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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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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後來鄔希亞告訴我真相:大佳娣有糖尿病。去了醫院,醫生檢查過她的腿,醫生私底下告訴鄔希亞:「她病得很重,她那條腿爛了,應該要鋸掉。」可鄔希亞不想跟她說。「她一直以為那是被蜘蛛螫的,她自己用黏乎乎的草藥敷,她說這樣好多了,可她不會痛了,因為她的腿已經一直在死掉。」這真可怕,可既然她已經沒救了,說不定她不知道真相對她反而好。
後來是老羅曼納,就是我常幫大佳娣跟他買美國煙的那個人,告訴我消息的。甲米挂太太被抓走了,會在牢裡關一段短時間,所有的公主也都離開了,可他知道大佳娣搬到河的對岸,住在一個叫做「大埠開」的小村子裡,鄔希亞也和她在一起。我跟他買了幾根煙,特別是想留作紀念。可我不能再待在這地方。佐夏第一個會找的地方,一定是棧房。
幾分鐘以後,一切都準備就緒。船員把纜繩拋回碼頭,船就慢慢的滑向航道,在湧動的波浪中顛顛晃晃。
起先,是天氣很好的十月天,我到可以俯瞰大海的墓園去,從那裡海天一線看得很清楚,我早晨都在墳墓堆裡讀書。偶爾海鳥會在我面前飛,順著風展翅翱翔。或者可愛的紅松鼠會從小土丘裡跑出來,直勾勾的看著我。可我還是很不安心,因為上次發生過臭老狗那件事。我怕他為了要報復去通知警察。所以我另外找了一個地方,我找到這個城區的一間圖書館,在考古學博物館的隔壁。這間圖書館很小,只有幾張給讀者看書的大桌子,和幾把很重的老式椅子。除了星期日、星期一以外,這裡每天都開,而且只有學生放學來做功課的時候人多一點,其他時候幾乎都沒人。在這裡讀書的那幾個月,所有我想看的書我都看,隨自己的高興看,沒有什麼條理,想到什麼看什麼。我讀一些講地理的書、講動物的書,尤其看了很多小說,左拉的《娜娜》、《萌芽》,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三個故事》,雨果的《悲慘世界》,莫泊桑的《她的一生》,卡繆的《異鄉人》、《黑死病》,施瓦茨.巴爾的《最後一個正直的人》,沃洛蓋姆的《暴力的責任》,班哲倫的《沙的孩子》,葛諾的《皮耶侯我的朋友》,埃斯布拉亞(Charles Exbrayat )的《莫杭貝爾氏族》,巴切勒利的《啞巴島》,凡瑟諾的《一團亂》,桑德拉爾的《莫拉瓦金》。我也讀翻譯的書《湯姆叔叔的小屋》、《嘉勒那的誕生》、《我的小指頭跟我說》、《無邪的聖者》,還有屠格涅夫的《初戀》,這本是我很喜歡的。戶外還是大熱天,可圖書館是個好安靜、好涼快的地方,讓我覺得沒有人會找我找到這裡和圖書來。在圖書館裡,我認識了陸十第先生,他是在中學教法國話的老師。我看書看累的時候,我就走到圖書館外面,坐在沾滿灰塵的小花園裡的一垛矮牆上,陸十第先生也到這裡來抽煙、閒聊。他沒問我什麼,可我想他看我讀這麼多書大概很吃驚。是他給我一些引導,告訴我應該先讀什麼,跟我談到一些大作家,像伏爾泰、狄德羅,以及一些現代作家,像是柯蕾特,還有我讀不懂可我覺得很美的韓波的詩。陸十第先生很窮,可很文雅,栗子色的全套西裝總是燙得平平整整,搭配他白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領帶。他抽煙抽得太兇了,他灰色的鬍子被煙草薰得黃黃的,可我很愛他拿煙的姿勢,用拇指和食指捏著,就像他拿尺在指什麼東西一樣。
