讚蘿蔔
蘿蔔有一種堅忍性,與大塊粗物(如排骨,如牛腩)同鎔,亦不失其本色,同時猶能馴化旁伴,相得益彰。
在台北的「秀蘭」吃飯,常點紅燒蘿蔔牛腩。同桌諸客取牛腩總是盡可能取小塊,夾蘿蔔卻是兩塊三塊亦不嫌多。
——刊二零零八年五月二十三日「聯合副刊」
而曬至全乾的菜脯,置甕中一二十年,所謂老菜脯者,最是寶貝,取之煮水,喝其湯,最解酒。
噫,連蘿蔔乾與油清清淡淡不加別物來炒,居然令我們幾個吃過大江南北的人也嘖嘖稱妙,可見蘿蔔真是佳物。
又它的塊頭大,有時若無法大用,亦可以削成細絲來小用。北方包羊https://www•hetubook.com•com肉餃子,常加蘿蔔絲,亦有除腥作用。寧波人拌海蜇皮,常加蘿蔔絲,除了增加滋味與生脆感,也不免帶著添多配碼的思想,即以菜碼來達到節儉之目的。這就像小時家中吃炒鱔絲,甚少像今日館子的爆鱔糊那種滿盤全是鱔的豪富氣,而是所謂的「夜開花炒鱔絲」,即以瓠瓜(因夜間開花,寧波人稱「夜開花」)切細條與鱔絲同炒,則一盤看似甚多,實則鱔絲極少,圖節省也。甚還有蘿蔔絲黃魚羹的,乃黃魚太貴,燒成一大盆羹湯,必得滿加蘿蔔絲。雪菜黃魚羹亦是同理。
在日本旅行,我常說吃蔬菜是一樁困難事。不惟他們的菜種少,即使取來製成單味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炒空心菜、炒青江菜、炒油菜、白灼芥蘭、炒莧菜、涼拌萵筍、涼拌馬蘭頭等已是極少,更別說將各菜切絲斬丁做成配碼如芹菜切絲與肉絲、豆乾同炒,或切丁擱入魚圓湯中,薺菜切末包在餛飩內,香椿包在餃子中,荸薺切末捏在獅子頭裡,黑木耳或金針燒在烤麩裡,皆極不可能。
從小到大,不論在家在店,在宿舍在機關,總會吃到蘿蔔排骨湯,而永遠不厭。即使排骨用的是極碎極少肉者,而蘿蔔用的是厚皮又多筋者,湯一樣鮮美。
日本天婦羅(炸物)沾的蘿蔔泥,亦是巧思,有涼化油炸之物的脆焦火氣之效果;同時醬油灑在泥上,天婦羅沾它,有塗上一層絨狀鹹汁的緩hetubook.com.com和感,而不是直接浸溼在水裡。只是日本醬油中的鹹料與甜料皆太重,味不雋逸,倘我們自己調吃,倒還是在蘿蔔泥上灑上義大利紅酒陳醋,如此以天婦羅沾之,味更香美。
但蘿蔔絲最佳之用,是蘿蔔絲餅,不論是壓成平扁去油煎,或是塑捏成蟹殼黃形沾上芝麻去烤,皆好吃。尤其是沒在餡中擱蝦皮者更好。蘿蔔絲餅何等的平民化,然坊間販售竟不太多,至少沒水煎包多,不知何故。金甌女中旁一攤與信維市場旁巷口一攤,恰皆在信義路上,也恰自下午開至黃昏,所製較好。
有道是「多吃蘿蔔少吃藥」,可見蘿蔔又是養生聖品。有一方子,蘿蔔切片,浸在麥芽糖裡,過一夜,則蘿蔔瑟縮了些,而湯汁卻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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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此湯汁,潤肺止咳化痰。翌日上武當,在紫霄宮吃了一頓中午的齋飯。來了五、六個簡略之極的素菜,我們五個人,每人吃了三碗飯,把所有菜吃光,咸認是近二十年吃過最教人讚賞、難忘的一頓飯 (還不是最難忘的「素飯」。乃這菜雖全是素的,卻完全不攜帶「素齋」的宗教色彩)。其中有一盤炒蘿蔔乾,不知是它的蘿蔔好,抑是道觀自己曬得好,總之極是鮮美。
且不說日本蔬菜少,還是回說中國菜中蘿蔔用得好。
又蘿蔔切成粗條,在烈日下曬,連曬五六日,已縮小成半乾狀態,以之燒湯,鮮之極也。吃素者欲喝鮮湯又不需擱肉,最適吃此。
然日本卻極愛用蘿蔔,這點倒顯出他們的化繁為簡;中國人相較之下,的確比較崇hetubook.com.com尚關東煮中一大塊一大塊的蘿蔔,與魚漿捏成之物同燒,是日人的聰穎發明,我們台灣的甜不辣小攤也皆有之。我常常在街頭見到,很希望只吃一碗純是蘿蔔、不要甜不辣不要魚丸、更不要油豆腐的湯湯水水下午點心,但有些店居然還沒法販賣。
上個月至湖北登武當山,途經襄樊,在「米公祠」旁一家館子「千福源」吃飯,見菜譜上有「醃蘿蔔皮」,當即點了,竟極好吃,連叫兩碟。
在北京吃飯,大夥皆必點一碟醃蘿蔔皮,既像是涼菜頭檯,又實是如泡菜與日本漬物的除膩爽口醬菜。這碟蘿蔔多是綠皮紅心,京人稱「心裡美」,既好看又好吃。北地天寒,最宜蘿蔔生長,好的蘿蔔,極甘甜多汁,又無筋渣,故昔時胡同中常聽叫賣:「蘿蔔——塞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