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跟你說,我只要有空,一定回去看你。你有沒有什麼需要?你還有錢嗎?」
也許她說得對。我是想走了。我想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離開尚─布東街,離開簡陋的旅社、離開在人行道上賣些沒價值的東西的生意人、離開那些帶著棍子結夥跑的年輕人,他們路上只要看到阿拉伯人、黑人就打。
諾諾用譴責的眼神看著我。
開頭那陣子,我一個勁兒的盯著人家看。有時候我覺得我的目光被別人的目光給囚住了、給吸住了,讓我再也挪不開眼睛。於是,我試著戴墨鏡,像戴面具一樣,可太陽光又不強,而且一想到戴墨鏡可能讓我遺漏了細節,不管是一個表情,或者是眼神裡的一抹亮光,這我也不愛。
「再見。」
我不會再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買東西。現在,我怕走出這個城區,怕離開這條靜謐的路,怕看不到鐵門上 8的那個數字。我到街底的麵包店去買麵包,在靠近地下鐵的附近,我買水果、蔬菜、乳酪。所以錢不夠用。為了不想多要錢,我就花我自己存的錢。我想芙爾梅潔太太會雇用我,是因為我機靈,因為我會買東西,而我不想讓她知道我變懶了,我不再幫她省錢。後來,有好幾次,因為我已經沒有錢了,我就偷東西,偷幾罐鮭魚、餅乾,或者是家裡要用的一些布製品。我從來沒有失手,我照樣是手腳俐落,而且這一區的生意人頭腦都很簡單,他們都沒有懷疑我。只有一次,我出了個小狀況。我沒有馬上明白過來,可那讓我覺得怪,好像其中藏了個秘密,有什麼我掌握不住的神祕含意。是小型超市裡的一位女店員,一位瘦巴巴的小姐,頭髮呈淡淡的金色。我走過去的時候,她一個勁兒的盯著我看,我想她是釘上我了,她無意中發現我正在偷煙灰缸。我從我口袋裡掏出煙灰缸來付帳,可她只是每個音都咬字分明、慢條斯理的說:「那麼,你是新來的羅?」我一下子接不上話:「新來的什麼?」她就是一直用她冷冷的、沒有神采的眼睛盯著我看。她說:「是啊,是啊,小心肝。」然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進袋子裡,把袋子整個拿給我,沒跟我要錢。我趕快用跑的離開,好像她會再把我叫回去。
「要是有這麼一天,我要娶你。」
尤其啊,我最愛的是有什麼可以慶祝的日子。有時候,過個生日,或者是有個什麼理由,這些黑人就會把所有的窗簾拉上,整個公寓裡朦朦暗。非洲人打鼓,幾面繃著皮的大木鼓,他們用手指前端輕輕的拍著鼓面,在燭光的照耀下,男孩子跳著舞。諾諾,那位喀麥隆的拳擊手,跳舞的時候幾乎打赤膊,有幾次還真的是全身脫|光光,在走道上,聽得見幾間房間裡的笑聲,瑪麗伊蓮的聲音最響亮,像小提琴似的高亢。喬瑟,瑪麗伊蓮的男友,拿出了他的薩克斯風,吹奏爵士樂曲,慢板的,時而發出刺耳的宣嘆聲。在這樣的日子梅耶小姐都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我們的慶祝活動還在進行的時候,她都不敢出來。鄔希亞也一樣不出她房門,可她會聽我們的音樂。而我啊聞著鍋裡食物的氣味,一直在廚房裡進進出出,我在跳舞的那些人中間穿來穿去,我幫瑪麗伊蓮收拾杯子。我拿幾盤食物給鄔希亞,椰子飯、燴魚、炸車前草。我也跳舞,和非洲人跳,或者是和那位叫做德尼斯的安地列斯黑人跳,他有一雙綠色的眼睛,身材魁梧。他摟我摟得有點緊,瑪麗伊蓮頂了他一下,推開他,說:「別亂來,這女孩很規矩的,她是我姪女。」慶祝活動結束以後,我幫瑪麗伊蓮清理房間。她不太能彎腰去撿地上的紙盤、紙巾。她冷冷笑著說:「噯,好吧,我不會是唯一的一個。」我一臉茫然的看著她,她又接著說:「沒錯,唯一大肚子的,怎麼,你沒看出來嗎?」她很憐惜的看著我。「真的,你實在很單純,你一點也不懂人生。你那媽媽都是怎麼教你的呀?」我知道她指的是鄔希亞。「你知道她不是我媽媽。」瑪麗伊蓮笑了起來。「是啊,反正,管她的,她會比我先有個孩子。」
一陣沉默。
一天,在一間咖啡廳的廁所裡,我怕得要命。這是地下室的一間大廳子,滿豪華的,有一面鏡子,四處是小燈泡。我正在洗手,而且正在額頭上拍點水(因為我習慣用水抹平我亂翹的頭髮),我左手邊來了一個女的,看起來還算年輕,也滿胖的,這個女的鼻子很大,臉頰上有幾個駛皸裂的小口子,金色的頭髮梳成了一個髻。她化起了妝,而我也看了看她,就那麼一兩眼,只是匆匆瞄一下,而且是從鏡子裡看,看到的只是她的眼睛藍裡透點綠。她拿著一枝小筆,把她的睫毛塗黑一點。
他笑了。「你看起來像個貴夫人,現在。」
