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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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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那高大的旅館老闆彎下腰來,將惱怒的臉擂到戴維森臉上去。
戴維森擔心的拍了大腿一下。
她並沒接腔;她只乾瞪著眼睛,向前直視,沉默得使戴維森很狼狽。她彷彿沒有聽見他似的——那是不可能的。也許,她決定不開腔表示觀感的。索姆堡可能為了家事的緣故,早已將她訓練有素,不把觀感告訴人家。但戴維森覺得,為免失禮,他非談下去不可的。所以他擅自給這意外的沉默解說道:
我問他自己可覺得這真是件那麼丟人的醜聞。
「放汽笛?你以為我會這樣幹麼?」
「夠年輕的,」索姆堡太太那硬邦邦的面孔上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我想她這麼做,一定有私利的企圖。她太沒神沒氣了,不會給同情心一時驅使行事的。海斯特絕不會賄賂了她。他再有錢也罷,總沒有本事這樣幹。會不會是她被那無私的熱情所驅使,將女人送進男人的懷裡——上流社會所謂作媒?——也真罕見啊!
索姆堡太太坐著不動,看上去彷彿在那裡凝神諦聽。難保她不真是在諦聽;但索姆堡準是在屋內遠處什麼地方睡夠了。靜得一點點聲音也沒有,而且長得叫人吃驚。終於在戴維森上面的神龕裡她悄悄說道:
當然,他並不在乎她們是不是。他不過要看看那副機體到底還有沒有作用。有的;它說她們不全是。她們裡頭顯然是各式人種都有的。它頓了頓,一雙凸眼睛乾瞪著整個房間和通往「外廊」的門口。它頓了頓,然後兀自沉著調子繼續往下說道:
「不會罷!」他嚷起來。「他不是那種人。」他說到最後,聲音變得很弱。索姆堡太太頭一動也不動。戴維森聽了這件嚇得他站起來的事之後,渾身虛脫。
「那樂團其餘的成員,卻都是道地的義大利人吧?」
「那麼可曾見過什麼人?」
「他們在這裡待了個把月。現在都走了。那陣子,他們每晚都演奏呢。」
「這還不算,最有趣的是——」剛才在說話的那個人——某荷蘭商行的英國職員——繼續說下去:「最有趣的是,當天早上九點還沒到,這兩個人又一同駕馬車到碼頭找海斯特和女孩子去。我看見他們東闖西闖,四處打探。不曉得找到了女孩子,他們會怎樣處置,可是呀,戴維森,他們好像非要把你朋友海斯特抓到,就在碼頭上幹掉不可似的。」
「不錯,他在這裡留過宿。」
「當時你只消用一根汗毛,就可以把我給打倒了,」過後,戴維森對我們這樣說道。
「是呀,真是嘛。」他後來告訴我們說,他當時是既狼狽又無奈;不過,就像一隻海龜縮進了甲殼裡,他的情緒旁人也看不見的。
走了很久,一路上驕陽似火。戴維森站在索姆堡所說的「外廊」上,不住指著溼透的臉和脖子。有幾扇門通往外廊,簾子卻全放下了。一個人也見不到,連一個中國小廝也沒有——除了滿是鐵漆桌椅外,闃無一物。淒清、陰暗、翳寂——以及一陣突來的微風,自樹底下吹來,猛地使揮汗如雨的戴維森打了一個寒噤——這種熱帶的寒噤,尤其在泗水,往往使疏忽的白人發燒和住院的。
「噢,妳曉得我正在這兒找個朋友麼?」戴維森燃起希望說,「妳可不可以告訴我——」
「可惜你不肯說我的朋友哪兒去了,」他說。「我的朋友海斯特嘛。沒法子啦,看來只好到碼頭下面去問問看罷。到那裡問去,準該聽到些什麼的。」
