案。地上有幾處紅得像血的斑漬,引來鬼鬼祟祟的蒼蠅,地上的紅色化成拉拉腦中迴蕩的聲響,一陣一陣在腦袋裡整出了洞,使她恍然失神。拉拉使盡力氣,終於跨過第一灘紅漬,然後是第二攤、第三攤。紅色的斑漬裡混了一些白色的異物,有點像軟骨,一些碎骨、表皮,拉拉腦中的雜訊響得更劇烈。她本想沿著斜坡路快步跑開,但是路溼且滑,何況她穿的又是塑膠涼鞋。帝蒙路旁的舊牆上也有一些粉筆寫出的記號,應該是一些字,會是名字嗎?牆上還畫了裸女,乳|房長得像眼睛,這讓拉拉想起旅社的房間裡,擺在凌亂床上的色情畫報。稍遠的老舊大門上,用粉筆畫了巨大的陽|具,看來像是一張滑稽的面具。
老婦茫然地看著她,害怕了起來,抓起花花綠綠的衣角遮住臉。
拉拉倚著石欄杆,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她看著地上的鳥冀和廣場前飛揚的塵埃。風猛烈吹著,顛顛地穿過欄杆。這裡,孤寂是如此巨大,猶如汪洋中的一條船。孤寂會弄痛人,緊縮人的喉嚨與太陽穴,還會怪異地迴蕩著雜音,一路望去的燈火也因而抽動得迷濛了。
難道這裡也有陷阱?拉拉想要站起來跑開,卻覺得自己被釘在白色塑膠長板凳上,像在作夢。夜幕一點一點攏上了這城市,陰暗填滿了這廣場,拉拉將栗色外套拉得更緊,把衣領一直拉到眼際,但寒冷是從涼鞋的塑膠鞋底竄上來的,滲進了她的腿、她的臀、她的腰。拉拉抗拒地開上了眼睛,不要再看到虛空在廣場裡,繞著小孩丟棄的玩具打轉,在眼盲的窗子下徘徊。
拉拉定住不動,屏氣凝神,著迷地看著這矮小女人的頭髮。冷風猛烈地在她四周打轉,但那矮小女人待在公寓的門前,頂著一頭火紅的頭髮。她的裙子非常短,露出白皙豐腴的大腿,套了一件低須露胸的毛衣,腳上是非常高的細跟漆皮淺口高跟鞋。由於天冷,她原地微微踏步,空蕩的小路因此響起高跟鞋的腳步聲。
現在,拉拉再度看到他們了,他們就在那裡,隨處可見,坐在燻黑的牆前,擠在滿地垃圾和排洩物之中:一群乞丐;伸手討錢的盲眼老人;嘴唇又皺又裂的少婦,扁平的胸部掛著幼兒;幾個一身破爛的小女孩,吃得滿臉都是碎屑。他們抓著路人的衣服不放,頭髮凌亂,整個人是老舊的煤灰色,他們都是被飢餓和寒冷趕出陋室的人,像是任由海浪推送的廢棄物。任何城市,只要是個大城,就會有他們出沒,他們往往出現在市中心,伴著引擎的咆哮與人聲的喧鬧,他們被雨淋濕,被風吹僵,在路燈晦暗的光線下看來更醜、更可憐。他們眼光迷濛地看著從面前經過的人,他們溼潤而悲傷的眼睛,不斷地逃開、又不斷地落回人們身上,一如狗的眼睛。拉拉減慢速度走在這些乞丐的面前,她看著他們,心中糾結,又是那可怕的虛空,在這些被遺棄的軀體前整出打漩的洞。她走得太慢,外套一角被一個女遊民抓住,要拉她過去。拉拉掙扎,粗暴地把那抬進外套布料的手指扯開,立即又同情又驚慌地看著那女人依然年輕的臉,雙頰因酗酒而浮腫,因天冷而冒紅斑,尤其是那瞎掉的藍眼睛,幾乎完全透明,瞳孔甚至不比一根針頭大。
接著,坡路上方走來另一個女人。這一個剛好相反,長得非常高大,非常壯,年華已逝,因操勞與睡眠不足而凋萎憔悴。她穿著敷上蠟層的藍色防水帆布大衣,一頭黑髮被風吹得不成形。