我開始讀地圖冊,好認識一些道路、一些城市的名稱,還有港口。我在美國新間處註冊上美國話的課,在歌德協會註冊上德國話的課。當然我得付學費,還得繳各種許可證和各種證明文件。我穿上我那件經久耐穿的白領藍衫子,我在這件衫子的下襬加上滾邊,讓它長一點,而且改了鈕扣的位置,我用一條沒有破損的白色頭巾繫著我一頭紅棕色的頭髮,我跟他們講我的故事,說我是孤兒,沒有錢,有一隻耳朵,而且我很有求知慾,準備什麼都學,準備到處去遊歷,準備成為一個不凡的人物。我能幫忙做點事情來抵繳學費,不論是清潔工作、寫寫信封,或者是在圖書館裡整理書籍等等的什麼都可以。在美國文化辦事處,有位很福態的黑人秘書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歡我。我第一次進去她辦公室,她就喊著說:「喔,我的天哪,我愛你的頭髮!」她用手摸摸我亂蓬蓬的髮綹,我一頭直豎豎的頭髮把頭巾都推滑下去,她什麼話也沒問的就幫我註冊。
「我沒有電燈。我點蠟燭寫功課。你要我重寫一次嗎?」
我們大約清晨四點到達港口。要過海關的時候,司機敲了敲他後面的窗玻璃要我們凱下。載貨的車斗裝滿了紙箱,紙箱裡是日用衣物,紙箱上印著幾個大字:BLANCO(白色)。鄔希亞和我,比較是屬於棕黑色的,在這一堆白色裡,真是好笑。
司機並沒有馬上發動車子,她就問他:「你等什麼啊,cono(媽的)?」司機也沒好口氣,一半西班牙話,一半阿拉伯話的嘀嘀咕咕。鄔希亞跟我說:「在梅利利亞他們都是這個樣子。」
她聳聳肩,好像她很煩我這個問題。
我搭小船舰擺渡過河。這時候將近黃昏,河口看起來浩瀚無邊。漁船隨著潮水漸都進了港,許多海鷗在四周飛來飛去。地平線上的城市在薄霧中變得朦朧。在另外一邊,昏暗中已經看得見河岸,還有燈光閃閃爍爍。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我很自由。我不再有任何束縛,我朝著未來走去。我再也不怕白色街道,不怕鳥叫聲,再也不會有人把我塞進袋子裡,不會有人打我。我的童年全都遺留在河的對岸。
後來又發生了這件事,時間是某一天下午,地點是教室。我像平常一樣放學以後留下來,因為外面下雨,我就留下來溫習動詞變化。蕭恩先生站在我背後,他從我肩膀上面看我讀到哪裡。我穿著鄔希亞借我的一件黑色衫子,背部還露得滿低的。這是我第一次穿這件衫子,因為這時候是春天,那些針織料的衫子和斗篷我已經穿得很膩了。突然,蕭恩先生彎下腰,在我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只是稍微碰到而已,很輕很輕。事情發生得太快了,我腦筋還一下子轉不過來,那有可能是隻蒼蠅停下來立刻又飛走。可我看見了蕭恩先生站在我後面。他臉都脹紅了,喘著氣好像才跑步回來。我啊,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我覺得這有點蠢,可滿好玩的,這個憂鬱冷漠的男人突然舉止像個小男生。
我用我存的錢,在河邊買了一台走私來的隨身聽收音機。這台黑色的小收音機本來是個畫家的,因為他在上面畫了些白色的小點。他自己說自己是「寫實派的」。這天晚上,我收聽坦吉爾電台,聽見了吉米.亨得利( Jimi Hendrix )在唱歌。在傍晚的時候,也有吉麻主持的一個節目,我愛聽她的聲音,很嫩,很清,有點不屑的感覺。我都會覺得她是我的朋友,她分享我的人生。我心裡想:「我要變得和她一樣。」我把她介紹過的歌星名字一一寫在小冊子上,我試著把這些歌的歌詞用美國話寫出來,Foxy Lady。那時候很怪,這一年的春天,我在非洲過的最後一個春天。像瀑布似的大雨打在院子裡的塑膠遮棚上,鐵桶子都滿了出來。還有吉麻的聲音在我耳朵裡迴響,收音機裡的音樂,妮娜.西蒙娜( Nina Simone )、保羅.麥卡爾涅、賽門與葛芬柯,還有唱 Longer Boats 的凱特.史帝文斯,所有這一切就像是長久的等待。鄔希亞也在等,她直挺挺的在墊子上躺,兩隻手擱肚子上,那時候她懷孕才剛剛一個月,走起路來就已經像鴨子似的搖搖擺擺。在我們周遭,在大埤開村子裡,好像一直在等一件永遠不會發生的事。髒兮兮的孩子們在水窪裡泗來泗去,女人們也呼過來喊過去的。晚上,報知禱告時間的鐘聲迴響在湖面上,海鷗捕了魚回來也交相嘎嘎嘎的叫。在我們後面,在塵埃瀰漫的夜色中,一輛輛的卡車開在路上,就像成群的害蟲出動。
