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要不是他的話,就是他的舉動奏了效。他聽見她輕輕吁了一口氣,用平靜下來的熱切口氣開腔說話:
她神情又是凶悍,又是哀求——其實已是在喊嚷了,儘管她的嗓音還是幾乎聽不見。她這麼吵,一下子便要讓旁人聽見。海斯特故意縱聲大笑。看他這般狼心狗肺,她氣得差點兒哽住了。
「怎麼啦?是怎麼啦?」
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他提議她去見領事;但他這麼勤,憑的是自己的良心,而不是自己的信念。她從未聽過有這種動物,也不知道牠有什麼用處。領事!是什麼東西?是誰呀?他幫得上什麼忙?一聽到他說不定還肯將自己送回家鄉去,她的頭便低垂到胸前來。
「那笑容真是那樣子的啊,」他忖道。她那笑容的魔力,還有她的嗓音,他對她說的都是實話。餘下的——由它去罷。
一股巨大的熱浪自他頭上洶湧而過。他翻身仰臥,雙手平伸擱到寬硬的床上,在蚊帳底下靜靜兒躺著,眼睜睜的,直等到日光射進了他的房間,迅速照亮起來,最後變成大白日光。於是他起床,走到掛在牆上的一面小鏡子前,端詳著自己。他盯著自己瞧了老半天,也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容貌突然賞識起來之故。他感覺是這麼的奇異,叫他不禁疑心自己可曾一夜之間改變了容貌。但鏡子裡見到的,仍舊是他往日熟悉的那個人。他幾乎是失望了——最近的事原來這麼不足道。旋即他笑了笑,覺得自己太天真;也活到三十五歲開外了,難道不知道軀體這個遮掩靈魂的面具一般是不變的,任由死神改也改變不了多少,末了只是丟到看不見之處,那時改變呢還是不改變,對於敵友都已經無關痛癢了?
「會不會是那隻畜生呢?」她吁了口氣道,當然,指的是索姆堡。「現在他對我太不掩飾了。你還能指望什麼?就說今兒晚上吧,吃過晚飯,他——好在給我偷偷溜掉了。你不怕他吧?現在我曉得你關懷我,我就是一個人也不怕他了。女孩子也總可以打一場的。你相信吧?只是你覺得沒有人給你做靠山呢,挺身出來就不那麼輕易了。叫女孩兒家孤零零一個人照顧自己,這是最淒涼不過的。那時候我把可憐的爹留在那家人家裡——那是在鄉下,在一條村子附近——我走出欄門,舊荷包裡只有七先令三便士,一張火車票。我走呀走呀,走了一哩,上了一列火車——」
「噢!我想問問你——」
「啊,是這樣子。我沒想到。」
料不到她竟欣然從命;因為她生著一副編貝似的皓齒,這奉命而為機械式的微笑,卻歡欣燦爛得很。海斯特為之愕然。他一下子了解到,難怪女人能把男人騙盡。她們這種能耐是天賦的;她們似乎天生就有特別的本領。眼前這瓣笑靨的來歷他是一清二楚,可是仍然覺得一陣暖意,使他燃起一股對生活前所未有的熱愛。
「我相信你,」她熱切的說道。他被這句話打動了。「從你說話的神態看來,你好像覺得世人都怪好玩的,」她繼續說著。「你可騙不過我,我看出來你恨那個壞女人。你也是聰明人,一眼就看見東西的。你從我臉上看出來的,嗯?我這張臉也還不錯吧——嗯?你準不會後悔的。你聽著——我二十還沒出頭。這是真話,我也不會是那麼難看的,不然——老實告訴你吧,我從前也給男人這樣纏過的。我真不懂他們中了什麼邪——」
「妳果真會去試嗎?」他喃喃問道:「也無不可。我曉得和*圖*書,女人很容易忘掉一切教她們自慚的往事。」
