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怎麼啦?海斯特欠了你的酒帳不成?」有一回,某人語帶侮蔑地詰問他道。
我老早說過,大家不大感興趣;但索姆堡當然不明瞭這一層,他笨得可笑。要是有三個人在他旅館裡碰在一起,他就煞費苦心,硬要把他們跟海斯特拉在一塊。
有時以極驚世駭俗的方式超越世界,究竟是愚昧憎恨的透視力,抑或僅是私見的無聊執拗呢?大家也都能記得好些愚行勝利的事例;那蠢驢索姆堡這時勝利了。T.B.C.公司清盤了,我開頭就說過了。蒂士文兄弟從此洗手不幹。政府當局取消了那些眾人皆知的合約,議論沉寂了,未幾各處都傳說海斯特已經銷聲匿跡。他失蹤了,就像當年他為了擺脫「這些群島」的魅惑,也常跑得無影無蹤,不是循著新幾內亞那方,就是西貢那方——跑進吃人族間或是咖啡館裡。失魂老海!他究竟解除了魔力沒有?他死了沒有?大家對此毫不關心,也就懶得多猜。你知道大家倒是挺喜歡他的。但要對一個人保持興趣,單是喜歡還不夠的。憎恨,顯然就大大不同了。索姆堡死也忘不了海斯特。那厲害、魁梧的條頓畜生真會恨人;蠢貨總是這樣子的。
有許多人又時興起叫海斯特為惡魔來了。如今他已相當實在,顯著了。他跑遍整個群島,上下本地郵輪,直當乘電車一般,無遠弗屆——為籌辦公司之事,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這可不是浪蕩遊樂,這是辦公事。這種有目標的幹勁顯露出來,比以科學方法來證實這些露天煤層的價值,更能撼動疑惑的人。真了不起。索姆堡是唯www.hetubook.com.com一不受感染的人。他身材高大,魁梧得有點臃腫,滿臉鬍子,厚爪裡握著一杯啤酒,總愛走近那些圍著桌子談論的客人,細聽一會,然後發表他那一成不變的宣言:
當然,那開旅館的說得這樣詭玄怕人,大家只是一笑置之。我們裡頭有幾個聽說海斯特正準備親身到歐洲去拓展煤業;但他一直不動身。根本用不著他去;公司自己成立了,他也是接到信,才獲悉自己受任為熱帶地區經理。
海斯特,怪天真的!好像有人會……大家都沒有興趣去理會回了老家的人。他們也沒什麼不對,就是不再算數了。上歐洲幾如登天堂那麼決絕;將人從冒險犯難的世界移走了。
「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拓展啦——他媽的!」又一個聲音咕噥道。
「你曉得啦,是海斯特,失魂老海。」
這開旅館的並不是個錙銖必較的人;條頓人絕少是那樣子的。然而他臉上卻裝出一個駭人的表情,對大家說,海斯特到他的「企業」來光顧,前後恐怕還不到三趟。海斯特的罪孽就在這裡了;為此,索姆堡詛咒海斯特日後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少一層也不行。請看看條頓人多麼有分寸,多麼肯饒人。
「他,男爵?滾開吧!」
終於,某天下午,有人看見索姆堡正向著一夥顧客走去。他顯然高興得了不得;他張著那雄偉的胸膛,極其自得。
「酒帳!噢,沒有的事!」
他眨著那雙充滿無窮惡意的眼睛。鈴響了,他莊嚴地領著路到食堂去,彷彿走進一座聖廟似的,一副人類恩主的神氣。他志hetubook•com.com在給人類吃飽,從中圖利;背地裡又去嚼他們舌頭,從中取樂。一想到海斯特吃得不好,他往往就幸災樂禍。
「大爺們,怎麼說也罷,可是他的臭煤是迷不了老子的眼睛的。不過是唬唬人罷了。咳,那不會有什麼意思的。讓那樣子的傢伙來當經理?呸!」
「他不是個瑞典男爵之類嗎?」
海斯特震駭已極。他在摩鹿加群島上,從蒂士文兄弟處聽到這消息,隨即失蹤了好一陣子。他顯然是同一個荷蘭醫官在帝汶住在一起,那醫官是他的朋友,在自己的平房裡,對他略加照顧。他重新露面時相當突然,兩眼深陷,神情略帶警戒,唯恐有人會把莫里遜之死怪到他頭上似的。
「跟那傢伙打交道,就落得這樣子的下場。他拿你當檸檬一樣擠乾,然後把你丟開——送你回老家等死。拿莫里遜做前車之鑑吧。」
「對了,他說過正在找尋事實。吶,他抓到一件了,快要把大家趕盡殺絕了。」
「大爺們好。沒怠慢罷?唔!好!你們看看,本人一直怎麼講的?哎嘿!不過是唬唬人吧,我早就看破了。不過我倒想知道他淪落成什麼樣子呀——那瑞典佬。」
他一挑就挑了三巴侖——亦即環島——來當總站。有幾份在歐洲刊發的計畫書,來到東方這裡,正輾轉流傳著。大家十分愛慕那些用來教導股東的地圖附錄。地圖上的三巴侖相當於東半球的中部,名字用極大的大寫字母刻著;粗線條——影響力的線條或距離的線條,諸如此類——由三巴侖穿過熱帶區向四面八方放射開來,構成一顆神祕而https://m.hetubook.com.com有效能的星。公司拓展人總有他們自己的一套幻想。他們的氣質,是舉世最浪漫的。工程師來了,力伕輸入了,三巴侖上蓋了平房,山腹開了一條橫坑道,果然採獲些煤了。
