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些原本打算當解放者的人以毫無人性的方式對待他們的囚犯,而且很明顯還樂在其中。權力和尊嚴之間的鬥爭馬上就在那些痛毆犯人的影像裡赤|裸裸顯露出來。全世界被招待來觀賞這場權力表演,無權力的人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突然看到那些甚至比他們更無權力的人的處境:結果就是一場「強權的傲慢」,以羞辱(包括性羞辱)弱者的圖像來展現;但這些人之所以變成弱者僅僅是情勢所逼,並不是因為他們本身的能力或性質比別人差,也不是因為別人的社經條件比他們優越——僅僅是因為情勢所逼,而情勢這種東西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逆轉的。
對於這件事情,我只能由衷地說聲阿門!
情勢確實逆轉了,而且變得越來越恐怖,因為人質會像隻羔羊般被獻祭給全世界。伊拉克為了報復,用殘忍的手段把倒楣的人質斬首,他們這種作法經過精心安排,很明顯是用「全球消費」的方式來進行報復,他們拿已經被他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美國後備軍人來玩。
然而,我想這個行為應該已經讓一般人或是他們社群裡的人感到很恐懼了。不過有些行為是社會所不容的,反而引起了相反的情緒——憤怒、嫌惡、憎恨以及鄙視。我們鄙視那些貶低人類的冷血敵人。
我很高興我能有這麼一次機會給您捎上巴勒斯坦的好消息。我附上的幾篇文章證明了上星期巴勒斯坦曾經發生了非常美好、充滿希望而又充滿創造力的事情。我正在拜讀您的「李思講座」第四講〈尊嚴的追求〉,我想您應該會想知道這件事情。這當然是一起很令人振奮的事件,在那個夜晚,人類的尊嚴和高貴主宰了一切。要重新在黑暗和絕望裡激起希望,還有比藝術更好的發生場域嗎?m.hetubook.com.com
然而,這世界上除了懷有崇高志向的社群,會頑強地將他們的人生目標放在社會的救贖可能性的信仰上之外,還有會為了對抗沒有人性的行為(不僅是道德上的,還有法律原則上的)而建立各種體制的國家和組織,此外,還有此起彼落、規模有大有小的事件提醒我們應該為尋求解決之道繼續奮鬥,應該為建立公義與人道的社群繼續奮鬥。正是因為這個理由,所以我認為把摘錄自我最近收到的一封回信的引文放在本篇〈前言〉的最後,或許是有其重要性的,不論其重要性多麼有限。
反人道主義的螺旋行進已經擋不住了嗎?果真如此,這會把我們帶向何方呢?如果我們一直貶損人類的情感,那麼只要出現新的惡行,我們這些原本已經很悲觀的人就會變得更加悲觀,進而我們就會很想宣布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道德淪喪、混亂不堪,局勢已經無法逆轉了。
渥雷.索因卡
二〇〇四年五月
二〇〇四年五月
……您可能有興趣知道,我有一名親戚(您的文章就是他寄給我的)把您的文章寄給了我們這個地區的以色列佔領區軍團總司令。我的親戚昨天跟他見面了,我的親戚提到您那篇文章還有羞辱才是問題所在,才是所有那些正在發生的事情的核心因素等等事情。最後,他們會面結束的時候,那名以色列將軍要求看看您的文章。因此,我的親戚就把您的文章寄給他了。我希望您的文章能夠起點作用……
寫這封信給我的作家是我跟一群作家到中東參訪的旅行期間認識的,我曾經在第四場講座〈尊嚴的追求〉裡提過這件事。她寫這封信www•hetubook•com•com的目的是與我談論猶太裔音樂家巴倫波因(Daniel Barenboim)造訪拉馬拉(Ramallah)這件事情給當地帶來了多大的影響,巴倫波因和一個由巴勒斯坦青少年所組成、才剛成軍不久的管弦樂團一起在音樂會裡表演。新聞報導巴倫波因造訪巴勒斯坦並在當地舉辦活動,此舉得到非常熱烈的回應,所有人都感受到彼此同屬一體,這讓我回想起兩年多前我們的那次造訪,那次造訪的最高潮是一個充滿音樂和詩歌的神奇夜晚,在拉馬拉的古老戲院裡所度過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很興奮,覺得彼此休戚與共。
就在我的講座進行期間,又發生了更多恐怖攻擊事件,儘管並不總是那麼血腥;講座結束後到現在,恐怖攻擊事件也一直沒有銷聲匿跡。這類事件不過是我們時代困境的症狀罷了。在講座期間所發生的好幾個事件,讓我還有其他人(從他的評論中可以得知)印象深刻,它們是我這系列講座中所描述的情況的真實反映;它們沒有事先經過排練,但卻很致命,也讓我們有所警惕。這些事件包括了世界級領袖所發表的聲明、政府的政策決定、自我辯護、自我駁斥、軍事醜聞、宗教引發的屠殺和報復等等。其中一些事件是某些實體幹的,我在講座中把那些實體稱為「準國家」(Quasi-state)。比方說,當聯軍虐待、折磨伊拉克俘虜與囚犯的醜聞剛爆出來時,我不得不回想起講座後與觀眾就尊嚴這個主題所進行的交流。這類虐待的醜聞通常會被壓下來,現在終於公開在大太陽底下了,而且因為情況太過殘酷,我們全都很震驚、很困惑。