這片喧噪,海斯特多一分鐘也受不了。於是他溜出音樂堂,腦袋被一些類似匈牙利舞曲的節拍弄得十分昏脹。他早年經歷一無好處的險難,其中最刺|激的是在新幾內亞那些住著吃人生番而寂靜無聲的森林。這趟的險難,較之昔日所遇過的,克服容或不成問題,但在性質上卻需要更大的勇氣來應付。漫步於懸在樹上的燈籠間,他眷戀著吉耳文灣背後的森林那一片陰鬱和死寂;世間上望得見海的地方,也許要算那裡最荒蕪、最不安全、最險惡的了。受不了回憶的煎熬,他回到自己的臥室尋幽探寂去;但他還是思潮起伏。他聽見音樂會遠遠傳來的樂聲,樂聲雖然隱約卻仍擾人心緒。在臥室內,他仍感覺不到安全;因為安全與否,並不在於外在環境,而是在乎內心的感受。他了無睡意,連外衣的上鈕扣也沒有解掉,坐在椅子裡沉思。從前,他凡事都能獨自靜靜兒想得有條不紊,甚至於十分透徹,將人生置諸無窮希冀、老套自欺、祈求福祉這種種虛妄表象的外圍。如今,他卻苦惱不堪:他心靈的窗子彷彿掛下一層薄薄的紗幔;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他已起了一縷朦朧而又紊亂的柔情。
「他們人多勢眾,人家真的敵不過啊,」她又重複起那句老話來,她說時有時是豁出去的樣子,多半卻是沮喪不祥的搖著頭。
他想起她大概尚未知道他的名字,預料她正會發問;但她遲疑了一下,卻逕自說下去:
「索姆堡太太,」海斯特說,詫異地。
海斯特與女孩兒就如此這般碰上的。後來事情又是怎樣了局的——大家都知道後來的確了局了——卻沒有那麼容易說得清了。海斯特明白不是不動心。我不是說對女孩兒動心,是對她的命運。如今他又重蹈當年覆轍,那時他救援沉溺落魄的莫里遜,這人他只是一面之緣,只是聽見過島上人家的閒話傳聞而已。他這回救人,本質卻迥然不同,最後可能締結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夥伴關係。
「今兒晚上在那邊音樂堂時,你為什麼叫我露出笑容來——你記得嗎?」
她說到這裡猛可住了嘴,沉默了半晌。
她微微彎身小桌之上,那張小桌子,是他們邂逅時所坐過的;她除了還記得童年時所熟悉的街頭上的那些石子外,腦海就是空白一片,她的浪跡生涯使她對世界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如今,在這些混淆不清的零碎印象中,她痛苦不堪,猛地像拚死般急嚷道:
「那個人,剛才你以為是在窺看咱們的那個人,沒有再見到吧?」
她凝神向他深視,彷彿這些話裡頭隱藏著極其複雜的意思。
後來有一晚,女孩趁著音樂會轉場的「休憩時間」,將身世告訴海斯特。她小時候幾乎淪落街頭。父親在那些小戲院的樂團裡當樂師;她還是個小姑娘時,母親便丟下父親跑掉了,她就是由那些下等公寓的老闆娘一手帶大,度過孤苦無依的童年。她雖不致窮得無飯可吃無衣蔽體,卻老是生活在貧困的牢籠裡。她那一手小提琴,是父親傳授下來的。她父親似乎不時醉酒,並不是作樂,只是因為忘不了他那跑掉的妻子罷了。有一回他在音樂廳演奏時忽然中了風,轟隆一聲倒在樂隊中央,自此她便加入贊賈科莫樂團。她父親現時住在絕症病人收容所裡。
他住了嘴。她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在極度喜悅的靜默中期待著更多的讚美,並希望和圖書這感受能持續下去。
「爽快呢!」她重複他的話。「噢,那時人家可真想笑一笑。真的。這麼些年來,這還是我頭一遭打從心底笑出來的呢。不瞞你說,我這輩子從沒有多少機會笑過;近來尤其少。」
有好一陣子,海斯特一言不發。要積極跟那旅館老闆公開鬥一鬥,那是不要想了。這個念頭是不能動的。他柔聲的給女孩子解說,照目前形勢看來,要公然退出樂團,勢必遭遇障礙。她焦慮地傾聽著他解釋,隔不了一會兒便緊握一下她在黑暗中捉拿著的手。
