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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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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第二部

第三章

海斯特對那一瞥始終沒有表示領受,儘管他也覺得,要是恰巧有人正在旁觀,斷無察覺不出那一瞥在他身上產生作用之理。遊廊上也有幾個人,全是吃索姆堡客飯的常客,他們正朝他那方向盯著——盯著的,其實只是樂團女樂手罷。海斯特不禁慌張起來,不是羞赧或膽怯的緣故,只是因他要求很高。一走進他們中間,他從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出絲毫好奇或驚訝之色,彷彿他們根本就是瞎了眼。連索姆堡本人也若無其事。他正站在台階的盡頭上跟一個客人攀談,迫著給海斯特讓了路,就又繼續跟客人談下去。
他並非單指理智上的飄蕩,或情感上的飄蕩,或精神上的飄蕩。他是概指理智上、情感上、精神上三者的飄蕩,以及名副其實的那種身心的飄蕩,猶如一片落葉,在林中空地那些不動的樹下,隨風飄蕩、飄蕩,永不黏連到什麼東西之上。
有人或因縱酒,或因習惡,或因克服不了品格上某些弱點,最後淪為流浪漢,海斯特,卻是在信念的驅使下,嚴嚴肅肅的,深思熟慮過後——就像有人因沮喪而成流浪漢那樣,他最後也變成了一個流浪漢。直至那個擾人心緒的晚上,海斯特所過的,簡單說來,正是這種生活。次日,他再見到那個叫艾爾瑪的女孩子時,她匆匆投給了他一瞥沒掩飾的溫柔之色,那一瞥迅如閃電,暗暗扣動了他的心弦,教他夢寐難忘。那是午飯前後,樂團的女樂手在音樂堂排演完畢,不,練習完畢,不,總之是做完了她們的早晨音樂練習啦,她們便在旅館廣場上漫步踱回樓閣去。此際,海斯特從鎮上打聽回來,得知要馬上離hetubook.com•com開並非易事。他也正經過廣場,心裡感到沮喪焦慮。贊賈科莫的那隊樂手走得散散亂亂,他竟不覺間差點兒闖進了她們的人堆子裡頭。等他沉思醒來,猛可的發覺女孩子竟近在眼前,他驚愕萬分,就像突然夢醒過來,竟發覺夢中人變成了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她雖沒抬起她那形狀美好的頭,她那匆匆的一瞥,卻絕不是夢中的事。她那一瞥,那麼真實的,是他自開始不沾泥絮的生涯以來中最最真實的感受——至今為止最真實的。
「我要四處飄蕩。」七思八想過後,海斯特終於對自己說。
「我們馬上把那個老太婆除掉,」他一迭連聲的對她低喘道,煞是獰惡。「他媽的!我一直都不喜歡她。這兒的水土她不服呀;老子要叫她滾回歐洲找她的自家人去。真的,她得滾!看我的罷。Eins,zwei(一,二),開步走!然後咱們就把這個旅館賣掉,到別處去另開一個。」
「這個笨蛋這樣子下去,不發瘋才怪呢。」
「我就拿這個來作對付人生的護身符了,」他對自己這麼說,心中想著:這樣,才不愧為他父親的兒子。
此後,跑旅館聽他奚落海斯特,一邊在遊廊上呷飲冰酒,已經成為大家公認的餘興。說起來,較之贊賈科莫音樂會——加上那些休憩時間等等——這餘興反更叫座。想叫這個戲子演場好戲給你看嗎,易如反掌。幾乎誰要是稍稍提及這事,就行了。說不定他會就在坐著索姆堡太太的那個彈子房內痛詆起來,索姆堡太太卻只管像菩薩一般供坐在那裡,永遠傻楞楞的笑不攏嘴,背著將淚和-圖-書直往肚中嚥,將她滿肚子的屈辱、恐懼這種種痛苦都制住;傻笑,正好是上蒼厚賜給她的一流假面具,不管什麼——哪怕即使是死神——都扯不掉的。
海斯特浪跡天涯已有十五寒暑,十五年如一日,他待人一向是彬彬有禮,卻又讓人難以接近。結果一般人都視他為「怪人」了。他父親在倫敦一逝世,他旋踵出門過浪蕩的生活去。他父親是個竄身國外的瑞典人,不滿祖國,憤世嫉俗;而世俗亦老早本能地摒棄了他的慧見。
老海斯特當年也是位思想家、作家,兼且深諳世故,他開頭是很渴求福樂的:偉人的福樂、凡夫的福樂、愚人的福樂、聖賢的福樂。悠悠六十多載,他在我們這個濁世上挨著過,是文明歷來所鑄成的最疲累、最不安的靈魂,是為了要失望與痛悔而鑄成的。他確也有其偉大之處,因他所受的愁苦,凡夫俗子是充分體會不來的。海斯特對母親一無所知,但父親那蒼白而超群出眾的面孔,他卻眷愛地永記不忘。他主要是記得父親住在倫敦一個恬靜的近郊大宅裡,穿一身寬大的藍睡袍。他在十八歲畢業後,跟父親一起過了三年,那時老海斯特正在埋首他最後的一部著作。儘管老海斯特已認為人類不值得享受精神上、理性上的絕對自由,臨終前仍在這部著作裡替人類爭取這種種權利。
在那敏感的成長年齡中,與老頭子作伴三年,一定使這孩子對人生產生莫大的懷疑。這小伙子又學反省,這是破壞性的舉動,凡事都要算算值不值得。領導世界的,不是清明洞察的人。豐功偉績,往往就是靠著內心一股溫暖有福的迷霧而得成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父親那無情分析的冷風,將兒子這股迷霧一掃而空。