我覺得巴黎的馬路好像沒有盡頭。有幾條路是真的沒有盡頭,林蔭道、林蔭大道陷在車潮裡,隱沒在高樓間。對我這種只認識麥拉那地方和大埠開貧民窟,以及靠海城區那種著茉莉花的小街道的人來說,巴黎這個城市實在是大得浩瀚無邊際。我想,就算我想要大街小巷一條接著一條的跑遍,恐怕這輩子是不夠我用的。我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很有限的幾張臉孔。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我要娶的人是你。」
我本來以為要是見到我過去那段人生裡的某個人,我會覺得討厭,可我很吃驚,因為其實我還滿高興再看到諾諾的。
瑪麗伊蓮把我介紹給芙爾梅潔醫生。我實在是太常聽到別人提起她,我和她見面會害怕,上流社會的女人,像摩洛哥拉巴特的德拉海耶太太那樣,有一些金首飾和剪裁完美的灰色套裝,還有一張蒼白的臉、冷冷的眼睛,我以為我會見到的是這樣的女人,我已經打定主意,一開口就要說句不中聽的話,然後抽腿走人。芙爾梅潔太太卻完全不是那樣。她個子很小,很有活力,頭髮是深棕色的,眼睛裡閃著较點的光,而且穿著奇怪,一條過長的卡其色長褲,一件天藍色的長罩衫,像是帶有一點鄉村調調的桌布。她看到我的時候摟了我一下。她驚嘆:「她真是迷人!」
我心裡想,我小孩子的時候,就有人不斷的把我塞進他們的袋子裡。他們要掉進圈套。他們用他們的感情、他們的軟弱為我設下陷阱。這其中包括拉拉.阿斯瑪,接著是她的媳婦佐夏,還有甲米菈太太,還有大佳娣,還有現在是鄔希亞。我覺得自己快問死了。和她在一起,我就永遠脫不了身。就一定得再回去,再回大埤開村子去過活,封閉在大佳娣家裡,就只能看到坑坑巴巴的小街道盡頭的地平線,和以後要建快速道路的高架橋,還有在屋頂上哇哇叫的老鼠。
所以m.hetubook.com.com,我一直睡到九點、十點鐘。有時候,是太太叫我起床。她拉開窗簾,太陽光刺進我眼皮裡。我看見窗外有紅葡萄樹。我聽見小鳥啾啾叫。我在床上縮成一團,拖延著起床的時間,太太坐在床邊,她用她的手掌輕輕的摸著我臉頰,好像我是隻小貓咪。她的聲音也讓我覺得舒服。她說一些很溫柔的話,好像是從夢裡滑溜過來的。「我的小親親,你別動,就維持這樣的姿勢,這裡,是你的家,讓我搖啊搖搖你,你是我的小女兒,你是我等了很久的女兒,讓我來保護你,和我在一起,你什麼都不用怕,我會好好的照顧你。你是我女兒,我的小孩子……」她說了一些像這樣的話,靠得很近,就貼著我耳朵說,還說了一些別的事,用她那很低沉、輕柔的、粗糙糙的嗓子,還有她溫熱、乾燥的手摸著我的臉、摸我脖子上的頭髮,她的手指頭在我頭髮裡岔了開來。我不知道我自己喜不喜歡這樣。這很怪,這是一場拉長了的夢,我覺得我好像在雲上飄浮。我發抖,我感覺我背上湧起了一股浪,湧到我肚子上,我清楚感覺到我皮膚上的每一根神經,從我的腳一直到我的手,我沒辦法動了。然後,我又睡著,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大白天,太太已經去上班。所以,我起床,我到浴室去,我沖了好久的澡,好讓自己醒過來。
「你什麼時候回來?」
「哇哈……」
「真是有錢啊,這裡。」
到處都是狗。
「我要掛電話了。我再打給你。」
「哇哈,哇哈。」
「沒錯,你喜歡嗎?」
我就是這樣子一點一點的學會了過我的新生活。鄔希亞她啊,她跟不上我。大肚子讓她變得遲緩,她幾乎都不動,只有瑪麗伊蓮不在的時候,她才會因為要煮點東西,而離開房間到廚房去。她怕那些安地列斯人。她說他們是巫師。可我覺得她這麼說是因為他們和我一樣黑。鄔希亞每天晚上都把她的錢數一遍。我們離開梅利利亞已經三個月了,積蓄只剩下一半而已。照這個速度,還沒到秋天,我們就會一無所有。
他想了一下。
「一個朋友借我車庫,我就睡那裡……」
鄔希亞|情緒很差,我盡我所能的安慰她。我摸著她,我說:「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你看著好了。」我向她承諾了千百件事情,說我們會找到工作,在巴黎近郊的烏爾克渠道旁邊會有一間漂亮的公寓,說我們能過正常的生活,遠離梅耶小姐的這間破房子。
我在布錫果醫院從七點工作到一點,我只領半薪,可這夠付房租和一些開銷。鄔希亞的錢可以再撐一陣子。而且,我能在食堂裡吃飯。瑪麗伊蓮在她旁邊幫我留個位置,她用她的餐盤裝給我吃。她非常溫柔,我好愛她有點溼潤的眼神。她也會發起脾氣來讓人害怕。有一天,梅耶小姐不知道為什麼罵起鄔希亞來,威脅著說要把她趕出門,瑪麗伊蓮從廚房裡拿出一把剁內的刀,直直的逼近女房東,說:「我想你最好不要想把誰趕出門。你已經要我們付了那麼多錢,你這卑鄙的臭老太婆!」
我都是這樣叫鄔希亞的。她什麼都沒說。她把門開了一條小縫,立刻就又關上門。她怕警察。她以為是要來抓她,抓她回她丈夫那裡。可警察和那些安地列斯人、非洲人就有得忙了。諾諾從屋簷上的排水管逃走了。就這緣故他才到這裡來。