「那包東西準是很小的了,」戴維森再說道。
一層迷霧彷彿在戴維森眼前捲著去了,露出令他難以置信的什麼來。
「好吧,那你又怎麼見得他們是在那裡呢?」有人順理成章的問道。
「唷!唷!」他淡淡的大聲說;然後,用世故的神態接下去:「跟誰呀?」他信心十足的追問道。
他的口氣毫無譴責之意;倒是有點兒惋惜什麼似的。戴維森跟我見解一樣,都認為這事本質上是在救援一個苦難中人。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浪漫,將全世界都染上我們脾性的色彩m.hetubook.com.com,而是我們兩人眼光獨到,老早發覺海斯特他才是那麼的一個浪漫派。
這是戴維森接著聽到的話語;這重新激起他的興味來。
索姆堡一直抓住戴維森上衣一個鈕子,將戴維森攔在門口,恰巧在索姆堡太太凝住的視線之內。戴維森偷偷的瞥了索姆堡太太那方一眼,正想遞個眼色讓她安心,但見她高棲在那裡,看上去是那麼麻木不仁,簡直毫無生氣似的,使眼色似乎划不來。於是他好整以暇,將鈕子從索姆堡手裡解出來。索姆堡這才吞了一句粗話而去,消失在屋子那一處,好獨自平平氣去。戴維森便踏出外面的遊廊去。遊廊上的那夥顧客早發覺門口剛才有人在那裡火爆的拌嘴,內中有一個戴維森也認識的,戴維森經過時,就順便向他點頭招呼。這相識者大聲向他問道:
「嗯,懊悔罷。只是怎麼會選上索姆堡太太做心腹的呢?」
到這時候,戴維森對這宗驚人的交易的雙方當事人,卻又採取寬容的看法。首先細想之下,他絕不敢斷定,海斯特這麼一來,就不再是從前那樣的一個真君子。他一張認真的圓臉冷冷地對著我們肆笑與偷笑。海斯特把女孩子帶到三巴侖去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三巴侖島上的荒涼死寂,戴維森這個老實人深印腦海,跟那些未嘗親睹、卻又掉以輕心的人嘴裡所謂的,簡直風馬牛不相及。那烏黑的碼頭,由叢林中一直突伸至空蕩蕩的海面;那些丟荒的屋脊,冒到長長的草莽上,陰鬱的窺視著!哦嗬!棄在碼頭末端的那些賣不出的煤塊,堆積如山,宛似一座墳墓;熱帶煤礦公司的那塊陰森森的巨型黑板招牌,仍舊從一叢野灌木裡冒出頭來,像一塊碑似的豎立在煤墳上,令氣氛顯得倍加荒涼。
戴維森又追索自己的思路去了。他認為這種事,是熱帶區的歷史上聞所未聞的。試問哪有人拐跑樂團的妞兒的呢?不錯,有些人迷上過漂亮的——可是都沒有打算跟她們遠走高飛的啊。呀,不會的!要海斯特這樣的瘋子才這樣幹。
戴維森跟那開旅館的講這些話,無非是要免得索姆堡太太受到猜疑;但他又樂得看看另一個人怎樣說海斯特的事。這一著果然老到。這一招,應得頗為驚人,因為索姆堡罵海斯特果然格外罵得凶。猛地,他用先前那副沙啞駭人的聲調,把海斯特給臭罵個狗血淋頭,用了許多粗言穢語,其中「畜生」還不算是最惡毒的;總之,他罵呀罵的,火起之時,連自己也嗆了。戴維森再巨大的打擊也禁得起的,趁他嗆住時,心平氣和地勸道:
那副機體並沒吭聲。戴維森這個滿有同情心的人自己尋出了結論。
「什麼?打架來著!——跟海斯特打架來著?」戴維森不安的問,好像有點不相信。
「不。他本來是德國人;不過是為了做生意,才染黑了頭髮和鬍子吧。贊賈科莫是他的藝名。」
那說話的放聲大笑,旁邊的客人則坐著微笑。戴維森站住了腳。
「我的錢箱!我的——他——戴維森船長,你瞧!他拐了一個女孩跑了。那女孩子,管她呢!我才管不了她死活。」
「那個女人,你說連小指頭也沒敢翹起的那個女人!」戴維森平靜、微喘的聲音裡孕著一股驚奇。「你怎麼想法?」
「奏得還不錯罷?」