hetubook.com•com過了一陣子之後,疼痛在拉拉的雙手中逐漸舒緩。她又可以呼吸得較為舒暢了。儘管天冷,她卻滿身是汗,浸溼的衣服貼住了背。這或許就是那恐懼的聲響,不是用耳朵,而是以腳底和整個身體所聽到的聲音,恐懼,淨空了市區裡的所有街道。
拉拉停下腳步,躲在某輛車子後面,也跟著望向那扇門。她的心跳加快,這條小路上飄動著一股巨大的虛空與不安。公寓矗立著,像個骯髒的堡壘,窗戶沒了護板,玻璃糊上了舊報紙。幾扇窗裡亮著燈火,有的燈光看來冷豔而邪惡,有的燈光看來昏弱而詭異,亮著血紅色。這棟公寓簡直是一個矗立不動的巨人,帶著十幾隻或淨睜或睡的眼睛,充滿邪惡的力量,要吞下在路上等待的小人們。拉拉是如此虛弱,渾身抖個不停,非得緊靠著汽車。
廣場盡頭有一面拉拉熟悉的牆。她熟悉每一塊灰泥、每一道裂縫、每一片鏽斑。牆的最頂端有些黑色的排煙管和簷槽,屋頂下是一些玻璃骯髒、沒了護板的小窗。老伊達房間下方的曬衣繩上瞭著一些衣服,因為雨,也因為塵埃而失去彈性。再往下是吉普賽人家的窗戶,窗玻璃大多裂損,有些窗戶甚至連窗的橫檔都沒了,開了個黑洞,看起來像眼眶。
可是今晚,這裡沒半個人影,綠白相間的格紋石地如此冰涼,沉寂滲透了這裡,唯獨偶爾傳來遠處的汽車輪胎瑟瑟前行的聲音,以及從拱頂下傳來蝙蝠的鳴叫,打擾了這裡的沉寂。鴿子都睡了,上楣與簷口幾乎處處有牠們的身影,一個挨著一個。
拉拉感到體內有著虛空持續的餘波,那餘波猶如這小巷弄裡反撲的風。風可能會掀掉這棟骯髒公寓的屋頂,推開門窗,擊倒發霉的牆,把所有汽車吹翻成一堆廢鐵?遲早會的,因為這裡有太多的怨氣,太多的不堪……可是,這棟大房子卻是屹立不搖,高高在上,把人踩在腳下。這些矗立不動的巨人帶著閃爍不定的目光、冷酷無情的眼神,貪婪地吞下男男女女。在巨人的內臟裡,年輕少女倒在玷污老舊的床墊上,任由那些不發一言、性器官灼熱得像炭棒的男人占有,只需幾秒鐘,男人們便穿回衣服離開,連先前擺在窗邊的香菸都來不及燒完。在巨人的身體裡,那些老女人躺在男人的重量下,任由他們壓擠,弄髒她們枯黃的肉。於是,這些女人的肚子裡生出了虛空,鮮明而冰冷的虛空脫離了她們,就像風一般飄向大街小巷,一路不停地吹起旋風。
帕尼葉路、布羅路。布桑奴路,牆面總是斑駁,冷冽的光輕輕擦過了高樓的牆面,牆腳積著暗綠色的腐水和發霉的垃圾,這裡既沒有黃蜂,也沒有在沙塵浮動的空氣裡自由來去的蒼蠅。這裡只有人、老鼠、蟑螂和所有活在洞穴裡的東西,沒有日照,沒有空氣,沒有天空。拉拉如同一隻毛髮直豎的老黑狗在這些巷弄間打轉,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靠近一面牆,而在這面牆後方,長出了這裡僅有的一棵樹,一棵香氣四溢的老無花果樹。這使她想到了海洋對岸的那棵樹,想到了從前在那棵樹下一邊修補魚網、一邊說著故事的老納曼。她不能在同一個地點停留太久,不能和那些老得走不動的狗一樣。她又開始走路,穿過錯綜複雜的幽暗巷弄,此時太陽逐漸西斜。拉拉在一個小廣場裡的長凳上又坐了一會兒,這裡有個兒童花園,有一陣子,她喜歡待在這裡,看著站不穩的小朋友在原地張開手臂、雙腿抖動的模樣。而此時此刻,這裡只剩一片陰暗,與一個坐在長凳上,身穿花花綠綠大洋裝的黑人老婦。拉拉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下,試著和她講話。