幾天以後,我遇見了德國話班上的一位女同學,阿霖.博書多,是我在城門附近散步時,偶然間遇見的。她跟我說,我不再去上學,蕭恩先生覺得非常遺憾,他希望我能再回班上去,說我的名字在申請到德國去讀書的獎學金名單上。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女孩要跟我說這些。說不定她跟蕭恩先生一起出去玩,而和圖書且他把他的秘密告訴她。她看起來人很好,很天真,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會把事情的經過說給她聽。
在大埠開這村子裡過日子不太容易,尤其對我這種從來沒真正嘗過窮滋味的人來說。連在佐夏家,我每天都有得吃,有水也有燈。可在大埠開這裡,常常都是餓肚子,連最基本的東西都缺,例如每天洗澡,或者有一小塊木材燒水泡茶,這都做不到。都是些小孩在賣枯掉的木塊,他們到很遠的地方去撿,到馬路另一頭的山崗上撿。穿著破爛衣服的女孩子背上用繩子捆著一捆比她個頭還大的木材不過我們這屋子還不是村子裡最窮的。大佳娣很得意,因為這是她兒子伊薩自己一個人蓋的,自己搬來一塊塊的磚頭蓋起來。伊薩是個蓋屋子的泥水匠,他在德國工作。在當客廳用的那個房間裡,大佳娣擺著他的照片,一張弄髒了的大照片。他眼睛長長的,看起來很像中國人。
過了一會兒,廂型載貨車從我們面前經過。車子速度漸慢,在遠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所有的車燈都熄了。我很怕,可鄙希亞用力拉著我走。司機下了車。他指著我對鄔希亞說:「她是成人嗎?」鄔希亞說:「你沒看到她胸部嗎?還是你眼睛瞎了?」我想他比較吃驚的是我皮膚的顏色。他大概以為我是從蘇丹,或是從塞內加爾來的。鄔希亞幫我爬上了廂型載貨車載貨的車斗,接著她也爬了上來。我們沒有行李,這本來就說好的。每人就一個袋子,帶幾件內衣,還有我那台酷斃了的收音機。
天色一暗,我就回大埠開村子去。小舢舨在河口蒼蒼淡淡的水面上滑行的時候,我滿腦子頻頻響的都是剛剛讀過的書裡的文字、剛剛經歷過的冒險、見識過人物。然後我走在兩旁都搭著帳篷的路上,就好像我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大佳娣已經準備好湯和布其椰棗,乾乾硬硬的像是冰糖,她還用磚頭砌成爐子,在爐口圍著鐵皮烤熟了一塊圓滾滾的麵包,我覺得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我從來沒有過得這麼無憂無慮。我已經忘了佐夏,也忘了我從前發生過的事。
於是,我拿了我的簿子和課本,跑到外面去,讓雨淋在我的背上一直流,我穿的露背衫子露出了背,對蕭恩先生可引起了不小的影響。
這是我第一次想離開,跑得遠遠的。去找我媽媽,找我的族人,到奚拉族人的土地去,就在高山的另一邊。可我還沒準備好。說不定這些根本都不存在,是我看著我的耳環自己幻想出來的。
我說:「也許我們該當到醫院去看看大佳娣?」我每次想到大佳娣,就覺得愧疚,幾乎想放棄,不想離開。可鄙希亞目光冷峻、果斷。那天她拿小刀上的時候,也是這個表情。「不要,等我們有地方安頓的時候,再告訴她,要她過來一起住。」
我指著大佳娣的腿,問她:「你怎麼了?」