他很用力的抓著我的手,他眼睛就像以前鄔希亞帶我一起坐車出去,在餐廳裡的那男的一樣。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像你想的一樣。我先是用阿拉伯話罵他:狗、皮條客、去你媽的!接著用西班牙話罵:cono、pendejo 、maricon(混蛋、低能、無恥)!他真的愣住了,鬆開了我的手,我終於逃過一劫。
她幫我們準備了茶和蛋糕,她都沒坐在位子上,她像麻雀似的在公寓裡蹦過來跳過去。「萊伊拉,你以後得要來照顧我,你願意吧?我沒有孩子,你就算是我女兒,以後就都由你來打理這個房子。瑪麗伊蓮跟我說過,你以前照顧過一個體力衰弱的老太太?吧,我啊還沒那麼老,而且身體一點也不衰弱,不過我要你把我當衰弱的老太太一樣的來照顧,你懂我的意思嗎?」我喝了一口茶,我點點頭。我真不敢相信她會這麼說我的老師,好像照顧一個衰弱的老太太真的是我的工作一樣。可其實,我也明白那是真的,那真的是我的工作,從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
「你變了。」
他差不多每天早上都來,已經變成了習慣,除了週末,因為芙爾梅潔太太會在家。他幫我提上街買回來的東西,我幫他做一頓豐盛的早餐,有蛋,有烤麵包,還有一大杯熱牛奶。
我很愛在芙爾梅潔太太家工作。我一整天都待在她家,我打掃房子。我又重新做以前做的那些事,在麥拉的屋子那裡,在拉拉.阿斯瑪家裡。我先掃院子,然後門廳,我把從隔壁屋子掉下來的栗子樹樹葉、小枝棚,和一些東西都掃掉。然後我洗地磚,我把踏墊抖乾淨。我用我在地窖找到的一把竹掃帚來掃地毯。一天早上,太太來看見了,她笑了出來,說:「喔,不是用這個,萊伊拉,這要用吸塵器。」我怕這種機器轟隆隆、咻咻咻響的,什麼東西都吸進去,連襪子和織紗的窗簾也吸。後來我就習慣了。
我買東西的時候,他都一直陪著我。一包包的東西都他拿。他肩膀很寬,脖子滿粗的。之外,還有一張孩子似的娃娃臉,他的身高讓我嚇一跳。我覺得他變矮了很多。生意人都覺得他人很好,和他閒扯淡。其中有一個人說:「這是你哥哥?」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第一次,我玩得很開心。我從夢裡走出來。
「Salama(再見),萊伊拉。」
她眼睛有點口,顏色很淡,我看得見她眼睛中間的瞳孔,我覺得她的瞳孔好像貓的一樣會放大、縮小。我結結巴巴說:「我沒有看您……」可她衝著我靠過來,冷冷的含著怒氣,讓我很怕。「還說沒有,你剛才明明在看我,騙鬼啊你,你眼睛一直盯著我看,雖然我沒看你,可是我感覺得到你的眼睛想把我吞了。」她一直逼著我走過來,我往後退到廁所的另一頭。她抓住我的頭髮,兩隻手抓得結結實實的,她把我的臉往洗臉盆往下壓。我以為她會揍我,會抓著我的頭去撞大理石台子,我大吼大叫。她放開了我。「髒貨,滾!垃圾鬼!」她拿起她的東西。「不准看我。閉上眼睛!我叫你閉上眼睛!要是你敢看我,我殺了你!」她出去了。我怕得兩條腿都站不穩。我的心臟在胸口裡一陣亂撞,我吐了。我再也不敢到地下室的廁所去。
瑪麗伊蓮動了氣:「你還是得想想自己的前途,你和_圖_書沒證件,我沒辦法讓你繼續在這裡做下去,這太冒險了,我自己也會冒險丟掉工作。」這是她第一次讓我感覺到是她在幫我的忙。要是我能夠,我大不了就是離開醫院,可鄔希亞又虛弱又孤單,我們實在太需要錢了。我說:「我應該做些什麼?」瑪麗伊蓮推了我一下。「到底,你以為是什麼呀?這位太太只是要你到她家去工作,每天去幫忙打掃、買茶,就這些的。你中午可以在她家吃飯。她明天下午在她家等你,你可以馬上上工。這不就是你要找的工作嗎?」我低下頭。我不想讓瑪麗伊蓮不高興。她真的是做了很多。只是因為她有同情心,因為她喜歡我的頭髮、我的黑皮膚、我和她一樣的眼睛,像羊一樣又大又溫柔的眼睛,我的老師以前就這麼說。她摟著我。「如果你要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把你介紹給她。我可以請賽希兒代我明天下午的班。」
「還好。還有一點錢。」
這天早上,我醒過來以後,我的嘴巴乾乾的,口裡很不舒服。我想不太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在客廳的長沙發上睡著了,可我身上卻裏著太太那件日本絲的浴袍。最先讓我嚇一跳的,是那股久久不散的俄羅斯皮革味。我在空屋子裡遊來晃去,老是撞到家具。我不知道我在找什麼,我腦子裡什麼也記不起來。我燒熱水泡了一杯咖啡。太陽照進廚房裡,屋外天氣很涼爽,地錦的葉子開始變成紅棕色,爬滿了窗戶四周,一群麻雀皮歧啾啾叫。
他還是那洪亮爽朗的笑聲。
「是哪裡?」他想了想。
回到公寓裡,鄔希亞全身打顫。我一走進我們那間暗暗的房間,我就點亮燈我認不出來她的眼神,那種好像野獸被圍捕、困住了的眼神。這讓我有點那個,因為我知道她一向是那麼的無憂無慮、那麼的開朗。