「我可不會有這膽量,」他繼續說下去。「我凡事都要想個通透,才肯去幹;海斯特呢可不是這樣,不然他也不敢這樣幹的。帶著個女人跑到無人的森林裡去,早晚總要後悔;更糟的是,海斯特偏又是個君子人。」
索姆堡再也料不到他會這樣說,厲聲喝道:
「她沒有跟他們一起走;她跑掉了。」
「他一直留宿在這裡嗎?」他問道。
「也用不著這麼氣呀。就算他偷了你的錢箱跑掉罷——」
「噯,想想看會怎樣了局,」戴維森喝哧喝哧地喘著氣說,心氣無比平和,想像得很遠。「噯,想想看!他一個人待在三巴侖上胡思亂想,準是想昏了hetubook.com.com頭嘍。他就沒有定下來仔細考慮過,不然怎會幹出這種傻事兒來?用腦子的人怎也不會……你說這回怎樣了局好呢?他到頭來怎樣安置她呢?簡直是瘋了。」
戴維森見反應不錯,就說他真替她難過。他輕易就替人家難過。
「我早告訴你了。」
「海斯特?不,是這兩個人——是帶著這些女人跑碼頭的那個領班和老索呀。早上,贊賈科莫先生發狂似的衝進來,找我們這位老友算帳。真的,他們兩人呀,你追我,我追你的,追遍整個房子,門兒關得砰砰碰碰,飯堂裡的女人,總共十七個,嚇得尖著嗓門直叫,後來兩人索性就在這遊廊地板上扭成一團,翻來覆去;黃臉漢還爬到樹上去——嗨,約翰?你不是爬到樹上去看打架來著嗎?」
「沒有,一個也沒有。連影子也沒有。」
「你要?」
「這些女人過的豬狗生活啊!」他說。「索姆堡太太,妳說有一個英國女孩兒,妳真是說年輕的姑娘嗎?這些樂團女子,好些已算不上是妞兒的了。」
「哦,有的。不時都有——離開半哩左右。」
索姆堡又出現在門口。他走過來,神態莊嚴,鼻孔卻脹得格外圓大,他好不容易才把嗓子控制得住。
「你說他脾氣臭不臭?那件事之後,一直就這樣子。」
「海斯特!那樣的君子人!」他虛弱地喊出來。
這些剛勇、沉著的人卻這麼會同情人!戴維森激動得很;他關心的顯然是海斯特。大家問他最近可曾經過那一帶。
「還有,那姑娘似乎也愛上了他呢,」我說。
戴維森很替那十八個女樂手難過。他很知道這些贊賈科莫絕非什麼職業樂師之流,這種巡迴演奏,由他們領導下是何等樣的生活,他深知她們過著的是卑賤淒慘的日子。正當他盯著招貼看,背後不知哪兒打開一扇門,走進一個女人,人家都當她是索姆堡的老婆。有人曾經很刻薄地說,她這麼醜,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人家說索姆堡虐待她,皆因她臉上有那嚇怕了的表情之故。戴維森舉帽向她招呼,索姆堡太太把那沒有血色的頭顱向他低低的點了點,馬上在一個算得是高起的櫃檯後坐了下來,面向門口,背對著一面鏡子和一排排的瓶子。她的頭髮梳弄得十分細緻整齊,瘦脖子的左面懸著兩綹鬈髮;她穿著一襲綢衣,正要來值午班。儘管她給那地方添不上什麼春色,索姆堡為了些什麼原因,卻迫她來了。在氤氳和喧嘩中,她坐在那裡,宛似一尊供起來的偶像,不時對著撞球傻笑,不跟人家談話,人家也沒話跟她說。索姆堡除了無緣無故驀地向她瞪目怒視外,根本便不理會她。連那些唐人也不把她放在眼裡。
索姆堡太太好像沒聽見。這駭人的事,總是與戴維森心目中的海斯特相應不來。他從來沒有談過女人,他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她們,根本沒有覺得她們活在世間;然後一聲不響——這麼樣的事!帶著一個萍水相逢的樂團姑娘跑掉了!
「問鬼去!」索姆堡咕噥著沙啞的嗓子回道。
一個唐人應鈴出現。索姆堡轉過身去,向他厲聲喝道:
「你想見他?」
「我猜姑娘一定美得很,」我說。
這樣莽撞打擾人家,他委實做夢也沒有想到過。戴維森,好周到的!