可是今天,連玫瑰色的圓頂也令她害怕,在那些窄窗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危險,圓頂彷彿是一座墳場。她沒轉身避開教堂,反而直接快步下坡,沿路一片死寂,她一直走到了海邊。一陣陣的風吹得晾在外頭的衣服和邊緣脫線的床單翻飛作響,有大人也有小孩的衣服,有女人粉紅色。藍色的內衣褲。拉拉不願看到這些衣服,因為它們鼓脹得好像裡頭有個看不見的身體、腿、手臂、胸部,衣服像是剝下的皮,沒了頭。她走到了侯迪亞路,這裡的矮窗也都裝上鐵柵,加上護欄https://m.hetubook.com.com,關起了大人與小孩。拉拉經過時,聽到他們說話的片段,和類似廚房洗碗槽的聲響,還有咿咿啊啊的音樂,她想著所有成為四犯的人,在那又暗又冷的房裡,和蟑螂、老鼠在一起,他們都不再去看陽光,也不再去呼吸風的氣息。
拉拉在這裡,有那麼一陣子不再感到害怕與悲傷。步道上人群匆忙,眼神明亮,動作敏捷,腳踏著水泥地,扭腰擺臀,摩肩接踵。車道上川流不息著汽車、卡車、亮著大燈的摩托車,櫥窗的反光不停地忽明忽減。拉拉任由自己隨人潮移動,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是空的,彷彿她並未真正存在。正是這個原因,使她總是會走回林蔭大道,好讓自己隨人流飄移。
突然之間,拉拉不能再等下去,她想大叫,甚至大哭,卻辦不到。虛空與恐懼令她的喉嚨緊縮,勒得她幾乎難以呼吸。她要擺脫這裡。她拚命一路跑開,她的跑步聲在靜夜裡大聲地迴蕩著。那些男人們轉過身來,看著她落荒而逃。矮小的女人大吼了些什麼話,但有個男人摟住她的脖子,將她推進了公寓裡。一時被打破的虛空再度聚合,攏住了他們。有幾個男人把菸丢向水溝,然後往林蔭大道走去,靜悄悄的步伐一如影子。其他的男人則走過來,停在步道旁,看著站在門前的那個高大的黑髮女人。
拉拉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這不像是人發出的喊叫,拖住了幼兒的咳嗽聲,和那男人喝醉、女人乾哭的聲音。在這之後,她穿過一條陰暗的迴廊,像個過道,一走出來,便是林蔭大道了。
拉拉一路往林蔭大道上跑去,心跳猛烈。她撞上了路人,有的是正從咖啡館或電影院進進出出的人,有的人西裝筆挺,剛用完晚餐,臉上泛著酒足飯飽的油光,或是一些灑了香水的男孩、情侶、遊蕩的軍人,以及頭髮短密鬈曲、膚色黝黑的異鄉人,這些人對她說了些她聽不懂的話。有的高聲大笑,還乘機抓她一把。
火車站附近睡了許多乞丐,他們在大門前,用衣服裹住身體,或用厚紙板圍在四周。稍遠的車站建築體發亮著,與一排白色的路燈輝映得宛如星體。
然後,公寓的小門完全打開了,有一個女人站在拉拉前方的步道上,那些動也不動的男人一邊抽菸,一邊打量這個女人。女人的個子非常矮小,幾乎是個小矮人,卻有個很寬的身體,誇張的大頭擺在肩膀上,看不到脖子。但她有張娃娃臉和櫻桃小嘴,眼珠非常黑,抹了一圈綠眼線。除了那超矮的身材,這女人身上最令人驚訝的是頭髮:短而鬈,紅銅色,背著中庭照過來的光,那頭髮映著詭異的光澤,類似一種肥胖的洋娃娃,頭上有個火輪看來彷彿是超自然的顯靈。
「您住這裡嗎?」