他所見的,是她從黑蔭裡伸出雙手來,蒼白得鬼怪似的,像一個幽靈在那裡向人苦苦哀求。他握著她的雙手,發覺她雙手竟那麼溫暖、那麼真、那麼實在、那麼活生生,他激動得簡直吃了一驚。他將她拖進懷裡,她便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深深嘆了一口氣。
「我累壞了,」她哭訴似地喃喃說道。
她說得很急,嗆住了,然後又用沮喪的語調喊道:
「說來,妳也幹得挺好嘛——笑得爽快極了,還以為妳早就領會到我的意思呢。」
「那麼,你是忘了?你當時想找些什麼?我曉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但我總不至於會是討男人厭的那種——除非你跟別人不一樣,你也該知道呀。噢,請你包涵!你根本跟他們不一樣;我沒見過一個人跟你一樣的。你不關懷人家嗎?你難道不明白——?」
原來剛才海斯特突然鬆了手,身子略微退縮了一下。「是我的錯嗎?老實跟你說,我瞧也沒瞧過他們一眼呢。一眼也沒有!我有瞧過你嗎?你說吧。是你自己先來的。」
他在黑蔭裡來回踱了許久的步子,成了一具身穿白棉服恬然冥想的幽靈,腦子裡盡是盤旋著異常新奇、擾人心緒的誘人念頭;他慣用理智去思考自己的目的,藉此顯得可佩而明智。因為理性是用以辯解曖昧的慾望,這些慾望發動我們的言行、衝動、激|情、偏見、愚行,還有我們的恐懼。
「果真有人,」她自言自語道:「那準是旅館那個女人——旅館老闆的老婆。」
「先走開吧,」他匆匆說道:「走的時候笑笑看。」
「我想當時正有人監視著咱倆。笑容是再好不過的掩飾。索姆堡坐在咱們身邊隔一張桌子處,正陪著一些鎮上的荷蘭文員喝酒。他準是在注意著咱倆——至少,是在看著妳。所以我叫妳露出笑容來。」
「事到如今,你可別拋棄人家哪,」她繼續說道:「你要是拋棄我,人家可怎麼辦呢?我活是要活下去的,因為我不敢自殺,可是你要比殺人還要罪過千萬倍啊。你說過,你素來孤單寂寞,連條狗也沒養過。那麼,要是我跟了你,我也不至於誤了誰——連一條狗也沒有誤。再說,那晚你過來把我細細打量,難道還有別的意思嗎?」
「我回去幹麼?」她喃喃道。她說話的調子是那麼平準,口音又那麼深入人心——她即使低聲說話,嗓音還是充滿了魔力——使海斯特聽了,彷彿看見人世間情誼的幻影就在她生存的現實中消失了,只剩下他們兩人在燥如撒哈拉的道德沙漠中面面相覷,既無蔭歇息,又無水提神。
他辯白道,自己一輩子都不開玩笑的。
他究竟仔細思量過沒有?想是有的。他為人很深思熟慮。可是他雖想過,卻沒有多少認識。因為從那晚起,至逃跑的那個早晨,他不見得有停下來想過。老實說,海斯特並不是那種常常猶豫不決的人。這些愛夢想的人,www.hetubook.com.com儘管冷眼旁觀塵囂,但一旦耐不住要拍馬舞刀,也真要命。他們像牛牯那樣沉下頭,撞壁時氣定神閒,只有胡思亂想的人才做得到。
「對。又是一個睡不著覺的人。為什麼呢?你不曉得幹麼嗎?當然嘍,因為她老早看破了嘛。那個畜生連瞞也懶得瞞她一下。若是她拿得出一丁點兒的火氣就好了!還有呢,她挺了解我心情的,只是她怕他怕得要死,別說開腔,連正眼都不敢看他一下吧。不然他會叫她上吊去的。」
相形之下,海斯特那沉靜優雅的風度,卻教女孩子感到格外愉悅,傾慕不已。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風度。饒她這輩子也領略過美情好意罷,她就是從沒見過這種簡單的禮數。這禮數把女孩子迷住了,這在她是十分新奇的體驗,不易說得出,卻分明很受用。
「別擔心,」海斯特說道:「聽見妳的嗓音已經夠了。不管妳講什麼,我就是愛聽。」
「真的嗎?」她說道,嗓音是不穩的、溫柔的、帶著思疑的。