「總之——這一架可不是鬧著玩的,打得痛快極了。是贊賈科莫先動手的。哦,索姆堡來了。喂,索姆堡,他一發覺女孩兒跑掉,就向你發火,對不對?因為是你出的主意,要樂手在休息時間跟觀眾打打交道。」
戴維森那老好人還在吸乾溼透的頸脖,一邊坦言他跟海斯特預先約好的,現在要來帶他走。
「小廝!」
「你說他瘋了。索姆堡告訴大家說,他在那島上一定餓壞了;所以他到頭來還可以把她吃掉呢。」我說。
「那你有放汽笛沒有?」
戴維森依舊心平氣和,一副老性子。他對索姆堡也沒有好感,卻沒有表露出來。
「算了吧。他現在再不會見你的。」
「上蒂士文辦公室找hetubook.com•com,一定找得著,」他心裡忖道。可是太陽又那麼毒辣;海斯特要是下過港口,照理早該知道「西斯號」到埠了的。他老早上了船,這時正在那裡避著鎮上的暑天也說不定呢。戴維森因為身材胖大,腦子裡總是想著避暑這回事,人也是不願動的。他逡巡了一會,似乎委決不下。索姆堡站在門口,老瞅著屋外,裝成漠不關心的樣子。可是他也裝不下去。猛地,他轉過身來,向屋內怒喝道:
「不錯,這是做生意嘛。我給了他特價的啊;再說,這還不是為了各位嗎?我不過是在為老主顧著想。這鎮裡一到晚上就沒有什麼事好幹的。各位,我想大家也巴不得有個機會聽點兒好音樂,那麼,請女藝人喝杯石榴水什麼的,又有什麼要緊呢?可是那傢伙——那瑞典佬——他騙了那女孩子。這裡的人,他統統都騙過的。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盯著他。他怎樣把莫里遜騙了,大家該記得的。」
她那麼不慣於受到主顧的招呼,因此一聽到他的聲音,竟就在位子裡嚇得跳起來。戴維森事後告訴我們說,她跳起來的模樣,活像木頭人,動時依舊是全身僵挺挺的。她那兩顆眼珠子連轉也不轉一下,但儘管兩片嘴唇像木造一般,她倒也答得相當流暢爽快。
「那真怪,」戴維森道。他滿腦子盡是海斯特,心想她也許還知道別的實情。對跟索姆堡太太謀過面的人來說,這可真是個意想不到的發現。誰也不會覺得她也會有個腦子的,我是說即使小小的腦筋也沒有,連半點也沒有。人家倒覺得她是個「它」——一具機械人,一個不折不扣的傀儡,只會偶爾點頭、傻笑。戴維森望著她的輪廓:扁平的鼻子、凹陷的腮頰、一雙凸眼睛乾瞪著。他暗自問道:它適才開過腔嗎?還會再開腔嗎?單是看看它如何奇妙,那種刺|激,就像跟一副機器交談。戴維森肥胖的臉上泛起微笑——那笑法就像在那裡進行著有趣的實驗。他又對她說道:
戴維森告訴我們說,索姆堡太太趕不及給他細說清楚。他們那麼久都沒人來打擾,說來也真奇怪。懶洋洋的下午不知不覺的溜走。遊廊上——不,是外廊——又響起腳步聲和喧嘩聲了,椅子的摩擦聲,鈴子響聲,顧客又來了。索姆堡太太望也不望戴維森一眼,只是慌忙請他別把事情張揚出去,這時,有人說了半句什麼,她慌慌張張的把說話打斷了。原來索姆堡從一道小小的內門走了進來,他的頭髮刷得閃閃發亮,鬍子也梳得整整齊齊,但打完盹的眼皮還重重的垂著。他狐疑的看了戴維森,還瞥了瞥他的老婆;但見一個沉著如故,一個又木然如常,便摸不著頭腦了。
說到這裡,他猛可打個轉,換了方向,檢閱似的,邁步離去。桌前的客人默默交換著眼色,戴維森則作壁上觀。索姆堡滿懷心事,在彈子房裡踱著步子,腳步聲傳到外面的遊廊上。
那敏感的戴維森是這樣想。那女孩子的身世一定很淒涼的了,不然怎會跟著這麼一個陌生的男人到那種地方去呢?海斯特想必早已坦白告訴了她;他是個君子人嘛。然而三巴侖島上那種艱苦的生活,真是罄竹難書的。荒島上沒有伴兒,倒也罷了。你真個漂流到荒島上去——當然啦,那也是沒奈何的事;不過要一個出身於浪跡江湖的女子樂團的玩提琴的女孩兒安守島上,哪怕是一天罷,那也是不可思議的。她第一眼見到三巴侖,必定會大吃一驚,會尖聲叫出來。
「呃,是呀,」戴維森答道。「我們早就約好的——」
「好罷,不信你儘管自己看看好了。他不在這裡,是不是?我不騙你。別管他了。我是以朋友立場勸你。」