可是她不願意睡覺。哪裡可以讓她拋下自己,忘記自己?這個城市太危險了,不安無法讓貧困的女孩子們像有錢人家的小孩那樣安心入睡。夜的寂靜中有太多的聲響,飢餓的聲音,恐懼的聲音,孤寂的聲音。收容所裡,流浪漢酒醉的吵鬧;阿拉伯人的咖啡館裡,不休止的單調音樂,和呼麻後音調遲緩的笑聲。還有男人每天晚上用力揮拳打老婆的聲音,女人會先發出一聲尖叫,接著是乾哭與呻|吟。拉拉現在能聽到這些聲音,清清楚楚地,彷彿這些聲音從未停止過迴蕩。尤其還有一種聲音,走到哪便跟到哪,那聲音進到她的腦中,進到她的肚子裡,一再重複同樣的不幸:孩子在夜裡的咳嗽聲,從某處傳來,也許是鄰家的屋裡,是那個凝肥又蒼白、有著瘋子般綠眼珠的突尼西亞女人的小孩?又或許是隔了好幾條街的某戶人家的小孩在咳嗽,而另一個在天花板裂開的頂樓裡的小孩跟著回應,然後又有個小孩,在冰冷的小房間裡咳得無法入睡,彷彿有十來個、上百個的小孩在夜裡址裂嗓門與支氣管,發出同樣嘶啞的咳嗽聲。拉拉停下腳步,背抵住大門,拚命用掌心壓住耳朵,她不要再聽到孩子在寒冷的夜裡,從一個屋裡到另一個屋裡迴蕩出的咳嗽聲。
「過來!過來這裡!」正當拉拉試圖擺脫女遊民指甲斷裂的指頭時,那女人重複地說。一股劇烈的恐懼油然而生,拉拉用力甩開女遊民的手,逃命似的跑開了,其他乞丐大笑了起來,而那在人行道上與一堆和_圖_書破衣在一起的女人則半站起身,開始破口大罵。
是從何時開始的?拉拉何時走到這種地方,身在這種音樂裡,和一群人打轉?她搞不清楚了,也許好幾個小時,或好幾個夜晚,不見天日的夜晚。她想著夜裡在岩石台地,綿延無盡、尖如刀刃的成堆石礫,想到了小徑間的羚羊和月光下的蝰蛇,她環顧四周,彷彿在這裡能看到哈耳塔尼出現。他該會穿著那件粗呢外衣,眼睛在黝黑的臉龐上閃閃發亮,他走動起來時,雙腿不疾不徐得像是羚羊的步態。可是,眼前出現的只有一條林蔭大道,仍然是這一條林蔭大道,以及填滿十字路口的面孔、眼睛、嘴巴,充滿了他們的喧鬧、交談、喃喃自語,以及引擎聲、喇叭、突如其來的車燈。人們看不到天空,彷彿有一片白枕套罩住了大地。哈耳塔尼,以及沙漠的藍面戰王艾司哲——秘密——她從前如此呼喚的人,他們該怎麼來到這裡?他們無法穿透白枕套,無法看見她,這枕套將她與城市的天空隔離。他們無法從這麼多的臉孔、這麼多的身體,這麼多的汽車、卡車、機踏車之中認出她來。他們甚至無法聽見她的聲音,在這裡,在這高聲闊論之中,充斥各國各地的語言,交雜著嗡嗡作響、震動地板的音樂聲。拉拉因此不再尋找他們,不再對他們說話了,彷彿他們已經永遠消失,彷彿他們已經為她而死。
拉拉注視著這些幽暗的黑洞,更加感到暮氣沉沉、不寒而慄,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廣場裡有種巨大的空洞,一股虛空在此徘徊打轉,從那些窗口出沒的死亡氣息,在家家戶戶的牆之間盤旋。她身邊的混血老婦在長凳上定住不動,也聽不到她的呼吸聲。拉拉只見到消瘦的手臂上暴出如繩索般的青筋,塗上指甲油的長手指一直緊抓著衣角,蒙住了面向拉拉的半邊臉。
行人從她面前走過,沒有人停下腳步。他們減慢速度,似乎要走向她,可是當拉拉抬起頭時,她的眼神是那麼痛苦,使得這些人怯步地盡快走開了。
