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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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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腳下,那一群人在小樹林邊等著。這時候可以聽見藏在夜色中的一條激流嘩啦啦的聲音。我到的時候,西班牙人走過來跟我說話,好像他就是在等我把話翻譯給其他人聽。
「我們要睡在這裡。大家不能發出半點聲音,不能點火,也不能抽煙,ok?」
我到走道去抽根煙。我是從搭船的時候開始抽煙的,因為在梅利利亞賣美國煙不課稅。我很愛在戶外抽煙,看著煙在風中繞。這要是讓鄔希亞看見,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她總說:「你現在抽煙了啊?」
其他人他們也一樣沒睡覺。星空稍微露出曙光的時候,我就看見他們有人已經醒來,他們都背靠在樹幹上。每隔一陣子,就會聽見踩在針葉上的腳步聲,有人蹲下來尿尿。
這好美喔,這遼闊的山谷、罩著輕霧的溪流。我心裡想,就算我們現在死了,也沒什麼關係,因為我們已經到了這裡,在山巅上,我們已經看見了這個廣義的山谷,就像開開做著的一扇門。
也不知道我們是要去哪裡,只是腳步珊珊的跟著別人走在林間小徑上,爬過一座山,而且連這些人叫什麼名字也不曉得。人人都自己照顧自己。嚮導是個穿著牛仔褲、運動鞋的小夥子,他和他帶的這些人一樣都是黑棕色的皮膚。雖然有規定,有些人還是帶了一大堆行李、皮箱,和斜背在肩上的旅行袋。
我還記得這一夜。白天燥熱,而我們爬上山以後,天氣卻變得好冷、好潮湮,冷得刺骨。鄔希亞和我,我們打算睡在冷杉林裡枯死的針葉上。可寒氣從土裡沁上來,凍得我牙齒打顛。我們什麼都沒有,連一條蓋被也沒有。過沒多久,我們就互相靠著坐在一起,這樣比較不會感覺到地上的寒氣。為了怕睡著,我們就不停的講故事,不管什麼都拿出來講,以前棧房發生過的事啦、一些八卦流言的啦、一些批評別人中傷別人的話啦,我們還自己捏造出一些小故事。我已經想不起來我們那時候都說了些什麼,只記得我們兩個人輪流說個不停,小小聲的說,一邊說還一邊笑,有幾次我們說得太忘形,https://m.hetubook•com•com其他人就會坐起來,喊著說:「 Skout!Skout!(安靜)」
鄔希亞來了。你想也知道,看到我和這個人在這裡,她很不高興。她咬著牙,用阿拉伯話對我說:「回來!你不應該和這男的在一起。」她從小包廂裡出來,還帶著我們的袋子和我的收音機,因為怕被人偷了。她身上穿著的那件棕色的毛線衣,和那件過長的藍色衫子,讓她看起來真的有大肚子的樣子,她看起來批批的樣子讓我很受感動。她真的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姊姊。她牽我的手走開了去,那位吉普賽人笑著看我們離開。我討厭他把我們、把鄔希亞當笑話看。他那個人好驕傲!鄔希亞不是怕我走丢了。她一醒來,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包廂裡,是她自己會害怕。是她沒有我會走丢了。我們坐在座位上,我緊緊接著她,要她放心。「你知道,你在法國了,現在,你很安全了。沒有人找得到你。」我們兩個人的處境相同,她是丈夫要抓她,而我是我老師的媳婦要抓我。火車在每個鐵道路段一轉向,我們就離我們的劊子手越遠,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海就越寬闊。