那杏眼的小廝態度冷淡,不屑的哼了一聲,桌子一拭好便退下了。
戴維森回航湊巧遲了兩天。當然,不是什麼要事,他還是特地——在太陽最毒辣的時分——跑上岸找海斯特。索姆堡的旅館建在一個廣闊的大院子裡,內有花園,種了些大樹,在橫伸的枝椏底下,立著一和圖書個會堂,這在索姆堡的廣告中,是「可供演奏及其他表演用途」的。閘口兩旁的磚柱上,貼著撕破了的報單,颯颯飄舞,上面用深紅的大字母寫著:「每晚演奏娛賓。」
「有一個還是英國女孩子呢。」
原來海斯特老早將消息託索姆堡太太傳達給戴維森——一張揉皺了的紙片,上面寫著幾行鉛筆字,大意是說他因有急務,非得在約定的時間前離去不可。他請求戴維森擔待他如此無禮。屆時屋裡的那個女人——即是索姆堡太太——儘管解釋不出緣由,卻自會把事實告訴他。
聽畢這段奇譚,戴維森便離開了索姆堡的常客擁擠著的遊廊。海斯特的治行是大家的話題。依他看,這個怪人從沒讓人家嚼過這麼多的舌頭。從來沒有!就連熱帶煤礦公司成立之初,他成了一陣子的鋒頭人物,島上的流氓和冒險家胡亂批評他,無端嫉妒他,他也不會讓人家嚼過這麼久的舌頭。最後戴維森想,人家別的不愛談,偏愛談這種醜聞。
「真的嗎?」
「噯呀,哪裡是!」那永不僭禮的大好人說。「不過換了我,可就不會幹出這種事來;我是說,就算我還沒討老婆。」
「哦,可是他們打架來著呢!」另一個顧客道。
「啊,這樣子——不打緊。那樣的樂隊難得夠水準的。索姆堡太太,從領班的名字看來,該是一票義大利人罷?」
她搖搖頭。
那有腦子的戴維森避進就近的一間陰暗的房間裡。在人為的幽暗中,在覆蓋著的彈子檯那邊,一個橫臥在兩椅之間的白色影子聳了起來。晌午時分,中飯一吃過,是索姆堡優哉游哉的時光。他要躺一躺,胖大的身材,從從容容,不再進取了,鬑鬑的金鬍子覆在雄偉的胸膛上,宛如一片胸甲。他對戴維森沒有好感,皆因戴維森不是常客。他經過時,用手擊了一下擱在桌上的鈴,以冷淡、後備軍官的姿態問:
卻說當晚,海斯特與女孩子夤夜搭了蒂士文兄弟公司屬下一艘東航的斯庫納船,老早逃到好多哩外了。這是一個爪哇船伕事後說出來的,他是海斯特在半夜三點鐘特地雇來幫助逃走的。那艘斯庫納船在晨光中吃著平常的陸風駛出,當時大概在海面上還見得到。但那兩個追趕的人在美國大副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後,立刻上岸去了。一登岸,他們就又用德文激烈罵戰起來。這一回卻沒有再動粗;終於,他們帶著憤恨無比的樣子,雙雙鑽進一部馬車準是為了好共付車資,各省點兒錢就走了,撇下一小群歐洲人和土著,待在碼頭上發楞。
「不——在——這——兒,聽到了吧!」
「啊?」
「那我可不知道。她怪可憐的。她們在台上時,身上不過是披著一片兒亞麻布和一兩件這種白上衣罷了。」
「可憐的傢伙!」戴維森說道。「我看,這些女人比奴隸真好不到哪兒去。那染髮子的傢伙正派嗎?」
戴維森馬上要走的。沒法等候——但請通知海斯特,午夜時分「西斯號」就要啟碇離去。
「那麼告訴我他現在哪兒去了,行嗎?」戴維森平淡的繼續問下去,他心底裡私自對海斯特生出衛護之情,不禁焦躁起來。他得到的答覆是:「無可奉告。不干我事,」隨即,那旅館老闆堂然皇然的擺動著頭,暗示著驚人的神祕性。
「他們離開這裡到哪兒去了?」他問道。
「還有什麼要說的呢?」戴維森狐疑地想。「他愛上了那玩提琴的姑娘,還有——」
「唷!那便是在醫院裡了,」在熱病肆虐的地區,戴維森這樣猜疑也不無道理。
她沒有開腔,因為正在此際,小廝頭兒出現了,手裡托著盛得滿滿的盤子,正走出去。索姆堡走到門口,向門外的顧客打了個招呼,但沒有出去。他站著,擋住半邊門口,背對著屋內,直至戴維森靜坐了好一會而要動身離去時,他仍是一勁兒擋在那裡。一聽見戴維森離去的聲音,索姆堡扭過頭去,看著他向索姆堡太太舉起帽子告辭,然後索姆堡太太僵著身子,鞠躬回禮,傻笑一下。索姆堡別過頭和圖書去,威風凜凜的。戴維森走到門口停下來,神態十分自然。
