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我不是指你不受這雞毛蒜皮的事,」他繼續說道,搖了一搖戴維森的手。「我是給你的人情味兒感動了。」又是一搖。「說真的,我深深知道,蒙了您的人情之惠。」最後一搖。可見得海斯特早已明瞭,小「西斯號」定期出現在他隱所附近。
「我也覺得,他一定有點兒古怪,」戴維森說,「顯然是在瑞典跟人家鬧翻了。海斯特的父親,自然就是這樣子。他自己不也有點兒怪氣嗎?他告訴我說,老頭子一死,他就獨個兒溜到外面,五湖四海到處闖蕩,最後碰上了這檔子眾人皆知的煤業。有其父必有其子,對嗎?」
蒂士文兄弟在泗水設有總辦事處。海斯特與蒂士文兄弟之間的聯繫,由來已久。隱士竟有代理人;公司垮了,被人遺忘了的瘋經理也還有事務,前者的可笑,後者的荒謬,我們都沒有注意到。我們說當然是在泗水,並認定他會跟蒂士文兄弟之一來往。我們裡頭有一個還說不知道他會受到什麼待遇,因為大家都知道朱利葉斯.蒂士文對於熱帶煤礦公司弄成那樣子,感到很不高興的。但戴維森糾正了我們,哪有這回事。海斯特乘著旅館汽艇登岸,往索姆堡的旅館投宿去了。也不是索姆堡特意派遣汽艇去接一艘像「西斯號」那樣毫不體面的本地客船;汽艇只是在接一艘岸線郵船,中途給人發訊號召去罷了。當時是索姆堡親自掌舵的。
「他真是斯文人,」戴維森對我們說。「他上岸去的時候,我真捨不得。」
不錯,正是索姆堡。他對任何人都事事問個不休,然後把打聽得來的消https://m.hetubook.com.com息,極盡其醜話的能事。人家談話時,他往往會插|進嘴去,他那眨呀眨的、隱含著不平的眼睛、那厚唇、那深栗色的鬍子,充滿惡意。
這樣給打發走後,戴維森便回船上去,把船頭掉轉,船開動離去時,他從船橋上目睹海斯特正沿著碼頭向岸上走去。他邁向長草叢,消失其中——只剩下他那頂白通帽的頂尖,像在碧波中游弋。接著,連那頂尖也隱沒了,彷彿已沉沒到熱帶林藪隱祕的深處;熱帶林藪比海洋更忌人征討,並正要將清了盤的熱帶煤礦公司的餘跡——東方的經理A.海斯特也給封蓋起來。
這輕微的偏航,給戴維森來回的航程增加了十哩之譜,但由於全程總共一千六百哩,偏航便無關緊要了。
聽見這種傻事,戴維森露出驚疑的神色,海斯特便解釋說,公司成立時,他已將僅有的家當從歐洲發送來了。
我們有些人對海斯特此事別感興味的,便到戴維森處去尋根究柢。這樣子的人,究竟不多。他告訴我們說,他特地去到三巴侖北部,好打聽那兒的情況。起初看來,島那邊早已完全荒蕪了。這並不出他所料。接著,他望見三巴侖密林之上,聳著那支光禿旗桿的桿頂。然後,輪船在駛過那稍微凹入的灣口——早一陣子曾有正名稱為黑鑽灣——之際,他用望遠鏡弄清了煤礦碼頭上的那個白影。一定是海斯特無疑了。
「好吧,好吧,好吧。船長,隨你喜歡好了。」
這不就是說,在大家還未注意到他以前,他老早在流浪了嗎?在那裡www.hetubook•com•com呢?年紀有多輕?謎。或許他根本就是隻沒窩的鳥兒。
除此之外,他還是那麼客氣。他要付戴維森旅費,但戴維森不肯聽這種話,於是他誠摯的抓住他的手,畢恭畢敬的鞠了個躬,說他受到這樣的隆誼,十分感動。
「海斯特拿著一個陳舊的褐色皮包跳進艇子時,索姆堡的眼睛怎麼突了出來,你真該去看看,」戴維森道。「他假裝不知道那是誰——起初真是的。我沒有跟他們一塊兒上岸去。我們靠岸,總共不過個把兩個鐘頭。兩千椰子上了岸,就走了。我答應二十天內,下一趟再帶他走。」
「他可以看得見我們的,」戴維森說道。然後尋思一下,又說:「咦!他別是以為我在打擾他罷,嗯?」
「他準在那裡,只是躲起來了。真教人不舒服。」戴維森有點兒惱海斯特。「也真怪,」他繼續說道,「跟我談過的人,誰也沒問起他,只有我那個唐人——還有索姆堡,」他隔了半晌,又補上一句。
海斯特的自白。大家都沒聽過他那麼多的個人經歷——除非是那已作古的莫里遜吧。看來,做過隱士,嘴巴再也嚴不起來了,不是嗎?
