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話鋒一轉,索姆堡為之猛吃一驚。他只得愈發挺起胸膛,誇張他那後備艦上尉的威嚴姿態。開過客飯旅館?對,說得不錯。他一直都開——是為了白人嘛。這兒也開?對,這兒也開。
未幾,那張俊秀而憔悴的臉龐的主人,已經坐到艇尾座索姆堡的身旁了。他的身子頎長而靈巧;他神情隨便之中帶著緊張,懶洋洋地把身子向後靠去時,十個細長的指頭交叉著放在膝頭上。索姆堡另一旁坐著另一個船客;那個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的人這般介紹他道——
連珠炮似的說著,那個祕書臉上露出一抹凶悍的笑容。那個頭號客人則閉上他那雙深凹的眼睛,彷彿累透了似的,然後把後腦門靠在船篷的支柱上。這個仰臥的姿勢,使得他那女性化的長睫毛看上去顯眼非常,他端正的容貌、輪廓分明的下顎、俊秀的下巴一下子都變得飛揚顯突起來,教他看來別有一番疲累倦怠的邪惡顯赫。等到汽艇靠了岸,他才張開眼睛。接著他便和另外那個人快手快腳的登岸,鑽進一輛馬車裡,直往旅館駛去,只留下索姆堡一個人來料理他們的行李,並照看他們的怪夥伴。那個怪夥伴,三分像人七分像頭被馬戲團主人遺棄的把戲熊,緊隨在索姆堡背後,索姆堡走一步他便跟一步,一行自言自語的嘴裡咕噥著某種語言,有點像是粗鄙的西班牙話。那開旅館的感到渾身不對勁,等到最後把他擺脫了才鬆了一口氣。那開旅館的將他帶到一個偏僻簡陋的旅館去,旅館門口從容的立著一個整潔十分的葡萄牙混血大胖子,他似乎很懂https://m.hetubook.com.com得如何去應付各式各樣的客人似的。他從怪物懷中拿走那個用皮帶捆住的包袱——那怪物遍遊那陌生的市鎮時一直緊抱住它——索姆堡還來不及道明來意,他便很在行的劈頭一句止住他道——
「那麼你比我能幹了,」索姆堡離去時心裡道,一面慶幸著擺脫了那個捕鱷魚的。他納罕這些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卻又半點端倪也猜不出來。他們的名字呢,卻是他向他們直接查問出來的——「是拿來上帳用的,」他挺起胸膛,鬍子異常惹眼,然後以軍官的姿態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這些該死的土筏子,老是擋住去路。」
「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那隨便而無禮的態度、那不遜的口氣,使索姆堡極之難堪。從來沒有人這樣跟他講過話的。他悶著聲搖搖頭,退下去,倒不是真的給唬倒了——儘管他這人色厲內荏——不過是給弄得昏頭昏腦,忘不了罷了。
那個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的人趴臥在長凳上,一副年華老去的模樣兒,沒精打采地抬起眼睛來。
「在馬尼拉,」無事纏身的上流人爽快地答道。「有一晚我在卡斯提爾旅館跟一個人打紙牌,從他那裡聽來的。」
「本人的祕書。他得住在我隔壁。」
「是你的傭人嗎?」他問道。
「平均一晚上下來,二十個客人上下啦,」他感觸地答道,因為話題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本該有多些的,要是他們能明白那不過全是為他們好吧。我取的利潤很少很少。大爺們,你們都愛住客飯旅館嗎?」
這趟交https://m.hetubook.com.com易,是與一個在某晨搭郵船到埠的旅客做成的——在望加錫上了船,從西里伯斯來到,但據索姆堡所知,原本總是從中國海那邊來的;就像海斯特一樣,顯然也是個流浪客,不過卻非單人匹馬前來,而且是另一門子的人。
「他的名字我說不上來了;忘光啦。不過你放心,他絕不是你的朋友。他罵你,什麼話都說了。他說你曾經到處講他的壞話,不曉得在什麼地方——是在曼谷吧。對啦;你曾經在曼谷經營過客飯旅館,是不是?」
那個新客答說,他們喜歡晚上有些本地人到的旅館。不然的話,就悶得要死了。那個祕書表示同意,就嗯嗯的發出一串獰惡驚人的喉音,好像表示要吃掉那些本地人似的。索姆堡在威嚴氣派掩護下感到很愜意,他揣度這些人是要住很久的了;等到他又記起那個女孩子,給上回久住在他旅館的客人從他那裡奪去,他便嘎吱有聲地咬牙切齒起來,令旁邊的兩個人禁不住詫異地盯著他。他那五顏六色的臉上起了這陣子的痙攣,似乎令他們都瞧得呆住了。他們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那個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的人粗率隨便的,又發出第二個問題:
「在下就是,請問有何吩咐?」他在下面應道;因為生意就是生意嘛,禮則總還是要遵守的,管你是大丈夫情感受挫盛怒之餘胸臆還受餘憤折磨,就如一場熊熊烈火過後,餘燼仍在燃燒。
「這易辦。」