漸漸地,闃寂,一股真正的闃寂,從四面八方向他包圍起來。音樂會散了;聽眾走了;音樂堂漆黑一片;就連女子樂團在喧騷的勞動之後安寢的樓閣,也沒有一絲微光。海斯特倏然感到坐立不安。既逃不了這長久不動的反作用,於是他索性悄悄溜過後廊,走出屋旁的庭園裡,最後步入樹下的黑蔭裡;樹上熄滅了的燈籠,像乾癟的果子一般輕輕搖曳著罩球。
他覺得自己因輕率許諾,已經將一項無從估量後果的任務縛在自己身上。他心裡又問:那姑娘可了解他的心意?誰曉得呢?他自己也狐疑不已。他抬頭發覺樹叢間有白色的物體竄過,轉瞬間便消失了;可是準沒看錯的。他給人家發覺到午夜仍在這樣徘徊,心裡十分懊惱。這究竟是誰呢?他再也想不到,那女孩子也會失眠。他小心翼翼趨前。這時,他又看見那鬼魅似的白色幽魂;接著,他的疑惑一掃而空了,現在他了解到女孩子的心境了,因為他已感覺到,她正好像普天下的祈求者一般,在扯著他。她沒頭沒腦的低聲私語,叫他一句也聽不懂;儘管如此,他還是深深感動。他對她沒存什麼幻想但他澎湃的感情把多疑的腦子壓倒了。
「這個地方是哪裡,你再說一遍好不好?」她常常這樣問海斯特道。
「喂,你想辦法呀!你是位君子人嘛。又不是我先找你談的,呃?不是我先作主的,對不對?我當時站在那邊,是你過來找我談的。你找我談幹麼?我管不了,總之你要想辦法嘛。」
「泗水嘛,」他會逐字清楚吐出,然後望著她那聽到這怪異的聲音而來的一抹沮喪眼神,閃進她那雙盯住他臉龐的眼睛。
他正說著,女孩子早已從他寬弛的懷抱鬆脫開來,這時雖離著他的身子站著,卻仍緊握著他的手不放。
「沒什麼不得了的,」他用自信的口吻在耳邊努力撫慰著她,當然也把她擁得更緊了。
事實上,海斯特退縮,是因為想到要與一些無名無姓的人競逐,與那開旅館的索姆堡競逐。他眼前那個空幻的白影在黑暗裡擺動著,煞是可憐。他因自己好挑剔而感到慚愧。
「妳笑起來可真是迷人透頂了——教人神魂顛倒。」
「我便來到了這裡,」最後她說,「等一下去跳海了,也沒人管。」
「就說贖罷,」他面露很奇怪的無牽無掛的笑容,繼續說下去,「我也贖不起妳;不過我總可以把妳偷出去。」
他不是個傻瓜。我想他hetubook.com.com曉得——起碼也覺得罷——這樣下去會怎樣收場。然而初生之犢不畏虎。女孩將淒涼身世相告,話也不多,裡頭隱含著一股赤貧的醜惡真相所固有的譏誚語氣,嗓音卻真迷人。究是因他慈悲為懷呢,還是因女孩兒嗓音裡含著所有的悲哀、愉悅與膽色,總之聽過女孩兒的身世,他心裡竟不是感到厭惡,而是十分悲傷。
他那並無歡欣的眼神堅硬得很,最後一句平靜的「好吧」,教她安靜了下來。
「我一直在想著的,是你那雙眼睛,要不是那晚你過來把我看得通通透透,我的確沒想要忘掉什麼。我也曉得自己無德無能;不過我懂得怎樣幫男人忙。一懂事,我就幫爹忙了。他也不壞。現在我既然對他沒用了,那我還是忘掉那一切,重新開始。可是這些事兒,我是沒法跟你講的。我究竟能跟你講些什麼呢?」
海斯特告訴女孩子說,倘若只是想要脫離人間,她是不必去跳海的。她異常留神的諦視著他,那迷惘的表情,給她臉上添上一層純潔無邪的氣質。
他給她那急速而尖銳的耳語嚇了一跳,答說想是他看錯了。
他其實並沒有看見什麼人。要是謊話也能出諸同情心,這句便是了。他的同情心跟他避不競逐同樣真誠,而且依他想來,更體面。
「恐怕有人發覺了我們了,」他喃喃道。「我好像看見有人在妳背後,在屋子和樹叢之間的小路上。」
她沉默片刻,彷彿這平靜的話語教她透不過氣來似的。
「要不是妳那麼一笑,這晚上我未必會跑到這兒來啦,」他帶著認真的口吻打趣道:「我讓妳降服了。」
「噯呀,」臨分手前他說,「我連妳名字都不知道啊。」