因為顯然區區一具蠟像,也比那個女人要中用些;大家只慣見她高坐在兩張彈子檯之上——臉無表情,呆若木雞,也不作聲,視如不見。
「我在那裡坐著坐著,再也想不到,索姆堡太太忽地把海斯特那張紙,搓成點火捲子似的,塞到我膝上來,」戴維森繼續說著。「一定下神來,我就問她,幹麼海斯特會把便條留下給她的。跟著,她的動作簡直就不像是個活女人,像個畫像,她悄聲說我要豎起耳朵才聽得到:『是我幫他們逃的。我把她的東西收拾好,用我的大圍巾綁起來,從後窗拋到圍場裡去。是我幹的。』」
「不在這裡!」
「真是快得出奇,」戴維森沉思著說道:「你想會有什麼結果呢?」
那後備上尉只管噘著嘴,吊起雙眉,瞥也不瞥他一眼。這不知算是什麼意思,但戴維森肯定,醫院是不會的。不過,午夜前,他好歹得把海斯特尋回來。
他說,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怪的事。這兩個人心裡懷著同一目標,發瘋似地到處打探,一臉怕人的凶相,你瞪著我,我瞪著你。他們彼此怨恨、猜忌,一同登上一隻汽艇,搜遍海港內的船隻,鬧個沒完。各船長後來上岸,跟人家說,曾被人平白無端打擾了一番,又說倒很想知道汽艇裡的那兩個討厭的瘋子是何方神聖,說那兩人瞎謅些莫名其妙的話,看來是在追趕一男一女。在海中心的拋錨處,大家都不同情他們,一艘美國船上的大副一見到他們,甚至顧不了好看不好看,就毫不容情的把他們從欄杆上推出去。
他脫口說出了一句缺德的話,使戴維森吃了一驚。那女孩子是這種人;他再斷言,才不要管女孩子死活。他只要自己旅館的名聲。無論他到何處去開旅館,都有「藝人群」來投宿。藝人住過他的旅館,總向行家推介推介。但現在卻到處傳說,領班要是帶著團員住進索姆堡的旅館——不錯,正是索姆堡的旅館——隨時都會住失團員,那還得了嗎?偏偏又在他剛才花了整整七百三十四金幣,在圍場內蓋了一座音樂堂的時候。在這樣高尚體面的旅館裡,豈可幹出這種事來?真是無恥!下流!老臉厚皮!十惡不赦!無賴、騙子、光棍、流氓、Schweinhund(豬狗)!
戴維森獨個兒坐在那裡,四周都是彈子檯,旅館內一個人也沒有似的。他真是那麼的溫和,雖見海斯特失蹤了,索姆堡又對自己如此詭譎莫測,也不感到過分焦惱。他對於這些事自有一套頗精明的想法。不錯,事有蹊蹺;可是他懶得跑去尋根究柢,因為他心裡感覺,只要安坐那裡,真相自會大白。一張「每晚演奏娛賓」的招貼——除了保存得較好,跟閘口的那些無異——掛在他對面的壁上。他漫不經意地看著,心頭頓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時還不很流行——這是個女子樂團;「贊賈科莫東方巡迴演奏——十八位樂手」。招貼宣稱,她們曾有機會在多位殖民地總督,以及巴夏、族長、酋長、馬士甲的蘇丹殿下等人之前演奏精選的曲目。
「酒送出去沒有?」他倔著氣問道。
「看看這位大爺要什麼。」
「嗯,她幫助那女孩兒逃的,」戴維森道,一雙無邪的眼睛轉過來瞧著我,他眼睛因這件令他驚訝不已的事而張得圓圓的,就像人驚悸、憂傷過後,有時仍緊張戰慄不已。他似乎再也不會復元過來。
唐人走過來;那開旅館的點頭召他過去應付白人,自己馬上離去,一邊嘴裡還不斷自言自語的嘟囔著。戴維森聽見他走時咬牙切齒。
她打斷了戴維森的思路。跟她獨處,她一言不發,呆呆的張著嘴,使戴維森渾身不對勁。他很容易替人難過。完全不理會她,好像很無禮。他暗指著那招貼說道:「旅館裡住著這夥人嗎?」
「跟你那個朋友。」
「真沒有道理嘛,」他沉思著喃喃道。
「謝謝,」戴維森道。索姆堡粗暴的口氣叫他暗吃一驚。「那我坐下來,喝杯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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