尤其,我也特別注意人的臉孔。就像狗,人的臉孔也有各種各樣。有老的、年輕的,有像刀板一樣細瘦的,有很蒼白像白瓷土的顏色,也有膚色很深的,比我的還要黑,眼睛卻好像從裡面發出來的光。
起先,最讓我吃驚的,是狗。
諾諾告訴我尚——布東街的一些消息。梅耶小姐有了點麻煩。警察來做過一次臨檢。她沒有申報公寓裡所有的住戶。他們威脅說要處以罰款。「臭老太婆!她哭了,」她說:「這不是我的錯,這些黑人都長得沒什麼兩樣!我認不出他們誰是誰!」
後來是因為瑪麗伊蓮我們才能脫離困境。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錢付房租了,我才在想是不是要重操|我偷東西的本事,這位安地列斯的女孩有一天就在廚房裡問我:「醫院有個工作,你願意不願做啊?」她問的時候一副隨口問問的樣子,可看她的眼睛,我明白她都看在眼裡,她是憐憫我們。醫院的女清潔工是個好工作。我立刻就被雇用了。因為我皮膚黑,她都跟人家介紹我是她姪女,她說我有證件,我也是瓜德羅普島的人。其他人都很奇怪我怎麼會不懂克里奧爾話,瑪麗伊蓮自己幫我做了解釋:「她是在那裡生的,可是她媽媽不久就帶著她到大城市,所以她都忘光了。」我連名字也不必換,那裡也有萊伊拉這個名字的。她用她的姓幫我登記:芒讓。
我用手臂勾著他的脖子。「要是你變成有名的拳擊手,你也可以買一棟一樣的屋子。」
有幾次,下午的時候,我打電話給鄔希亞。為了讓梅耶小姐叫鄔希亞來聽跟她說我人在很遠的地方,在英國、在美國。她說:「真的啊?」她那聲音的、像笛子似的。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鄔希亞低沉沙啞的聲音。她和我說阿拉伯話,我用法國話回答她。
她說到就做到。我不認為她真的有什麼不良企圖。她想幫助我,說不定她其實是有點羨慕,她自己啊,她也想要有個什麼重要人物注意她。她是這麼的卑微,瑪麗伊蓮,命運這麼的捉弄她,以及她的女兒,還有那幾年她前夫每天晚上都揍她,她掉了一顆門牙,因為那天他推了她一把,她臉朝前面,撞到了玻璃櫃。她想要我從困境裡脫身。她說:「看看我,我的人生一點價值也沒有。」她想要我離開鄔希亞。她想要我變成大人物。芙爾梅潔太太的房子在帕西,在一條安靜的小路上,有一扇大鐵門和兩根柱子,還用鍛鐵打造了八這個數字,樓面是白色的,屋頂是尖的,屋頂下面還有一扇小窗,我一看到就很喜歡。
我想起來太太倒給我喝的茶,當我的頭晃來晃去的時候,她的黑眼睛閃著亮光。昨天,她大概放了迷|葯,而我失去了知覺。我討厭她。她欺騙我。她不是我的朋友。她和其他人沒兩樣,就像佐夏一樣,像德拉海耶先生一樣,像警察局那個辦事員一樣。我痛恨她,我真想殺死她。「婊子!老婊子!」
「你為什麼要騙我?除非我死掉,否則你不會回來的。」
說不定現在太太後悔了。我從警察局回來的時候,臉有點紅,因為天氣熱,再加上辦事員有點太熱心,我得把辦事的經過都告訴她,在文件上簽我的名,留下指紋,聽寫一段,然後他選了一個名字:麗絲.杭莉耶特。他覺得這名字很適合我。芙爾梅潔太太笑了,她兩手一拍,她很興奮,好像這些都是她的事一樣。當然,我沒跟她說那位辦事員湊近我靠過來,他的手放在我脖子後面,聲音輕柔的問我:「我愛你用阿拉伯話要怎麼說?」我就回答他:「 saafi(無恥)……」這是我所知道的最粗魯的字眼,因為這是鄔希亞在大埤開對惹她討厭的那些男人嚷嚷的一個字。她不會懂的。她根本不懂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這都已經太遲了,這些文件該給的不是我,而是鄔希亞。
突然,她發起脾氣。我聽見她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嗓音尖銳,口氣兇巴巴的說:「你幹嘛看我?我有怎樣嗎?」那聲音和佐夏發脾氣的時候一樣。我轉過頭來向著她。我不懂她在說什麼。
突然,就這樣,我喝著咖啡,一切突然清楚了起來:我必須離開這裡。我感覺到我的心臟跳得很厲害,我的額頭撞得很痛。我兜著圈子轉,我推倒了椅子。我嘴裡說著:「臭老太婆!臭老太婆!」就像瑪麗伊蓮一提到梅耶小姐也是這樣叫她。
後來,只要有男的跟在我後面,我立刻就會察覺。甩開男人這種事我很擅長。可也會有一些女人。她們都很狡猾。她們會設法把我堵在我沒辦法脫身的如一條車輛優先通行的幹道、商場裡的電扶梯上,或是地下hetubook.com.com鐵的車廂裡。她們讓我很怕。她們都很高大,很白,滿頭烏黑的頭髮,穿著皮外套和靴子。她們聲音都很奇特,滿沙啞的,嗓子似乎有點壞了。她們,我不能罵。我就是跑掉,一顆心噗咚僕冬的跳,我穿過車子來來往往的馬路,像發瘋一樣的跑。
「我不知道。我跟你說,我現在的工作很忙。」