在上德國話的那邊,是喬治.蕭恩先生,他是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有一頭稀疏而微捲的金色頭髮,灰色的眼珠子顯得嚴肅、憂鬱。我去逗他開心。他讓我到他班上去試讀。我可以完全不出錯的背不少字彙,還有它們陽性陰性中性、單數複數,以及位格的變化。我聲音響亮的把這些背誦出來,就好像我知道我在說什麼,好像這是詩一樣。蕭恩先生跟我說,我的記憶力實在超乎常人。說不定這是因為我有一隻耳朵聾的關係。
「你怎麼了?」我惹她不痛快,因為我一臉怪表情,好像我快要哭出來。「要是你走了,我要怎麼辦?我不要和大佳娣留在這裡。」她緊緊抱著我。她說些好聽的話安慰我,可我明白她已經下定決心。她的心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了。
這些事陸十第先生都知道。我沒有那麼常到圖書館去了,因為要上德國話的課和美國話的課,可我每次去,他都在那兒。他在最裡面的圖書室讀他的哲學書。讀了一陣子的書,他就到外面抽煙,我都和他在小花園裡碰面。我跟他提到蕭恩先生時候,他只是聳聳肩,說:「他愛上你了嘛,就這樣。」他有點嚴肅的凝視著我,問:「你呢,小姐啊?你愛不愛他呢?」他的問題逗我笑了。「這要由你來決定,」陸十第先生最後這麼表示:「你還很年輕,你的人生都還在前頭等著你。」然後他建議我讀斯韋沃的《齊諾的意識》。「沒看過這本書的人等於沒讀過書。」他神秘兮兮的說。這之後,他跟我聊完全不同的話題。他讀薛哈德(Schehade )、《阿多尼斯》( Adonis )的詩給我聽。有一天,我戲弄他,故意跟他說:「我想我真的要和蕭恩先生結婚了。」突然,他一副很難受的樣子。他跟我說:「我不建議你這麼做。」我這是虛榮心作祟,我相信陸十第先生愛上我了,我喜歡看他一聽我說我要結婚時變臉的樣子。
晚上,我都把功課帶回大佳娣家裡做。我就著燭光寫課題。有一天,蕭恩先生在所有同學面前翻開我的簿子。簿子裡有一頁下面沾了一大片油漬。
可他倒退了幾步。現在他滿臉蒼白,看起來比平常還憂鬱。他遠遠的看著我,在他灰色的眼珠子裡,我似乎是惡魔。我不知道他呢呢喃喃的說什麼,我聽不見他說的那些字,可我明白我應該趕快走。實在沒有人敢相信,這麼高大、這麼有身分的一個人,一個杜塞爾多夫大學教德國話的教授,竟然會放縱自己去吻大埤開https://www.hetubook.com.com村子裡的黑皮膚小女孩的脖子。
這屋子滿大的,夠全部的人住。有個院子,有個搭起來當廚房的小棚子,有大佳娣的房間,有大廳,我和鄔希亞就睡在大廳,地上鋪幾塊墊子睡。還有一間伊薩的房間,裡頭有床、有櫃子,是留給他沒說一聲就跑回來的時候住的。大佳娣用木板敲敲釘釘的弄出了一間像是洗澡間的小隔間,就在廚房旁邊,可以用白鐵桶子接水來洗澡,再把水回收在塑膠槽裡,用來洗床單、被稱什麼的。鄔希亞和我,我們拿裝水的桶子到街上的水龍頭那裡提水,我們輪流勺水淋在對方身上,兩個人都大聲怪叫的。在村裡,沒有公共澡堂,這裡的人太窮了,水很少很少。可大佳娣的洗澡間,還有她的白鐵桶子,讓我們有高級享受。
這段日子漫長難熱,而且過得幽幽閒閒。鄔希亞等著把孩子生下來,因為這樣故她和大佳娣吵架。我什麼都沒問,可我心裡想開車來載她的是她愛的人。大佳娣的病情突然惡化。現在她的腹股溝沒日沒夜的痛,她的淋巴結硬硬黑黑的像橄欖一樣。她那條腿變灰色,而且腫了起來,她已經感覺不到那條腿了,好像那是木頭似的。她整天都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腿,破口大罵螯到她的那隻蜘蛛。她也明明的數落其他女孩,薩莉瑪、法蒂瑪、阿伊霞,就為了以前吵過的架。她說她們都是妖女,都是巫婆。佐夏以前也是用這個字 Sahra(巫婆,阿拉伯文)說我。她胡言亂語起來,她硬說是她們在她一隻鞋子裡放了一根刺。我心裡想,她遲早會罵到我身上來。