他是個矮個子,肌肉發達,眨巴著一對閃閃發光的眼睛,嗓子粗沙,一張單調的圓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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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布膿包,臉上亂蓬蓬的點綴著一把稀亂的鬍子,在勁直的鼻桿尖底下突了出來,煞是趣怪。索姆堡暗忖,此人哪裡像個祕書呢。他和他高瘦的首領都穿白色的熱帶常服,頭戴通帽,腳登用管土漂白了的鞋子——整整齊齊的。船頭那個高棲在他們行李之上的毛髮茸茸無足稱道的怪物,則穿了一件格子花襯衫和一條粗藍布褲子。他在船頭上朝他們凝望過來,若有所待,神態就像一頭有訓練的動物。「對,不過我離開哥倫比亞好久了。跑過許多地方了。我向西走的,曉得罷。」
「遊玩麼,嗨?」索姆堡猜道。
坐在他用來接客上岸的汽艇裡,索姆堡從艇尾座抬頭一望,便發覺客船甲板上頭等部的欄杆上面,有一對陰沉凹陷的眼睛正向他盯著俯視下來。他不善相人。對他來說,人類若不是拿來給講醜聞的,就是專為接收窄長帳單的,單子上面正正式式地印著他旅館的名字——「店主W.索姆堡;每週結帳一次。」
「嗯,他跟著我。他是捕鱷魚的。我是在哥倫比亞碰上他的,碰上,你知道的啦。到過哥倫比亞沒有?」
「是你們先開口跟本人講話的,」索姆堡以他那威風十足的口氣道。「你知道我的名字。請問,是在哪裡聽到的呢?」
「我的名字?噢,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寫下來——無事纏身的上流人。這位是里卡多。」那個滿臉膿包的人橫臥在另一張長凳上,故意在臉上做了個苦相,像是有什麼東西搔了他的鼻尖一下似的,卻又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裡。「馬丁.里卡多,職務是祕書。你不和-圖-書要再問我們的來歷了罷,要不要?啊,什麼?職業?寫下來,就說是——遊客吧。從前人家把我們叫得還要難聽呢;我們不會介意的。我那個夥計呢——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啦?哦,用不著替他擔心。他曉得自己保重的。他是彼得。哥倫比亞的公民。彼得,彼得羅——據我所知,他只有這個名字。彼得羅,職業是捕鱷魚。呃,對了!他在混血兒那裡吃的住的,全上我的帳。沒奈何。他奶奶的對我那麼忠心,老子要是不要他,他會跟我拚命的。告訴你我怎樣在哥倫比亞的荒山野嶺把他的兄弟幹掉了,要聽不?嗯,也許改天罷——說來話可長了。老子後悔的,倒是沒有一併把他也結果了。當時要結果他,不過是順手順手罷了;現在太遲了。頂麻煩的東西;不過有時倒也派用場。我希望你不把這些統統記進帳簿裡去吧?」
這下子,索姆堡才稍稍恢復過來。
「對。可以這樣說。追追太陽好不好?」
「怎樣處置我這個夥計好呢?」那頭子向索姆堡問道。「港口附近總該有個公寓吧——隨便什麼小館肯讓他打個地鋪都行了。」
「你的旅館沒有女人吧,嗯?」
「女人!」索姆堡憤然喊道,卻也像有點怕。「你說女人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女人?當然,索姆堡太太是有的啦,」他氣陡地平了下來,然後冷傲的又加上幾句。「要是她安安分分的,那就沒問題。我可受不了女人接近。她們討厭透啦,」旁的那個人說。「她們真該死!」
「什麼人?馬尼拉沒有我認識的朋友啊,」索姆堡緊蹙眉頭,納罕起來。
索姆堡說有和_圖_書個葡萄牙混血兒經營的旅館。
突然間,旁的那個船客罵出聲來。
「那好。」那個生客把他陰沉凹陷而有催眠性的目光從滿臉鬍子的索姆堡身上挪開,索姆堡卻坐著用發著汗的手掌抓住銅舵柄。「晚上很多人上你那兒?」
「沒有,」索姆堡答道,不勝詫異。「捕鱷魚的?好一個古怪的生計!那麼,你是從哥倫比亞來的了?」
「你就是索姆堡先生吧?」那張臉出其不意的問道。
索姆堡威儀十足地掌舵前進,直眼前瞪,卻對這兩個大有可為的「帳戶」甚感興趣。艇頭堆起了他們隨身的行李、兩只陳舊變色的大皮箱,還有好幾個較小的包袱。第三個人——一個毛鬚鬑鬑、毫不出色的傢伙——卻小心翼翼地走到艇頭,高棲在行李之上。他臉龐的下部特別發達;額頭低窄,上面橫橫的有幾道不聰的皺紋,下面鬚毛滿腮,還有一個扁平的鼻子,張著狒狒似的大鼻孔。一瞧見他那毛茸茸的相貌,就教人有點曖昧朦朧的感覺。看來,他也是追隨那鬍子剃得乾乾淨淨的人而來的,顯然是和本地船客一起坐甲板,睡船篷底的。看見他那寬厚矮肥的體格,就知此人力大無窮。抓住艇舷時,他露出一雙長得驚人的手膀,末端連著褐毛蓬鬆人猿似的厚爪。
「大爺,我全曉得了。」
因此,望著掛在郵船欄杆上面的那張鬍子剃得乾乾淨淨十分瘦削的臉,索姆堡看到的只是個準「帳戶」。在旁的還有其他旅館派來的汽艇,但他得到垂青。
「原來如此——無事纏身的上流人,」索姆堡說道。他看著正要越過他艇頭的一隻獨木舟,準備轉舵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