乞丐們就在那裡,在夜晚的市中心裡。雨停了,月光極為皎潔,遠在天邊,進出咖啡館和酒吧的人們卻搭上汽車,盡速消失。拉拉往右轉,把自己藏在停靠路邊的汽車後,沿著略微上坡的小路往上走。步道上有幾個男人。他們站著不動,也不說話,他們往坡路的高處看去,一棟骯髒不堪的公寓入口,一扇漆成綠色的小門,半遮半掩地開向燈火通明的中庭。
某戶大門前,拉拉有了牆角的庇護,席地睡在大片的陰溼裡。她盡可能將頭和四肢縮進栗色的大外套裡,全然是個烏龜樣,石頭又冷又硬,並且因車子輪胎駛過溼地而跟著哆嗪,但拉拉終究在枕套裂開的縫隙中,看見了一角的天空,那如同從前在岩石台地的天空,只要她閉上眼睛,依然能見到沙漠的夜。
拉拉下工後,一走出聖白雪旅社,立刻感到過亮的天光落在她身上,令她一陣踉蹌。她盡可能把頭縮入栗色外套的衣領裡,用阿瑪的那條灰頭巾將頭一直包到眉際,但天空的死白總是跟著她,走在街道的空洞之中,於是一股噁心從腹部中央湧向喉嚨,頓時滿嘴酸澀。拉拉很快坐下,不管身在何處,也不理會路人怎麼看她,因為她擔心又會像上一次那樣暈倒。她費力地抗拒暈眩,努力地鎮靜劇烈的心跳和翻攪的胃腸。她把雙手放在腹部兩側,好讓掌心的溫熱穿透衣服,溫柔地滲進體內,傳給孩子。之前,她就是這樣照顧自己的,那時腹部下面傳來可怕的陣痛,痛得像是有隻動物在裡面啃咬。她有點前後搖晃著身體,坐在緊臨路邊停車的人行道上。
當拉拉走到海的面前時,她看見了一片尚未封閉的白晝,仍有大片白色的天光浮在大教堂的上空與兩座鐘塔之間。拉拉也沒張望來車,便跑步衝過林蔭大道,原本疾駛的車輛馬上向她按喇叭閃車燈。她慢慢走近教堂前的廣場高處,登上台階,經過大圓柱。她記得第一次到這大教堂時的情景,那時她很害怕,因為教堂是那麼大,而且荒涼得像是峭壁。後來,乞丐哈地茲帶她去看他夏天時待的地方,要是海上的暖風徐徐吹來,他便會在那地方過夜,從那裡可以望見貨輪在夜裡駛進港口時,亮著綠色與紅色的光。他還帶她去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地方,就在教堂的圓柱之間。
庇護路、磨坊路、貝拉樹科萊路、蒙特布雍路,拉拉順著路邊窄溝走過這些街道時,看到各式各樣的垃圾,像是被海水退回的東西,有鑄鐵罐、舊報紙、骨頭、乾癟的橘子、菜渣、抹布、破瓶子、塑膠圈、瓶蓋、翅膀脫落而腐爛朽壞的鴿子。這都是孤寂的烙印,遺棄的記號,彷彿人類已經逃出這座城、這個世界,把東西全留給疾病,留給死亡,留給遺忘。彷彿這世上再也沒有人類的存在,而只有不幸的人才會待在搖搖欲墜的房子裡,或是繼續活在儼然像是墳塚的公寓裡,就在這時,由大敞的窗口飄進來的虛空,與夜裡的寒冷一同緊糾著人們的胸口,為老人和幼童蒙上了眼睛。
燈火輝煌!拉拉一邊看著燈火,一邊筆直地往前走。藍光、紅光、燈光、紫光,定住的燈光,跑動的燈光,像是火柴點燃般在原處跳動的燈光。拉拉想到了星星滿佈的天空,想到了沙漠遼闊的夜,想到躺在堅硬的沙礫上,那時,哈耳塔尼就在身邊,他們緩緩吸氣,他們像是共有一個身體。但回憶如此艱難,在這裡必須走下去,要走下去,和別人一起走,彷彿真的知道要去哪裡,然而路程並沒有盡頭,這裡沒有沙丘間可以高身的小窪地。必須為了不倒下而走,為了不被別人踩到而走。拉拉往下走到林蔭大道的底端,然後又往上走向另一條大道,接著又是另一條大道。處處亮著燈火,人聲喧嘩,摩托車不停咆哮。害怕與不安突然又都回來了,所有的車輪與腳步聲似乎在一個宏偉的漏斗邊緣,正循著同心圓往下旋。