在碼頭,已經有很多人在等船。大部分是男人,也有些女人裹著大衣,一副很怕冷的樣子。不過這裡頭沒有小孩子。
大佳娣一跛一跛的從她房間裡走出來。她把我們痛罵一頓。她已經知道我們要離開。她大叫:「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嘛,去法國,去美國,就是想去見鬼也隨你們!拜託別給我待在這裡!」
這天晚上,我窩在鄔希亞的懷裡,我一邊的耳朵貼著她的肚子,好像我就要聽見小寶寶的心跳聲。
一天晚上,大佳娣的情況惡化了。鄔希亞要我去打電話給她兒子。因為我會講德國話。等我打完電話回來,大佳娣已經被送到醫院做截肢手術。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第二天,黃昏時候,我們就準備離開。一輛卡車載我們到梅利利亞,同一天晚上,船伕載我們去搭一艘開往馬拉加的船。
我的學生生涯足足有六個月,一直上課上到春天。我決定不再到協會去。家裡有點麻煩事,大佳娣老是和鄔希亞吵架,她怪鄔希亞佔她便宜,怪她不給她錢,甚至還偷她的。鄔希亞也氣呼呼,她罵了好些講話,出去的時候把門用得好大聲。她失蹤了好幾夜,我啊都沒睡覺在守候著她回來,好像我就要聽見她的腳步聲在小巷弄裡響起。
她沒回答,可我兩隻手感覺到她在哭,要不就她在無聲的笑。過了一會兒,她在我耳邊說:「快了。就快了,等開到馬拉加的船有兩個位子的時候就走。」
大佳娣家不太好找。大埠開離河很遠,是山岡上的一個村子,被一條施工中的大馬路隔絕,馬路上仍然有許多卡車來來去去。這村子很窮,只有屋頂上覆蓋著鐵皮或者是石棉水泥的木板屋,上面還壓著石頭,以免被風吹走。每一條路都很像,泥地的小巷子直隆隆的,塵土飛旋。大馬路揚起更大一朵紅褐色的雲,瀰漫在城市的上空。
鄔希亞和我,我們坐了下來,背靠著船塢的牆面,躲毛毛雨。鄔希亞睡著了,頭垂到了我肩膀上。她等這一刻已經等很久,可她突然一下子累得挺不住。我想要開我的收音機,可在這個時候,吉麻沒有在說話。只有一些噼噼啪啪爆裂的雜音,讓我嚇一跳,就像有昆蟲在世界的另一頭。
現在,我們是同一夥。這天下午,趁大佳娣在她房間休息的時候,我們放下家事不做,暗地商量。鄔希亞把我們要去的一些城市的名稱念了一下,還提到我們要見的一些人。我啊只認得一些作家或是歌星的名字。我跟她說:喬瑟.卡巴尼斯( Jose Cabanis )、克勞德.西蒙(Claudes Simon ),還有賽吉.金斯堡( Serge Gainsbourg ),因為他有一首歌叫做|愛莉莎。鄔希亞說:「你要的話,我們也去見他們。」她以為這些人像她像我一樣,以為這些人是我們可以見的。
以她洋娃娃般的純真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她對自己很有信心。鄔希亞她非常瘦小,兩隻手細細的,前額凸起,臉上帶著一點孩子氣的固執表情。她決定要脫離這一切,到處是灰塵的街道,卡車轟隆隆的大馬路,一下雨就有泥石流滔滔巨響的石棉水泥屋頂,太陽曬在這屋頂上會把你燒得像紅通通的鐵塊。牆壁都有一股發霉的尿臭味,井裡的水是黑色的、有毒的,光著身子的小孩在垃圾堆裡玩耍,臉上被煤灰抹髒得辭髒的小女孩駝著背揹著木柴,像個老太婆。所有這些事都讓她想起她的童年,在鄉下的貧困日子,連水喝起來都有窮苦的味道。尤其,她想逃脫的,是和上流社會的男士坐他們的黑色車子出遊,車子是那種後座的車窗玻璃是暗色的,而且和前座的司機隔開,前後座彼此看不見。她在車子裡得裝備賣笑,假裝很高興、開心,因為車裡那傢伙一點也不討人喜歡。而且要永遠逃開這位粗暴的男士派來捕的手下,因為人家把她許配給他,他就以為他有權利隨意擺佈她的身體,虐待她。