芙爾梅潔太太已經把她晚上要喝的茶泡好了,茶裡放了幾片葉子、幾朵花,喝起來有胡椒和香草的味道,有點噁心。我在長沙發上睡著了。我感覺飄飄然。沒有,我沒睡著,可我覺得我身體很輕,我兩隻手和兩條腿都已經動不了。我感覺到太太的臉湊我很近,像星星一樣閃閃發亮,還帶著一抹怪怪的微笑,而且她長長的黑眼睛,很像是貓眼睛。她在說話,輕聲細語的,不斷說著:「我的乖小孩,我的乖小孩。」好像是她喉嚨裡呼嚕赠響。我感覺到她乾枯、溫熱的手在我皮膚上摸來摸去的,伸進我銅子沒扣的上衣裡,蹭蹭弄弄我兩邊的乳|頭。我的心怦怦怦的都要跳出來了。我聽見她咕咕噥噥的說:「我的小孩」,我真想要她住手,要她閉嘴,我真想要她消失不見,我真想回到一個沒有半個人的地方,我真想回到我以前去的那個可以俯瞰大海的墓園,那裡有晒得草堆裡的白色墓碑發亮的大太陽,一些沒有刻名字的墓碑,還有在風中盤旋的小鳥,牠們的翅膀剪風而過像鐮刀一樣。
在太太家,是休息。在這裡,我知道不會有事。這是個好城區,有一條彎彎的小街道、一些有花園的小房子、有錢人的公寓、穿著制服的金髮小孩。警察不會到這裡來閒蕩。開頭那陣子,我剛住在帕西的時候,我都一直睡。我覺得好像我有好幾年都沒睡覺,因為我以前都活在隨時都得走人的恐懼裡,或者是因為我一直怕被佐夏的警察抓去。而且在尚布東街那邊,黑人和梅耶小姐會吵架,還有龐克帶著棍子在街上竄,看到阿拉伯人就打。還有警察的警笛老是響個不停,半夜裡救護車鳴呀鳴呀的叫得很不吉祥。
太太的態度有點軟了下來。她跟我說:「你不會離開吧?我要你跟我說,你以後不會拋棄我?」她說話好像鄔希亞、好像大佳娣。所有的人哪都一樣。
整個夏天,我還是繼續在巴黎探險。那段日子天氣太棒了,晴空裡沒有牛片雲,樹都是綠色的,還會發亮。八月的暴雨讓塞納河漲水。一天下午,我從醫院離開,沿著河流走路,一直走到大教堂前面那幾座連接兩岸的橋樑。大街、馬路我走得還不過癮。現在,我走得更遠。我偶爾坐坐地下鐵,比較常坐的是公共汽車。我還不太習慣地下鐵。瑪麗伊蓮都會取笑我,她跟我說:「你真是呆,正好顛倒,地下鐵才好呢,夏天很涼快,冬天很暖和。你只要帶一本書坐在角落,沒有人會注意你。」可這不是因為人的關係。是地底下會讓我頭暈。我定睛察看白日的光線,我覺得胸口悶。我受不了行駛在地面上的路線,靠近奧斯特利茨地下鐵站附近,或者是康布侯納旁邊的那幾段。我隨便挑一輛公車搭,一直搭到終點站。我不去看路名。我盡可能什麼都看,人哪、東西啦、建築物、商店、廣場啊什麼的。
「喔真的?變好嗎?」
大的、胖的、短腿的小狗,有長毛長得不知道牠們的頭在哪兒,尾巴在哪兒的,有全身毛捲捲的好像剛從燙髮店出來的,也有理掉毛的樣子像獅子、公牛、綿羊、海豹的。有些狗好小,幾乎可以說是老鼠,也和老鼠一樣會抖個不停,不友善的樣子也像老鼠。有些狗大得像小牛、像驢子,嘴巴紅通通的,兩邊的肉類鬆垮的往下垂,牠們的頭一搖晃起來,唾沫就到處噴。有的狗住在高級城區的公寓裡,總是坐在美國車、英國車或是義大利車裡面。也有的狗是從牠們女主人的臂彎裡冒出來,繫著小緞帶,而且穿著方格子的小背心。我還看過一隻狗,牠女主人用一根長長的狗鏈把牠繫在車子上,過著牠跑。
而且我巴黎各個城區都去走一走:巴斯底、費德爾布─夏里尼、昂坦大道、歌劇院、瑪德蓮教堂、塞巴斯托波、護牆區、當費─羅什侯、聖─杰克、聖─安端、聖保羅。有些是中產階級的城區,很風雅,下午三點的時候這些地方是停滯的;有些是平民化的一般城區、吵雜的城區,整排的紅磚牆像是監獄的圍牆,階梯、斜坡、空蕩的廣場、有些怪怪的人聚集的灰土土的公園、到了吃點心的時候孩子就會聚集過來的小公園、幾座鐵軌高架橋、一些曖昧的旅館門前站滿了穿皮衣的女孩、高級的商店裡陳列著手錶、珠寶、手提袋、香水。我穿著皮製的涼鞋延到了這裡。秋天時候,這雙涼鞋就被我穿破了。我在義大利城門附近的一家商店,買了塑膠的白色球鞋,很醜,可我能穿它走幾公里的路。
「那我姑姑呢?」
我們必須省吃儉用。房租一個星期要五百法郎,還得付電費。我們不用暖氣。廚房是和其他房客共用。所有的房客都是黑人,梅耶小姐讓四個人住一間房。她自己住在樓梯轉角的那一間,隨時注意有什麼事情發生。住沒幾天,我就認識了瑪麗伊蓮,南美洲瓜特羅普島的一個女孩,在「布錫果」醫院工作,還認識了她朋友喬瑟,他也是南美洲安地列斯群島的人,我也認識了其他從非洲來的人,南貝耶、瑪弟、安端,還有年紀比我小的諾諾,他皮膚很黑,是個拳擊手。我很愛他們,他們都很好玩,什麼都可以拿來消遣一番,他們一提到房東梅耶小姐,就叫她「臭老太婆」。或者他們就叫她chibania(老太婆),因為這是以前住我們的這房間的法蒂瑪幫她取的。梅耶小姐看到我們的時候本來是說:「原則上,我是不租給阿拉的。」可她破了例,說不定是因為我皮膚的顏色。
我這麼說是有點不應該,您要這麼說我也同意,可我再也受不了。每當我該回我們住的地方,回尚─布東街的時候,我都還是留在太太家。我繼續清理廚房。我把平底鍋、上了釉彩的地磚、水龍頭都擦得發亮。我做這些是為了不要去用到大腦,不要去想事情。