到處都有飢餓恐懼、窮困潦倒,正如那溼冷破損的舊衣,正如那頹敗凋萎的老臉。
惡風吹到這條路上了,就是因為這股惡風,使得這城市變得虛空、恐懼、窮困、飢餓;就是這股風在廣場鑿出漩渦,把死寂注入了令老人與小孩難以呼吸的孤獨房間。拉拉恨這風,恨眼前睜著眼睛的巨人,恨他們支配這個城市,只是為了要把吞進肚子裡的男男女女,磨成粉碎。
她往下坡走,一路踩響著高跟鞋,走到了矮女人旁邊,停下來,也站到那扇門前了。阿拉伯人走向她,對她說話。但拉拉聽不到他們說的話,那些男人一個接一個散開,保持距離地停下腳步,眼睛盯著這站著抽菸的女人。風一陣一陣吹過這條小坡路,吹得女人身上的衣服緊貼、髮絲亂飛。這條小路上有那麼多的哀怨與絕望,彷彿永無止盡地一層層步下地獄,永遠都走不到最底層,永遠都停不下來。這裡有那麼多的飢餓,那麼多滿足不了的欲望,那麼多的暴力。不發一言的男人們站在步道旁觀望,動也不動像是小鉛兵玩具,他們緊盯女人們的小腹、乳|房、臀部的曲線、頸部蒼白的肉、裸|露的大腿。或許,到處都失去了愛,沒有了憐憫,沒有了柔情,也許那片隔開天空與地面的白枕套,已經將人悶死,取出他們心中的悸動,使得他們所有的記憶、昔日的附望與美好,全都一一死去?
有些日子裡,拉拉聽到了恐懼的聲響。她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是一種類似鋼板的重擊,或是一種瘖啞的嘶嚷,不從耳朵而從腳底爬進了身體,在體內迴蕩。或許,這就是孤獨,以及——饑渴,一股對溫柔、對陽光、對歌聲的饑渴,對一切的饑渴。
「在這音樂聲中,眾神即將登場!」
拉拉繼續在瓦礫之中前進,踩在掉落的洋灰上。她不知該往何處去,同一條路經過了好幾次,繞著馬賽主宮醫院轉。也許阿瑪在裡頭,在那氣窗積滿污垢的地下室裡的大廚房,正為那永遠清不乾淨的黑石地板拖地?拉拉不想回阿瑪家,再也不願回去了。天空此時飄起細雨,她轉出幽暗的小路,風不再吹了,來來往往的人群變成黑色的身影,沒有面孔,這些身影看來也和她一樣,像是迷路了。拉拉側身一閃,讓他們過去,讓自己消失在門洞裡,躲在路旁停車的車後方。街上又沒有人時,她才出來,繼續悄然無聲地行走,滿身疲倦,睏得神智不清。
過了不久,當夜終於來臨時,拉拉走回市區,行往高處。她穿過有許多男人聚在酒吧門前的隆棚廣場,轉向艾古勒坡路,手扶著光滑的鐵欄杆,她一直很喜歡這段坡路旁的鐵欄杆。但即使是在這裡,不安也無法消
和-圖-書散。跟在她身後的彷彿是一隻大餓犬,毛髮直豎,眼神飢餓地沿著水溝搜尋可以啃咬的骨頭。這就是飢餓在作祟,沒錯,是飢餓啃咬著肚子,在腦袋裡整出一種空洞,但這飢餓來自一切,來自所有遭到拒絕與不得其門而入的一切。長久以來,人們是那樣無法填飽過他們的飢餓,長久以來,是那樣地不得安寧,沒有幸福,沒有愛,有的只是地下室裡的一個房間——陰冷,瀰漫不安,有的只是這些陰暗的街道,老鼠跑過,污水流淌,藏污納垢、惡。