我根本不必敲門。已經有人先去通知她們了,我一到,鄔希亞正好走出來。她緊緊的抱著我,一直叫著:「萊伊拉,萊伊拉!」她眼睛裡都是眼淚。她變了。她現在比較蒼白,有點沒生氣,眼圈累得發黑。她衫子上和_圖_書沾了泥巴,腳丫子駁著塑膠涼鞋,鞋跟上的帶子沒有繫。
這之後,她就不說話了,我也沒再跟她說什麼。我相信她就要走了,她早就認識了一個船伕。我也想到了我自己,我也要走。渡海而去,到海的那一邊去,去西班牙,去法國,去德國,甚至去比利時。甚至去美國。
我的心揪成一團,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這些事以後,大佳娣和鄔希亞看到我會怎麼樣。我想,說不定她們不想再看到我,她們會對我丟石頭。
發生這件事以後,我不再渡河去。我覺得我在河這邊才安全。我所有的課都不去上,我也不再到博物館的圖書館去,不再見陸十第先生。幾個星期以後,我連大埠開村子都不敢離開。我待在大佳娣家裡,留在小院子裡,躲在塑膠遮棚下,聽著雨聲叮叮咚咚的打在石棉水泥屋頂上,看著傾盆大雨,裝滿了一個個鐵桶子。
我們亢奮的數著錢。鄔希亞留下了要付給船伕的錢,把其他的錢都交給我,一捲用一條粗橡皮筋束在一起的兩千美金。我正要把這捲錢放進我口袋的時候,鄔希亞對我說:「別放那裡!會整個被偷走。」她拿出她的一件胸罩,把肩帶調得短一點,然後把錢用手帕包起來塞在兩邊的罩杯裡。她讓我穿上胸罩。「現在,你看起來真的像個女人!所有的男人都會被你迷倒!」我覺得自己胸部前面好像背著兩個大袋子,肩帶都嵌進我肩膀的肉裡。「我不要穿這個,halti(你看看我這樣子)。這弄得我很痛。我會把所有的錢都弄丢的。」鄔希亞發起脾氣:「你別愛哭鬼了,你一定要習慣,錢就是要你保管,就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急著想做的第一件事,就和你想的一樣,是回棧房去看看甲米菈太太和公主們。佐夏和阿貝叫警察抓我,差不多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可我一來到棧房前面,我一點也認不出來。這裡就好像發生過大地震一樣。圍在外面的高牆和有兩扇門板的大門都不見了,在本來有很多小販的院子裡,那塊地方現在鋪上了柏油,被改造成停車場,停了許多要開到市集去的汽車、廂型載貨車。下面的房間都被封死了,要不就拉下了鐵門。只有樓上差不多還是本來的樣子,不過看起來已經不太能住人,一副破敗、荒蕪的景象。石灰粗泥從牆面上剝落,窗板也壞了。甚至還有一些燕子在長拱廊的天花板底下做巢。我不懂,我嚇呆了。我有被出賣的感覺。
我聽見大佳娣低沉的聲音,從院子的最裡面傳來。院子裡有個波浪狀的綠色塑膠遮棚,就像我們在公園裡看到的一樣,遮棚下吊著一個火盆。大佳娣來了她也是穿綠色衣服。她沒什麼變。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眼角的魚尾紋,還有她嘴角兩邊的皺紋都更深了一點。我注意到她喝了一點酒。她有一條腿包紮了起來。
可我不能在家裡念書。這我沒辦法做到。所以我學那些到學校上學的孩子,用繫書帶把我的書捆在一起,然後找個地方安靜的讀書。
我們抱在一起。我很高興能找到她,很高興能再間間她的味道。我覺得我好像找回了親人,找回了分離了好多年、好多年的親人。大佳娣用她很喜歡又很有名的綠茶「火藥」泡茶,還用她種在廚房旁邊的幾個花盆裡的薄荷泡茶。我有好多問題想問她,可不知道要從哪裡說起。鄔希亞跟我提到了甲米菈太太。她被關了一陣子,從牢裡出來以後,就換了城市。說不定她去了梅利利亞,或者到了法國。公主們各自都回自己的地方去。珠貝妲和法蒂瑪結了婚,薩莉瑪和她那位地理教授同居,阿伊霞做生意去了。棧房已經關閉了很久,牆也都被推倒了。我說這都是我的錯,因為有人來抓我,大佳娣安慰我,她說:「這種事遲早會發生。甲米菈太太很久沒付房租了,那些小販也都沒付。那屋子是大家的,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這樣。」我心裡好過多了,可這時候,我還是沒辦法相信,這一切不是壞心眼的佐夏造成的。