這句話也錯不到哪裡去。索姆堡是忘不了海斯特的。連他生意做得不好,都怪到海斯特頭上來,說是受了海斯特的什麼鬼影響之故;從一打完普法戰爭東來之時起,他的生意從沒這樣糟糕過。他覺得不向那狡猾的瑞典佬報仇雪恨,他不能恢復故我。他口口聲聲罵海斯特毀掉了他。要不是海斯特使詭詐卑鄙的手段將女孩兒勾引了去,女孩兒便會激勵他走上一條新的成功之路。索姆堡太太顯然鼓舞不起他了;他悶聲不響鬧脾氣,再加上暗中狠狠瞪她幾眼,就夠她怕了。他漸漸變得疏忽,而且愛採魯莽便宜之計,像是毫不在乎他開的旅館何日如何關門大吉似的。上次戴維森到索姆堡旅舍走一轉,是海斯特與女孩兒偷偷溜到三巴侖荒野兩個多月之後的事,戴維森那趟所見所聞,索姆堡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正好是個說明。
好幾年前的索姆堡——比方說曼谷時代的索姆堡吧,那時他剛開辦響噹噹的旅館客飯——是怎也不會冒起這種險來的。他的天生本領在於包辦伙食,「白人替白人服務」,在於捏造醜聞、渲染醜聞、搬弄醜聞,像蠢驢一樣加油添醋,恥中取樂。但如今他自尊心受了損,情感又受挫,將心境都敗壞了。索姆堡克服不了這品德上的弱點,逐墮落敗壞。
當晚索姆堡的確留意到「那瑞典佬」在休憩時間跟女孩子攀談。那是他的一個老友用胳臂肘兒輕輕推他看到的;他心想那更妙;樂得那個傻瓜逢人都會提防。這麼一來,他反而正中下懷;他乜斜著眼睛瞟他們,心中hetubook.com.com卻幸災樂禍——那是一種魔王撒旦式的快活。因為他連魅力也自信過人,莫說區區是將女孩子弄到手了。這個懵懂的女孩兒似乎毫不懂得自衛,她孤苦無依也罷了,最糟的竟是不知如何招起了贊賈科莫這個惡毒婦人的敵意。儘管她討厭索姆堡,卻也不敢太露於形色(因為愛惡太形於色,對孤獨無援的人究竟不利),索姆堡見她厭惡自己也毫不介懷,他覺得那不過是女性慣有的傻意罷了。他向艾爾瑪勸道,她這麼一個聰明的姑娘,當然明白,最佳莫如將自己託付給一個有財有勢的人,這人正當壯年,又無往不利。若非他的嗓音興奮得顫抖抖的,一雙眼睛又像要在滿布鬚毛的血紅臉上凸跳出來,這番話便不折不扣是智者不動心的無私忠言——在愛情世界裡,這很容易算是為將來做樂觀的打算。
當索姆堡發覺這個抵抗他的攻勢、他的懇求、他最強烈的辭令達數星期的妞兒,竟被「那瑞典佬」不費吹灰之力便在他面前奪了去,索姆堡有多丟臉、有多震怒,不難想像。他不肯相信事實如此。起初,他硬說那是贊賈科莫那幫人,不知為了什麼莫測高深的理由,和他玩的鬼把戲,等到後來事情到了無可置疑的地步時,他這才改變了對海斯特的看法。從前索姆堡瞧不起的那個瑞典人,如今變成了天底下他最痛恨的一個頂頂陰險的無賴。他拒不相信,那個他朝思暮想的小鴿子,對他無動於衷,卻居然那麼柔順,那麼任性,為了渴求安全,為了深切需要託身,而讓她的女性本能支配她的愚昧,竟幾乎獻了身給海斯特而毫無愧疚。索姆堡硬說她是掉進了人家布下的什麼鬼圈套,https://m•hetubook.com•com中了什麼邪法妖術,以致欲罷不能。他自尊心受了損後,不斷納罕,「那瑞典佬」竟有本事把她從一個像他——索姆堡——那樣的偉丈夫這裡勾引過去,到底使的是什麼手段呢,這些手段一定是非同凡響,前所未聞,不可思議的。他當著主顧面前拍打自己的額頭;他會悶坐沉思,要不然就是沒頭沒腦突地媽的一聲臭罵起海斯特來,罵得一臉腫脹,且裝出義憤填膺之態,卻連最幼稚的道學家也騙不了一刻——這倒把他的觀眾逗得大樂。
無奈世上總沒有經久不變的東西——至少外觀總不能不變。以此,過了好幾個星期,索姆堡就又恢復往常從容的舉止,好像他滿腔怒火已在體內燃盡。也該燃盡了,因為他日益討盡人厭,別的他不會談,卻老是把話題扯到海斯特身上,說老天爺瞎了眼竟讓海斯特逍遙法外,又數落海斯特的壞心腸、他的詭計、他的狡猾、他的罪惡。索姆堡不再假裝瞧不起他了——他再也裝不了。事到如今,他連裝給自己看的能耐都喪失了。然而他按捺住的怒火正熊熊的,愈焚愈凶。一天晚上正當他嘮叨得過了火,有一個主顧——是個老頭子——說道:
他請她相信,為了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一點不錯,四十五歲,對許多男人來說,正是沖昏頭腦的年紀,像是要跟正在陰森的死亡幽谷底下張開雙臂歡迎他們的死神,決一雌雄。當她被逼到空走廊盡頭而不得不聽他胡謅時,她那畏縮的身子、低垂的眼神,他還以為這表示她給他自己無往不摧的意志力所折服,給他自己的魅力所迷倒了。什麼年紀都得有些幻想錯覺來慰藉慰藉,不然人便會早早厭世,人類也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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