「上回跟見過他的人談過,到現在有五個多月了。」
這種種表現連最冷靜的人也撼動了。有一陣子,島上的人都在一窩蜂談論著熱帶煤礦,就連那些一笑置之的人也不過故作沉著而已。哦,對了;這已經來了,誰都能明白會有什麼後果——單幹戶商販的末日,給侵入的輪船群壓死了。我們可買不起輪船呢。輪不到我們。海斯特偏又當上了經理。
我個人對於這一點,倒是深信不疑。他還在群島上浪蕩時,有如孤魂野鬼那樣詭祕,遭人漠視,有一回曾親口告訴我。他久久才這樣駭人地實現成為破壞我們小企業的人——惡魔海斯特。
他格外用勁說出「瑞典佬」,好像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無賴。他憎惡一般北歐人:什麼緣故?天曉得。這種笨蛋真叫人難以捉摸。他繼續說道:
「大爺們,我知道他的行蹤了。誰嗎?當然是那個瑞典佬啦。他還待在三巴侖;從沒走開過。公司不在了,工程師不在了,書記不在了,力伕不在了,什麼都沒了;可是他還賴在那裡不走。戴維森船長從西邊來,經過那兒附近,親眼看見他。碼頭上有些白色的什麼東西;於是他駛近去,划了一條小艇登岸,果然是海斯特。口袋裡放著一本書,老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一直在碼頭上溜達、看書。他對戴維森船長說:『我在這兒留守物業。』hetubook.com.com我倒想知道,他在那裡拿什麼來吃。三朝兩日胡亂來一塊乾魚不成——唷?連這裡的客飯也瞧不起,那倒真難為了他啊!」
海斯特久居熱帶區,從未嘗給人如此熱烈談論過。
人性既如此,有愚騃的一面,也有鄙陋的一面,不少人事事妄信讕言,別無根據便假作憤激;也有許多人覺得叫海斯特做蜘蛛精甚是有趣——當然只是背地裡叫。他對此泰然不覺,就像對他別的綽號一樣。沒多久,人家卻又拿海斯特別的事情來嚼舌頭;不多久後,他便在大事上出盡鋒頭。他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要人。他是熱帶煤礦公司在當地的經理,這公司在倫敦與阿姆斯特丹都設有辦事處,其他諸事看來也堂而皇之,這一切都令人有目不暇給之感。在兩大首都的辦事處,說不定只有一間房間——可能的確如此;但在東方那邊,隔得老遠,自然也就很有氣派了。說真的,我們眩惑倒不如迷惑多;可是連我們裡頭最冷靜的人也漸漸認為這究竟了不起。蒂士文兄弟委任了代理人,政府郵船的合約也得到了,這些海島的輪船紀元開始了——前進了一大步——海斯特的一大步!
「噢,哦!大家都記得,他最初在這裡頂多不過是個無業遊民罷了。」
這一切都是走投無路的莫里遜與浪蕩的海斯特相遇後發生的,跟禱告是否扯得上關係,也很難說。莫里遜並不笨,但該如何對待海斯特呢,他卻似乎弄得異常昏頭昏腦。若說因莫里遜禱告上蒼,海斯特才奉了全能神之命,滿袋金錢來搭救他,莫里遜也就毋須特別感戴海斯特,因為連海斯特自己顯然也是欲罷不能。無奈莫里遜既篤信禱告有效力,也深信海斯特善良無限。他滿心敬畏,衷誠感謝神的慈悲;另一方面,對於海斯特救拔同類的義行,又感激難盡。在這(可堪稱譽的)激|情纏結下,莫里遜感激之餘,硬拉海斯特跟他合夥闖天地去。最後大家聽說莫里遜經由蘇彝士運河回國,以便親自在倫敦宣傳那煤礦大計。他離開船隻,在大家眼前消失而去;大家隨後又聽說,他後來寫過一封或多封信給海斯特,說倫敦又寒冷又陰鬱;說他不喜歡那邊的人和事,說他「像一隻異鄉的烏鴉那麼孤獨」。事實上,他一直思懷著「摩羯」——我指的不單是那熱帶區,還有那條船。最後他回到多塞特郡去會見親人,隨之染上大傷風,病情急轉直下,就在驚駭的家人懷抱中死去。是不是他在倫敦時操勞過度,以致元氣大傷,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相信煤礦大計確因此行而積極推動起來。怎樣也罷,在莫里遜——因感恩與故鄉水土不服犧牲了——加入多塞特郡墳場的祖先行列後不久,熱帶煤礦公司便誕生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其實,大夥兒也是隔了好幾個月才聽到這個死訊的——那是從索姆堡處聽來的。他無端憎惡海斯特,並捏造了一番陰毒的流言蜚語:
「老子倒希望那傢伙沒有跑去跳海,」他會說得特別滑稽認真,這本可叫大家發麻的,只可惜大夥兒淺薄,對這虔誠願望的心理懵然不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