星期六晚上,她有時候會出去。有人會開車來接她。可她不要她朋友知道她住哪裡。她在村子入口一棵枯瘦的洋槐樹下等她朋友。車子揚起一陣灰撲撲的塵埃載走了她,幾個孩子追在車子後面丟石頭。
「我們什麼時候走?」我問。
可從這以後,他變得有點怪怪的。他看我的樣子好像他老是在想我簿子上的那個蠟燭印子。我不懂他為什麼心煩。常常,放學以後,他還留我下來,問我一些問題,我住哪裡啊,住那地方的人是怎樣啊。我不懂他問這些做什麼。我怕他去跟警察告發。怪的是他眼神沒有光彩,總顯得憂鬱,而且他跟我說話的時候,都握著自己的手,指頭捏捏|弄弄的。他讓我想起德拉海耶先生,可他人更好,更溫和。他們眨動睫毛,斜斜看人的方式都一樣。他說他會幫我申請個獎學金,到德國杜塞爾多夫去讀書。那裡是他的故鄉,他要我到那裡去找他。他說我以後會有成就,一定會的。我以後要變得很有名,很有錢,以後我的照片會登在報紙上。
其他的同學都嗤嗤的笑了。
就這樣子。我們啟程了,我們走了,我們不知道去哪裡,我們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會再回來。我們所熟悉的一切都遠去,都消失了,我想起了麥拉的屋子,它在河岸邊那一落落的屋子裡顯得好小,也已經好遙遠,而天光從那一邊漸漸的亮了,還有大埤開村子,女人們在水龍頭前面排著隊。說不定我們會死在那邊,死在海的另一邊,而這裡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消息。
一天晚上,她醉醺醺的回來和圖書,她眼神澳散,幾乎癡呆,讓我看了害怕。就著煤油燈的亮光,我看見她翻動她的墊子,數了數她那幾捲私藏的美金。她發現我還沒睡著,直啾著她看。她靠到我身邊。「我要走,你攔不住我的,你攔不住我的,誰都攔我攔不住!」我盯著她看,什麼也沒說。「我會殺了你,要是你阻止我,我會殺了你,要是我還得待在這裡,我會殺了我自己。」她說這些話,她把小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就是她隨身帶在身上的那把,她用來保護自己抵抗 alcahuetes(老鴇)。
在停車場入口的地方,有個管理員在站崗。管理員是個又高又瘦的男人,臉晒得黑黑的像軍人一樣,他穿著灰色的長衫,頭上包著頭巾,頭巾有點鬆開了。在他後面,院子裡,有幾個小男孩各提著一桶肥皂水,拿一塊破舊的抹布,忙著洗車子的玻璃。管理員這時候很不信任的打量著我。我不敢去問他問題。說不定他會去向警察告發我。他哪裡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一想到是因為我的關係,棧房才會不見了,就讓我絕望到了極點。房東把他的威脅訴諸行動,他攆走了甲米菈太太和公主們,好端正社會善良風俗,然後把屋子賣給銀行。
「不是,老師,這是蠟燭滴下來的油。」
他愣愣的看著我。
廂型載貨車慢慢的開過海關檢查哨。我從後面的車窗玻璃,看見一根根黃黃亮亮的路燈掠過,然後一切又變黑。我爬起來看外面:這是個現代化的城市,醜醜的,高大的屋子架高在樁基上。天空下起了毛毛雨。
鄔希亞晚上才會回到家,都已經累得不成形,兩邊的臉頰被熨斗的蒸汽燻焦了,縫一整天的衣服下來,兩隻眼睛也都紅了。她哼哼唉唉的叫幾聲,然後灌下好幾杯茶,就去睡。可她沒睡著。我們在夜靜的時候談天,就像以前在樓房的時候。這意思是說,都是我自己在說話,因為我聽不見她跟我說的,從她的嘴形我也讀不出來她在說什麼。