「『但這兒什麼都沒有了嘛,』我大聲說:『海斯特,你其實根本是在白守。』
「『噢,我給事實弄夠了,』他說,把手一下子伸到頭盔去,微微的躬一躬身。」
「我很早就輟學了,」他有一回在旅途中對戴維森說,「那是在英格蘭的時候。很好的學校,我念得不太好。」
不管怎樣罷,他總是猝然重返這人間世,還是闊胸、禿和-圖-書頭、長鬚、禮數十足等等,依舊是那個十足的海斯特——乃至於那仍蒙著莫里遜之死的陰影,仁厚的窩孔眼。不消說,準是戴維森予他方便,將他從荒島上接了出來。否則別無機會,除非是有一些本地船經過——那是既不上算也不易等的機會。對了,他是跟戴維森一塊兒出來的,而且自己對戴維森說,只是待一陣子——頂多是幾天罷了。他打算回三巴侖去。
無奈海斯特顯然天生便不是個隱士。對他來說,他的同類並不是厭不可近的。這一點我們得相信,因為他確曾為了些什麼理由,從隱退之處出來露面過一陣子。或許無非是到蒂士文兄弟那處去看看可有函札給他罷。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不過這次復出顯示,他與世俗尚未完全隔絕。凡事拖泥帶水,麻煩就來。既在三巴侖待上了一年半,厄索爾.海斯特本不該理會函札——或是什麼要他復出的事。但一年半也沒有用啊。他壓根兒就沒有隱士的能耐!麻煩似乎就在這裡。
我們問他是在哪裡跟海斯特分手的。
海斯特,那浪蕩的、飄泊無根的海斯特竟有可以裝置家居的家當,這在戴維森或大家聽來,真是新奇得驚人。奇怪得有點兒滑稽;就像說鳥兒有了房地產似的。
「『有什麼意思嘛?你是想留守煤礦嗎?』我問他。
「各位大爺好。沒怠慢吧?唔!好!咳,聽說森林已經把黑鑽灣剩下來的棚屋也給吞掉了。事實如此。現在他變成荒野的隱士啦。但這位經理在那兒究竟拿什麼來當吃的呢?這真難倒我了。」
他的船東有一張陳年檸檬似的臉,www.hetubook.com.com人又矮小,又乾癟——這說起來倒奇怪,因為按說唐人發跡了,身子跟著就會發福起來的。供職中國商行倒也不錯,他們一旦相信你老實可靠,便對你信任得無以復加。你準沒錯的。於是戴維森的中國老頭一迭聲尖叫道:
海斯特正是這個意思。「先父在倫敦見背。從那時候起,這些東西就一直給貯藏在那裡,」他解釋道。
「『也可以這樣說,』他說,『我要守下去。』
戴維森——一個本性善良的老實人——很奇怪地動了感情。要知道,他對海斯特認識不深,海斯特禮數十足的態度和語調使不少人敬而遠之,他也是其中之一。我想,他比起大家來,修養也好不了多少,但心地是好的。大夥兒當然是隨隨便便的,有我們的一套是非善惡——我敢說,並不比一般人的那套差;修養呢卻沒有份兒了。戴維森的心地確是那麼好,他把所駛的船改道而行,不經三巴侖南部,而特地改道北岸,約在碼頭一哩範圍之內。
「噢,有個瑞典佬罷了,」——他陰險的用力說,好像是在說「有個土匪」似的。「在這裡無人不知的。他沒臉見人,躲起來了。這王八一給人揭穿了,往往就來這一套。」
在那兩天難忘的「西斯號」旅程中,他又自己隱約提到一些別的個人經歷——隱約提到,因為你不能說那就是自供。戴維森聽得很有興味。他感到興趣,倒不是因為他覺得那些話很動人,只是對同類自然的好奇,這是人性的特徵。戴維森駕著「西斯號」沿著爪哇海來回往返,日子也是異常單調的,甚至於孤獨。他在船上從來無人作hetubook.com.com伴。不錯,船上確有不少本地的甲板旅客,卻從來沒有白人;以此,海斯特在船上的那兩天真是天賜的了。事後,戴維森把這一切都向我們和盤托出。海斯特說他父親著了很多書,是位哲學家。
「我總看他不到,」戴維森只得坦告船東;船東戴著一副比他那張小小的老臉要大幾個度數的圓角邊眼鏡,雙眼透過鏡片默默盯望著戴維森,「我總看他不到。」
「家當?你是說桌桌椅椅嗎?」戴維森不禁驚奇地問道。
事情就此結束了;不過下回還有分解。那唐人常會向戴維森問起那白人的事來。還待在那裡沒走麼?
隱士——這個相當俏皮的諢名,是海斯特在這一熱帶區浪蕩時,索姆堡吵耳的嘮叨弄出來的最後一個。
我們再三向他說,他的行徑無可議之處。海洋畢竟是大家的。
有時,陌生的人不知底蘊,會好奇地問:
「誰?什麼經理呀?」
「還要久些呢,」海斯特說,他對問題一清二楚。
「我已經讓船東知道了,」「西斯號」耿直的船長說。
「這麼許多年嗎?」戴維森驚叫道,心想海斯特在曠野林間蕩來蕩去,大家已聽聞多久了。
「我認定他是要人帶走,於是駛進去。他沒有表示。不過,我還是吊下一隻小艇。周圍再也看不到什麼人。對了,他手裡拿著一本書;還是那副老模樣兒——整整齊齊,白鞋子、通帽。依他說,他平素喜愛獨個兒靜靜的。我就答腔說,那還是破天荒第一遭聽到呢。他只是微笑。怎麼說好呢?他這人,高不可攀的。他有城府,你也不想接近的。
偶爾,他也會對我說:
「在泗水嘛——還有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