芙爾梅潔太太沒有什麼表示,可有一天,大概是有人跟她說了什麼,因為她態度都變了。她變得很粗暴、很兇,動不動就怪我這個、罵我那個。要不就突然跑回家,氣急敗壞,好像她忘了東西似的,一串鑰匙、一份文件,管它什麼的。可她其實是要看諾諾有沒有來,是想要逮到我們。我啊立刻就看穿了,我跟諾諾說別到家裡來,到街上去等我。他嘲笑我,說:「你那老闆娘,她在吃醋!」
後來,我並不是真的改了這個習慣,可我比較不會那麼注意狗了。這些狗每隻都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主人用狗鏈拉著,所以牠們沒什麼危險,只除了牠們的大便會讓人滑倒、跌斷一把骨頭。
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我認識了芙爾梅潔醫生。我想我在走道上推著裝髒衣物的推車的時候,她應該就注意到我了。芙爾梅潔醫生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在三樓看診,可她不斷的在各個診療室之間來來去去。她問瑪麗伊蓮我的名字,還打聽了一些事情。有一天,在吃飯時間,瑪麗伊蓮把我拉到旁邊。她用她一貫的聲調說話,慢慢的、滿好聽的,可我從她金色大眼睛的最裡面看得出她的感覺。有點不好意思,也有某種奚落的意味,或者多少也帶一點戒心。她說:「你知道,萊伊拉,你自己決定你要還是不要,不過我要特別跟你講,有一位高階層的人士對你有興趣。」我看著她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又接著說:「就是芙爾梅潔醫生,她想幫助你。她打算幫你找一份工作,如果你願意的話,你可以去見她。」我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不管是誰我都不想去認識,不管是誰我都不想再去見,就這樣。我只想在人和人之間、東西和東西之間,像條魚似的溯流而上。
沒多久我就遇到了麻煩。我盯著看的那些男的跟在我後面。他們認為我是妓|女,一個住在郊區的小移民到市中心的大街上來淘金。他們湊近前來。他們不敢和我搭亂,他們怕是陷阱。一天,有個有點老的男人抓著我的手。「你要上我的車嗎?我們去買些好吃的蛋糕。」
我在這個城區裡買東西。街角的那家商店太貴了,所以我搭公車,我搭到阿里格市場去,我買兩公斤一袋的橘子,買番茄、筍瓜、香瓜。廚房裡都是水果。太太高興極了。她放一張一百塊法郎的鈔票在進門的小桌子上,而我把找的錢放在小碟子裡,我想盡辦法努力少花錢。我幫她準備沙拉,每天菜色都不一樣,有突尼西亞的橄欖,有葡萄乾、無花果、西洋瓜、奇異果、鱷梨、秋葵、楊桃。還有萵苣的大葉子、捲葉甘藍、捲葉蒿苣、野苣、蒲公英、洋瓜葉、甜瓠和紅葉甘藍。我裝滿個白色的大碗,把大碗放在桌子上,放在白色漂亮桌巾的中間,還配上發亮的銀器,和一把裝著涼水的小茶壺。然後我就回家了。我回到梅耶太太的公寓,而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讓我覺得灰灰的、淒淒涼涼、悲悲慘慘。鄔希亞躺在沙發上,她啃著麵包。她講話酸溜溜。「你就把我拋棄了呀。你丟下我一個人不管,我要哭一輩子了。我帶你來這裡是為了這個嗎?」她吃我的酷,忌妒我。「現在你不需要我了,現在你找到比我更好的人了,你要走了,你要忘記我,而我啊就死在這個黑黑的洞裡,沒有人會來救我!」我一直安慰她,我答應她等我存夠了錢,我們就到南邊去,去馬賽,去尼斯。我跟她講話好像在跟個孩子講話似的。
太太回來得早了一點。她看到我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說,她心裡完全明白。她抱了抱我,甚至都還沒脫掉雨衣,還沒把鑰匙放下。她說:「這讓我好高興,我的小親親,我就是等這一天,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不太明白她到底在說什麼。她已經帶我看過裡面的那間房間,就在廚房的旁邊,那間房間有一扇門通往佣人走的樓梯。我把我的袋子、我那台老收音機,還有我所有的東西都放在這房間裡。太太什麼都沒有問。她立刻就好像這早就講好了一樣,好像我在這裡已經住了好幾個月、好幾年。在鄔希亞之後,終於能喘口氣,歇息歇息。連瑪麗伊蓮也滿煩人的,她都想知道,她想插一腳。我甚至也不想諾諾。他也是把我關在他的網羅裡。他要我們出雙入對,他要我答應做他的未婚妻。他人很好,他笑起來很甜,我和他一起玩得很開心,可我一直都怕他會被警察抓走,因為他是喀麥隆人,沒有證件。我總覺得他遲早會被抓走,而我不想自己連帶的也被抓走。