我說好,會的,我會回去的,會盡快回去上課,可這時候我很忙。我想甩開她,我看看四周,我心裡想要是繼續講下去,佐夏的條子恐怕就會來抓走我。阿霖從我眼神裡看出了些什麼,看出了不信任,還有害怕。她湊近我,對我說:「萊伊拉,你有什麼困難嗎?」她爸爸是個做大生意的法國人,在非洲壟斷了中國製腳踏車的市場。我的生活她能懂嗎?我尤其害怕別人會因為她而注意到我,她金色的頭髮那麼亮、那麼時髦。我說,沒有,沒有,一切都ok,我終於脫身了,我躲到人群中,我多繞了一大圈子的路才走到船伕那裡。
我們在馬路邊等廂型載貨車等到晚上。我們全身都是灰塵,我們兩個看起來像乞丐。
「這是什麼?你邊寫功課邊吃東西?」
一天晚上,鄔希亞趁大佳婦在外面忙的時候,在我好的那一隻耳朵旁邊說悄悄話,告訴我她的計畫:等她錢存夠了,她要搭船,她要去西班牙,再從那裡,到法國去。她給我看她的積蓄,好幾束捲成一捲一捲的美金,用橡皮筋紮起來,她把這些錢藏在墊子下面的梳洗包裡。她跟我說現在只差幾捲美金,就夠付旅費和船伕的錢。她說得很小聲,很興奮,好像她喝了酒一樣。我啊看到這些錢的時候,心都揪成一團,因為這表示鄔希亞很快就要離開。
開船的人一聲不吭的在甲板上繞一圈。他伸出手來,每個人都把尾款交在他手裡。他很迅速的把鈔票收起來,偶爾還會用他那帶點鼻音的嗓子說:ok,ok。另一方面,坐船的都沒人說話。大家都在聽渦輪運轉的聲音,等聽它的聲音變大,就知道要開船了。
自從大佳娣的腿病發了以後,她就不工作了。是鄔希亞代替她工作。她幫一家洗衣店縫衣服、燙衣服,這家洗衣店專門接旅館的工作。她每天六點前就出門,搭小扇舢舨到城裡去。我請求鄔希亞:「也幫我找個工作。」她搖搖頭。「這對你不好。你應該做別的事,你應該去上學。」她幫我買了一些法文書、西班牙書、英文書,還有一些筆記本。大佳娣也是這麼想。「你不要變得跟我們一樣。你要做個重要的大人物,像代筆人、醫生之類的。不要像我們一樣當 Khedima(空洞的人)。」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說這些。這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看做別的料,而不只是下女,一文不值的下女,只能幫丈夫做飯的下女。我可以說這讓我感動得淚汪汪,她們真的是我的好公主,我緊緊摟著她們。
我走在小路上,漫無目的的走。我一頭亂蓬蓬的頭髮,一身破舊的衫子,小狗都對著我吠。在一只水龍頭那裡,有幾個女人和小孩拿了幾個塑膠桶子在裝水。其中一個女的把大佳娣的屋子指給我看。她陪我走了一段路,讓她的桶子擱在水龍頭底下裝水。到了馬路的另一頭,她指著一間漆成綠色的小屋子。就是那裡。
可我還沒準備好。要是我走,就一定要永遠離開,永遠不再回來。我日也想夜也想這件事。我走在大埤開村子裡的小巷弄裡,可我心已經不在這兒。我跨過水溝、跨過爛泥坑,我繞過成群的孩子,我提塑膠桶子到大街盡頭的水龍頭那裡接水,可我做這些都好像在夢裡。
在天快亮的時候,船已經靠了岸。是一艘白色的汽艇,甲板上蓋著一塊篷布。大家開始上船。他們都爭先恐後的,搶著在船艙裡有個位置坐,我們卻最後才上船。我們坐在甲板上,靠著甲板邊的扶繩。
是大佳娣決定要把屋子漆成綠色的。這是她的顏色。她種薄荷和鼠尾草的花盆,也都漆成綠色。矮桌子和那幾把椅子也是綠色,她甚至還找到一把青綠色的英國茶壺,藤的提把,以及像顆小青豆一樣的圓形壺蓋。
蕭恩先生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不必了,不必了,這樣可以。」
「沒什麼,我想大概是被蜘蛛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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