我們可以在載我們去土魯斯的小卡車上睡覺。天色大亮的時候,車子已經停在馬路上,停在森林的那頭,西班牙人很快的趕我們上車。然後他又往山那邊去了,看也沒看我們一眼,也沒跟我們揮手道別。坐在卡車裡,我靠在一位叫做阿巴岱的阿爾及利亞年輕人肩膀上睡著了。我實在是累壞了,累得可以邊走邊睡。馬路一下左臂,一下右拐。從搭在後車廂車斗的篷布開口看出去,有那麼一會兒我看見了黑色冷杉的樹尖、鄉間小路,還有一座橋……接著就到了土魯斯的車站,天花板高高的車站大廳,月台上許多人在等開往巴黎的火車。卡車司機把車票給我們,還告誡我們:「不要都聚在一起。各人走各人的,不要被盯上了。」我牽著鄔希亞,帶著她一直走到月台邊,到圍一排玻璃門的地方,陽光從玻璃門外透進來。看見藍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天空,我感覺好多了。我們坐在一張長凳子上,吃剩下來的食物:大佳娣烤的麵包和椰棗。我們努力不讓別人注意我們,卻沒辦法,大家還是會看我們。我想是我們外表就是和別人不一樣,鄔希亞穿著她藍色的衫子,和她白色的 Fonara(頭巾),而我卻是黑黑的皮膚和睡得亂糟糟的一窩頭髮。真是兩個野人。
然後我要跟你說的是,這趟旅程接下來是怎麼來到巴黎的。我啊可以說從來沒有離開過家,我一整個童年都是在拉拉.阿斯瑪家的院子過的,後來,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到路的另一頭,再到靠海的城區,然後坐著船伕划的小舢舨到沙勒,到大埠開村子,而這時候我搭著一艘航行速度很快的大船,又搭著大客車行經西班牙,來到亞洪河谷(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然後我攙扶著氣喘咻咻的鄔希亞,徒步走過積雪的山嶺。
到啦,我們人到了巴黎,我們在雨中走著,縮在鄔希亞的那把折疊傘下面,帶著我們的袋子、一袋橘子,以及那台酷斃了的、寫實派的收音機。在車站附近和月台平行的馬路上,我們要找個地方過夜,當時我們住的是尚.布東街,梅耶小姐附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我想現在這間公寓已經不在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想到了我的故鄉,好像我的故鄉就是這裡,在這個山谷裡,我離開這裡去了很遠的地方,過往的一切全都被遺忘。我走在最後面,我落後了別人很多。因為這層輕霧、因為天色快要暗了,我心頭洋溢著甜蜜、溫暖的感覺。鄔希亞沒耐性了:「快啊,走吧。我們待會兒會迷路的。」
hetubook.com•com們走過山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山谷底下平鋪著一層乳白色的輕霧,沒有火就都是煙霧。我跟鄔希亞說:「你看,那是法國。好美喔……」她臉色非常蒼白。她肚子很痛。那個小夥子走了過來。他看看她。他用西班牙話說:「她懷孕啦?」我說:「我不知道。她累了。」他聳聳肩。鄔希亞讓這些人都先走了,我看著這一小隊的人沿著蜿蜒曲折的林間小徑走下坡。他們都不說話,他們不發出半點聲響。
我把他說的用阿拉伯話重複說了一次,他又加上一句:「明天,會有一輛卡車們去土魯斯,去搭火車。」他不等大家回話,人就走了。就我們這些人獨自留在森林裡。
火車停靠在巴黎的時候,我睡得很沉。這時候是鄔希亞在守望,她輕聲的對我說:「起來了,萊伊拉,我們到了。」火車在鐵軌接軌的地方搖搖晃動著,同時發出尖銳的聲響,這時候是晚上了,我看到玻璃窗外有微光閃爍。天空在下雨。我凝視著沿玻璃窗流下的雨滴,沒有力氣稍微挪一下身子。我大概看起來很累,讓鄔希亞害怕,她就發起脾氣:「你是怎麼了?起來啦,該下車了。」我沒辦法相信這結束了,這已經是旅程的終點。我很累,我什麼都願意奉上,好讓火車開得更遠,讓我能安安穩穩再入眠。
甚至有個小男孩為了看我們看得更清楚,就過來站在我們前面,那樣子微微的讓人很受不了。鄔希亞低下頭去,可我啊我火大了。我跟他說:「你要幹嘛?」他卻還不走,我就板著臉衝著他走過去,他這才跑開。月台上也有不少人跟我們一樣奇怪。有些男人和女人都是深色皮膚,像煤玉一樣黑亮亮的頭髮。他們都穿得很破,講的也是一種古怪的話,夾雜著幾個西班牙字。鄔希亞在我耳邊說:「他吉普賽人。他們一直都在流浪,他們也沒有房子住。」我以前沒見過吉普賽人。他們很窮,可眼hetubook.com.com神裡帶著傲氣。