「你怎麼了?」她沒有回答。她看著我兩條腿,我意會到她在看什麼,是我的長褲膝蓋的地方破掉了,有一塊血跡在褲子上暈開了。我跟她說:「我跌倒了,我一個步子踩空。」可我知道這騙不過她。她壓低聲音問問的說:「我想要離開這裡,我受不了了。」而我斷然的跟她說,口氣就和她以前決意要離開的時候一樣:「這不可能的。你不能回去。你和我,待在監獄裡對我們有好處。你的孩子,你都還沒一見到他。他們會帶走你的孩子。」我說這些也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不要忘記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對我做的。被帶走,被塞在袋子裡,被打,被賣。而那幾隻經手過我的手,我的肚子像火燒。這個記憶像喉嚨裡的酸液一樣突然湧上來。「寧願死掉。」我這麼說,就像她在大埠開的時候,拿刀子架著自己脖子說的話。
「我跟你說,我沒有騙你。我不能現在回去。可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這是我們第一次談到自己。我自己覺得我應該跟她談一些事情,說些知心話,可我不知道這種事怎麼做。我只會編一些故事,因為自從我老師死掉以後,我就只會這麼做。有一次,我起了個頭:「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沒有爸爸媽媽?」瑪麗伊蓮突然打斷我的話:「欸,萊伊拉,不要現在說。我不想聽這些,而且你自己也不想說。」她說得對。也許她知道我不會說實話。
我出完氣以後,太太的書房和客廳好像被龍捲風掃過。然後,我就拿了我的袋子、我的破收音機,我走人。
我覺得很慚愧。只需要半個小時的地下鐵,就能到她那裡。可一想到要回尚布東街,我就反胃。就好像有一堵牆把我和這個地方隔開來。
「你幹嘛說『哇哈』?你不相信我?」
「晚上,還好,可是白天,太暗了,所以我都到拳擊訓練館去練身體。我下個月有一場比賽,老闆說我可以當個職業選手,他會給我一切必要的身分證件。」
我自顧自的走路,不和別人講話。有時候,有人會看我,一副想要和我搭亂的樣子。自從在賀強希的廁所惹出事端以後,我再也不會去看別人的眼睛。我走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就好像我知道我要去哪裡。要是有人在後面跟著我,我就走進建築物裡面,我走到走道最裡面,在暗暗的地方等那麼一會兒,我數到一百,然後再繼續走。
這是因為芙爾梅潔太太買給我穿的衣服。一件黑色的滑雪褲、一件V字領的套一,和一條紅色的圍巾,我把它圍在脖子上。
我穿好衣服。我又穿上我剛來的時候穿的牛仔褲和套頭衫,我把芙爾梅潔太太買給我的東西到處亂丟。一條小金鍊子,墜子上還刻著我的名字,我把它丢到廁所的馬桶裡,我按了一下沖水把手,可那漩渦沒把它捲走。我東張西望,找找我能做些什和圖書麼好報復回來。我不想偷東西,她家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想拿。我只想把這些從我的記憶裡擦掉,把她,以及她種種的藉口,擦掉。我到她書房去,我把她所有的書都丢在地板上,我從書架上把書拿下來,我看看書名,然後把它丟在書房中間。然後我好像發了瘋一樣,我的速度越來越快把書丟得到處飛,撕破紙張聲音很大聲,書撞到了牆壁上。我也是這樣子對付她的照片、她的信、她的文件。我想我自己一邊丟還一邊說著話,我大喊大叫,我破口大罵,用阿拉伯話、用法國話,用各種我會說的話。這讓我覺得好舒服。
她變成這樣,我好煩。我覺得好像有事情在暗中醞釀著。我不知道是什麼。在這期間,芙爾梅潔太太拿了一封神秘的信給我看。信封上頭寫著:中央警察局。十六區分駐所。這是我申請身分合法化的通知單。芙爾梅潔太太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私底下去辦的手續,她和警察局分局長是朋友。她開具了居住證明、良民證。一切都準備好了。她裝出一副想要明白其中緣故的樣子。她跟我說:「我想他們是接受了你身分合法化的申請,那你就可以入法國籍了。」我嚇呆了。我差一點脫口而出:「可我又沒去申請!」然後我想起了佐夏和她丈夫,想起了他們關了我好幾個月的屋子,想起了大埤開村子,想起老鼠在屋頂上跑來跑去,老鼠爪子在白鐵皮上咯喳咯喳響。我說:「謝謝。」她樓了我一下。
只有當我推開噯的大鐵門時,我才感覺好一點,我走進這棟靜謐的老屋子,屋子我都整理好了,都收拾妥當了,就好像拉拉.阿斯瑪還在這裡,好像她才是這屋子真正的女主人。
我本來會和她住很久的,現在我都還覺得我會住下來,要不是那天晚上發生了那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這是怎麼發生的。那時候剛吃過晚餐,我們在說話。已經有好一陣子,我都會和她一起抽美國煙,一起說說話。我們眼睛偶爾瞄一下電視,並沒有真的在看。天氣還很熱,這時候是九月底,窗戶都開得開開的,有一點小雨打在葉子上。栗樹街街上安安靜靜的,沒有人敢相信在這麼大一個城市裡,會發生這麼可怕的事。