這時,有些男人抽著菸走近她。他們大部分是阿拉伯人,髮色很黑,膚色有種拉拉不熟悉的灰,彷彿他們是活在地底,只在暗夜出沒。他們默不出聲,模樣看來粗暴頑強,緊抵著嘴唇,眼神嚴厲。那一頭髮色如火的女人看都不看他們一眼。輪到她也點了一根菸,很快吸了一口,同時用腳跟在原地轉身,當她背過身體時,看來像是個駝子。
拉拉繼續走向前,費力地喘氣,汗珠不斷從前額、沿著脊背冒出來,溼透了腰桿.扎著兩腋。這段時間路上沒人,只有幾隻毛髮直豎的狗大口啃著骨頭。地面層住家的窗戶都裝了鐵窗,加了護欄,較高的窗子則拉上了窗板,看來像是沒人住的空屋。一股陰冷,從氣窗口、地窖和黑窗裡漫了出來。彷彿死亡的氣息沿著巷弄一路吹送,灌滿每一處腐朽發霉的牆腳。能走去哪裡?拉拉重新上路,再次轉向右邊,慢慢走向老屋的牆。每次拉拉看到這些裝上鐵窗的大窗戶,心中總是害怕,因為她認為那屋子以前是刑場,還有人說偶爾會聽見從鐵窗裡傳出囚犯的哀號。現在,拉拉沿著皮斯托爾路往下走,路上仍是荒涼,再借道慈善小路,可以透過一道灰石門望見奇特的玫瑰圓頂,那是一座她頗喜歡的教堂。有那麼幾天,她坐在某戶人家的門檻上,久久望著這座宛若雲朵的教堂圓頂,因此忘卻了一切,直到有個女人來盤問她待在那裡做什麼,強迫她走開。
拉拉又開始走在沉寂的巷弄裡,她步下台階,地面的土被電鑽敲碎。冷風掃過街道,吹得工具棚的屋頂咯咯作響。
稍遠處,是一個像從陽台便可以居高臨下觀看的路口,可以看見丘陵下的林蔭大道,十字路日大得和河水的出海口一樣,所有的燈火明明滅滅。拉拉沿著樓梯走下丘陵,穿過洛海特迴廊,經過一個四壁因烏煙與老舊而長滿黑塊的中庭,裡頭傳出收音機和人的說話聲。她停了一會兒,抬頭望向窗口,好像有人會從窗後出現一般。但只聽到收音機裡傳出不像是人發出的呼喊,一再慢慢重複同一句話:
那邊,就在那扇四角玻璃破裂的窗子後,住著一個行動不便的胖女人,養了兩隻很瘦的貓,她總是不停地說話,說起自家花園的事、她的玫瑰花、種的樹,還有她那棵大檸檬樹,可以結出世界上最肥美的果實,但那個女人有的不過是又冷又黑的小屋,和兩隻眼睛瞎掉的貓。這邊,是亞伯拉罕先生的家,他是奧蘭來的老兵,打過德國人、土耳其人和塞爾維亞人,當拉拉問起在哪裡打的仗時,他不厭其煩地一再重複那些地名:薩洛尼卡、瓦爾納、碧亞拉。他住的破舊屋子裡有道陰暗的樓梯,每一個台階都可能教人滑倒,難道他不會也有一天死在這屋裡?再過去一點住了個西班牙人,養六個小孩,小孩全都睡在窗戶窄小的房間裡,或是在帕尼葉這一帶閒晃,穿得一身破爛,臉無血色,總是吃不飽。還有那邊,有一隻蜥蜴跑過去的那一棟,房屋四壁潮溼,看起來像在冒冷汗,裡頭住了一對生病的夫婦,他們咬起來是那麼猛烈,以致拉拉有時半夜驚醒,好像她真能穿過一家又一家的牆去聽見那咳嗽。還有一對關係古怪的夫妻,男的是義大利人,女的是希臘人,丈夫每晚必醉,每晚都要打老婆,連生氣都省了,直接打,就這樣一拳揮向她的頭,只因為她礙眼,因為她看著他時,用的是一張疲倦而浮腫的臉和哭哭啼啼的雙眼。拉拉討厭這男人,一想到他便會咬緊牙,但她又怕這種不吵不鬧、灰心失望的酒醉,她也怕那女人的屈服順從,因為正是這種買醉與屈從,存在於這個受到詛咒的城,存在於每一塊鋪在路上的石頭、每一塊污漬,每一個塗寫在帕尼葉牆上的記號。
「您從哪裡來的?您是哪個國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