那場講座結束後隔天一大早,基地組織的「殘餘勢力」對西班牙的平民老百姓發動了一場可怕的攻擊,讓馬德里的火車車廂布滿了人類的肢體。這起事件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為我們再度發現任何人都有可能冷不防喪失性命。和*圖*書
不過,這封信並不是都在談那個用魔法召喚出來的超驗空間。在當時,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可能,因為眾人全都沉浸在藝術經驗裡,使得他們得以一窺宇宙、融為一體,這種經驗極為罕有。「萬物是連結在一起的,」巴倫波因在台上說道,「所有人是連結在一起的,我們的行動全都縱橫交錯,而音樂就是教導我們認識這個宇宙萬物互相連結的實相的老師。」不過,這封信裡有個世俗之味的註腳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啃咬這個「有可能達成的理解」(possible understanding)的邊緣,因為人類永遠都必須先有好奇,然後才能達到理解。或許在自殺炸彈客和軍用推土機(會把人活埋在他們以為很安全的自家裡)所構成的緊張空間裡,這樣一種融為一體的感受終將消失;也或許這樣一種感受終將匯入其他跟好奇與發現有關的記憶片段裡,等這些記憶片段累積到一定程度,應該就足以產生「接納與回應」。但不管我們再怎麼勸說那群時光已經凍結、一直沉溺在負面回憶裡走不出來的人,從他們對這系列講座的回應可以得知,他們仍然沒有辦法跨越分隔之牆開始進行好奇之旅。她在信裡寫道:
如果我們一直貶損人類的情感,那麼只要出現新的惡行,我們這些原本已經很悲觀的人就會變得更加悲觀,進而我們就會很想宣布這個世界已經變得道德淪喪、混亂不堪,局勢已經無法逆轉了。
唉,我們能夠抓來問責的,只有那些接受、受制於、或有辦法逼他們接受我們這套「問責法規」的人。佔領伊拉克的美軍就屬於這類範疇,因此,我們才能在法庭上就他們所犯下的違反人道罪行來陳述他們(像米洛塞維奇〔Milosević〕等人)所屬範疇的觀點。然而,如果這個罪行相對而言似乎無法引起國際法庭的注意,或許我們就應該把「羅馬公約」(Rome Convention)拿出來溫習溫習,對那些仍屬人道罪行範疇,但沒那麼重大、還不到種族屠殺或「種族清洗」的程度者,我們也該廣設下級法院來審理。設立這些法院的目的是要讓犯下這些罪行的人,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犯下的,都得親身面對制度化的、全世界的指摘,這跟在某地關起門來教訓一頓完全不一樣,關起門來教訓只會出現一種結局,這些被定罪的人最後就會賺到大筆鈔票,在黃金時段大談他們的故事。這些被指認出來的罪犯大搖大擺地在家鄉四處走動,愛怎麼上美國媒體就怎麼上,還接受專訪、為自己辯護,這真是天下奇觀。這幾乎跟他們所犯下的、讓全世界為之譁然的罪行一樣令人厭惡。m•hetubook•com•com和圖書
這一系列講座的第一講「恐懼的變容」是我二〇〇四年三月在倫敦皇家科學院(Royal Institute of Science)上發表的。跟聽眾交流期間,我在回答某個問題時提出一個觀點:美國總統蓄意誇大了伊拉克存在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的嫌疑。我警告他們,相較之下,美國總統或是其他任何人都不能低估「基地組織」(AI Queda)對世界所造成的威脅,否則就很危險。聽眾裡有人對我該段議論的第二部分很不以為然。沒錯,小布希過去一直在伊拉克捕風捉影,這點無庸置疑,但要說伊拉克和肯定淵源自阿富汗的基地組織有任何實質的關係,這只不過是戰爭販子自己的幻想罷了。
伊拉克殺害人質只是為了報復嗎?如果只是為了報復,如果報復者只是想要享受報復和(或)凌虐的樂趣,那麼這類事件只會間歇性地發生。然而,他們是蓄意在全球觀眾面前演出的,我們也可以把他們的行為解讀為是直接向全世界展示權力的聲明。準國家的律法是他們自己訂的,他們想攻擊誰就攻擊誰。他們這種想要表現自己的行為,跟成群的暴民對四名美國承包商所發動的攻擊(其中兩名承包商殘缺不全的屍體後來還被倒吊在橋上示眾),在本質上有很大的不同。暴民攻擊承包商的行動並不是展示權力的聲明,而是出於暴怒,他們當時的精神狀態已經不太正常了。相較之下,用殘忍的方式把人質處死,這是在表演,這是在傳達權力,不管有多絕望、有多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