「在巴黎,不是在美國。」
有一天早上諾諾來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這裡的,想必他是從瑪麗伊蓮那裡套出來。不過她一向都防著他,他大概是自己跟醫院打聽消息。當我出門買東西的時候,他人就在那兒。他大概在門口的牆角等滿久了,在秋天的冷風裡,就穿著他那件皮夾克。他吸著鼻子。他感冒了。他一副看到我很高興的樣子,我沒辦法趕他走。他很不知所措。
他到 8 號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僵住了,我請他到屋裡來喝杯咖啡。這屋子讓他很吃驚。他輕輕踏著步子,好像怕把地板踩壞了。我們走過客廳,來到了白色的大廚房。他那副吃驚的樣子,我覺得很好笑。我啊,這種有錢人的房子我早就看多了;打從德拉海耶太太的別墅,我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可諾諾就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新玩具。他一查看插電的咖啡壺、烤麵包機,他拉拉滑槽有滾珠的抽屜,他把不鏽鋼的籃子兜得團團轉。
「嗯。」
開頭那陣子,我很愛這城市。它讓我有點怕,因為它好大,可這地方充滿了稀奇古怪的東西,到處是非常性格的怪人物。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覺得。
巴黎,開頭那陣子實在是太棒了。我在街上跑。我停不下來。鄔希亞她,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她做飯,她守在家裡監視著。她什麼都怕。和以前在樓房的時候一樣,都是我去買東西,到處跑來跑去。我大概早上七、八點出門,帶著幾個塑膠袋,我買馬鈴薯(我們多半把馬鈴薯用水煮來吃)、麵包、番茄、牛奶。肉,太貴了,而且鄔希亞沒辦法放心吃。她怕人家賣豬肉給她。
「你在哪裡?」
我不能說在我們那地方沒有狗。狗也是很多的,可牠們都長得很像,都是灰撲撲的毛、黃黃的眼睛,肚子癟癟的好像細腰的胡蜂。以前在那邊,我學會了留心狗的動向。要是我發現有狗靠我太近,或者是我要經過的時候牠沒有很快的閃開,就會撿一顆有尖角的石頭,抬高手臂假裝要丢出去,通常,這樣就能嚇跑牠了。做這種動作完全不經過大腦。我實在是太習慣這麼做了,所以第一次在植物園,有一隻精瘦的大狗拉扯著一條好像有彈性的長長狗鏈,硬要來聞我腳後跟的時候,我又做了同樣的動作。我手裡沒有石頭,因為在巴黎的馬路上不是那麼容易撿到石頭。那隻狗很驚奇的看著我,好像我要和牠玩丟球的遊戲。可牠的女主人,她很清楚我想幹嘛,她罵了我幾句,好像我拿石頭是要丟她。
他比了一下巴黎的另一頭,好像可以從這邊看到那邊一樣。
「這比我住的車庫好多了!」
現在,我想起來拉拉.阿斯瑪告訴過我的話,她說:「別喝你不認識的人端給你喝的茶,因為你可能會喝到你不想喝的東西。」她說過有個男的請女孩子們去喝咖啡,他卻讓女孩子們喝某種飲料,等她們都睡著了以後,他就把她們帶回家,強|暴她們,然後又割了她們的喉嚨。
「說呀,小婊子,你幹嘛那樣看我?」
「真的,我不騙你,我完全沒有空。而且又很遠,在巴黎的另一頭。」
「Salama,halti(再見,阿姨)。」
看他正經八百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來。「你少來了。要是你成了有名的拳擊手,你根本不會想到我,到時候你會娶一個金頭髮的漂亮洋娃娃!」
「是個奇怪的路名,叫做標槍街。」他掏出一張紙頭,上面潦潦草草的寫了一個地名:標槍街二十八號。我覺得這對一位喀麥隆戰士來說是個很美的路名。
「你現在住哪裡?」
有些地方很怪異,尤其是在車站附近。尚布東街,火車的月台。一些年輕的男孩子穿著過寬的夾克,一些瘦瘦的女孩子穿著牛仔褲、史賓賽式的短上衣。他們把頭髮漂白,他們的臉尖尖的,眼神澳散、空洞。一天,我要回家的時候,突然撞見了一場鬥毆。真是可怕,真是讓人搞不懂。先是一些男的和一些女的在跑,他們互相推擠,還一邊吼叫著。是土耳其人吧,我想,或者是俄國人,我不知道。接著又一小群穿著皮夾克的年輕人,手裡拿著大頭棒和棒球棍。他們就從我身邊擦過,而我就站在走道上被嚇呆了,其中有個穿皮衣的男孩用手掌推了我一把。我看見他擺出一張猙獰的怪臉,他的嘴,他的眼睛盯著我看了一秒鐘,他的眼神和蜥蜴一樣又冷又酷。然後他們就都走掉了。我兩隻膝蓋在水溝旁邊跪了下來,我再也不敢動。我聽見了警察的警笛,我正好來得及跑到梅耶小姐公寓的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