他們之中有一個臉尖尖的年輕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我,好像挪不開眼睛,這是很久以來第一次,我感覺到我的心在跳動,有驚惶、有懼怕等等之類的情緒。鄔希亞拉了一下我的手臂:「你別看他,他會給我們惹麻煩。」那個吉普賽人走到我們面前。「你們從哪裡來?你們要去巴黎嗎?」他白白的牙齒在他黑黑的臉上閃耀著。他挺著腰站立的姿勢有點像小混混。鄔希亞拉著我到月台的另一邊。她一直說:「你瘋了呀,萊伊拉,你瘋了呀。他是個危險人物。」然後火車來了,擠在門邊的一群人向著我們推壓了過來。我們在一節沒人的包廂裡找到了位子,火車開了,慢慢的,開出了車站。我看著房屋一間間往後退去,我想起了我拋下的一切,吵雜的街道、大埠開堆擠在一起的小房子、拉拉.阿斯瑪的院子,還有機房,以及從前住滿一間間房、塞滿長拱廊的生意人,和他們的包袱、他們裝乾果的袋囊。我想,說不定,有一天我會再回去,而我記憶裡的東西將一無所有,也再沒有認得的人。我的心揪成了一團,我一想到大佳娣鋸斷了腿,躺在醫院病房裡,我就想哭,我覺得,好像我一離開,我就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鄔希亞在我對面的座位上睡著了,頭枕著她的长子。有時候會有陽光照在她臉上、照在她睫毛長長閉著的眼睛上、照在她露出白色門牙的嘴巴上。
火車很長,每一節車廂裡都沒有很多人。我往火車後頭走去,走過車廂接合的地方,一節車廂走過一節車廂,突然,我又看見了那個吉普賽人。他應該是在跟蹤我,因為他就一個人,在走道的那頭。我擺出一副不認得他的樣子,我想要回去我的包廂。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個頭很高大,皮膚的顏色很深,兩道濃濃黑黑的眉毛鎖著額頭。他笑著。他說話了,我想他是說:「你叫什麼名字?」他說法國話有奇怪的腔調,像南美洲的人。他還說:「你怕我嗎?」我一向不喜歡人家自以為是。我跟他說:「請問我為什麼要怕您啊?」在這個時候,我可以說像個孩子似的,彎https://m•hetubook.com.com下身體從他手臂下面擠過去。他跟在我後面走。我不想讓他知道鄔希亞在哪裡。我停在靠近廁所的走道上,我又點了一根煙抽。那個吉普賽人站在我旁邊,他看著車窗外面。火車顛顛簸簸的讓我們差點兒跌倒,車廂接合的地方轟隆隆的,聲音聽也聽不清楚。他幾乎是喊著跟我說:「我叫做阿勃尼寇!你呢?」一陣陣的風吹亂了他頭髮,有一綹長長的黑色髮絲擋到了他的臉。我匆匆瞄他一眼,看見他有一顆金牙,兩邊耳朵上也戴著金子的小耳扣。他不像是個危險人物。我跟他講了個假名,黛西,我想,我們就稍微聊了一下。畢竟,我們在同一班火車裡,我們都要到巴黎去,要打發時間的話,聊天總不比看看窗外、讀讀雜誌差。而且我一點也不睏。相反的,我覺得靜不下心來,電燈那麼的亮。他談起了音樂,因為這是他的職業。他自彈自唱。不一會兒,他說:「等我一下。」他往前面的車廂走去,回來時還帶著一把吉他。他一隻腳踩在窗沿上,彈起了吉他。他彈了一首怪怪的曲子,好像夾雜著火車的聲音呼隆隆的,作然又響起一陣燦燦響動的音符,急切的述說。我從來沒聽過這樣的音樂,從我那台破收音機裡也沒聽過。他彈著吉他,同時,他也一邊說話,一邊唱歌,或者應該說是用他自己的話呢呢喃喃的發出幾個單字,或者喔喔的吟唱著:呣呣呣、啊哦哦哦、唔唔晤這一類的。然後他停了下來。「你喜歡嗎,你愛我的音樂嗎?」我大概是眼睛發亮,因為他又繼續唱下去。有人圍過來看了,也有小孩從車廂的另一頭跑出來。連穿著深藍色制服、戴大盤帽的查票員也停下來聽一會兒,才又繼續查票。阿勃尼寇停頓了一下,在兩小節和絃之間,很快的插了一句話:「看到了吧?我一彈起音樂,他們就不會查我的票。」好像他就是因為這個才帶著吉他。而我啊好想跳舞,我還記得剛開始的時候,在棧房那裡我跳舞給公主們看,在房間裡冷冷的地磚上打赤腳跳舞,公主們一邊唱歌一邊打手板。這位吉普賽人的音樂也像是這樣子,滲到我裡面去,能給我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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