「妳這一笑真教我愕然。」他又添了一句。「一下子就打動了我的心弦,就像妳是為了要眩惑我才笑出來似的。我覺得好像這輩子從未見人笑過。離開妳以後,我心裡老是惦記著那笑容,害得我心神不屬。」
「噢,不會的,」她信心十足地說,「她一定不敢跟他講的。她傻在外頭,裡頭才不傻呢。她不會說出我們來的。她有她的辦法。她可以幫我們——只要她敢放出手段來,她真幫得上的。」
他摟抱住她,感到她身子抽搐著,這才醒覺她原來是在啜泣。他抱攙著她,自己也茫然在寂寂的夜裡。過了一會兒,她不動了,只是悄悄抽泣。隨之,像醒轉過來一般,她忽然問道:
「你不知道?人家叫我艾爾瑪,我不曉得他們幹麼這樣叫。傻名字!也有人喊我麥達琳。管我叫什麼都好;你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對了,你來替我取個名字吧。取一個聲音你愛聽的名字——要新一點兒的。我多麼想忘掉一切從前的事,就像忘掉一個醒了的夢,把恐怖呀什麼的全忘了!我倒想試試看。」
「細細打量?我有嗎?」他喃喃道。黑暗裡,在她的面前,他一動也不動。「真有那樣細細打量麼?」
不消說,她一文錢也沒有。她身邊那眾多的「黑人物」嚇怕了她。她實在弄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樂團通常都是乘搭輪船抵埠後,就給送到旅館去關在裡頭,一直等到要搭下一艘船才放出來。她記不了聽過的地名。
他感到她的嘴唇輕輕觸了他的一下,轉瞬間,她便走了。她那身白色衣裙在遠處微微閃著光,隨即屋子的那片黝暗似乎把它吞噬了。海斯特待了半晌才跟著走去,拐了彎,踏上遊廊的階梯,回到臥室,最後躺到床上——並非去進夢鄉,而是去重溫他們方才聚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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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說過的每一言每一語。憤懣、沮喪從她壓低的嗓音裡爆發出來。
這時她已經離開桌子,回到樂團的「小姐群」中。她們列隊操向舞台,贊賈科莫那盛氣凌人的老婆在後面粗暴的驅趕著。她似乎竭力壓制自己不去搥打她們的背脊。然後是贊賈科莫本人,他穿了一套短會餐服,下顎垂擺著一大把染色的鬍子,低垂的頭顱以及一雙聚在一起的不安眼睛,使他看來別有一種下賤的凝神樣子。待眾人上畢了台,他方才踏上台階,打了個轉,向大堂亮出他那把紫鬍子,跟著得得地敲響著他的樂弓,海斯特想到那片要命的喧騷快將爆發,身子不由得畏縮一下。說時遲那時快,那片喧騷便肆無忌憚的爆炸開來,要命極了。舞台末端坐著那個彈鋼琴的女人,呈著半邊冷酷的臉面,頭蓋後歪,望也不望琴譜一眼,一逕在敲打著琴鍵。
「啊,打從第一次你跟我說話起,我就曉得沒什麼不得了的!不錯,真的,那天晚上你一過來我就曉得了。我曉得只要你肯,就沒有什麼辦不了;可是我當然不知道你是不是當真的。你說,『吩咐我好了。』像你這樣的人,說出這樣的話就很奇怪。你是當真的嗎?你不是在尋我開心吧?」
「那麼,你說『吩咐我好了』是什麼意思?」她險些噓罵起來。
「別緊張,別緊張,」他在她耳邊喃喃道,一面緊緊反抱住她,起初是機械地,後來漸漸愈發體味到她遭遇的不幸。她胸脯的起伏、四肢的顫抖,在他緊緊的擁抱下,彷佛都傳進了他體內,傳到他內心深處。及至她在他懷裡漸漸安靜下來,反輪到他變得激動起來了,就像這世上的激|情畢竟有限。夜也似乎愈啞,愈靜悄了,他周遭那些黝黑不清的物像動也不動,似乎也愈發美好了。
這回她把身世告訴海斯特,是趁著音樂會轉場的一次「休憩時間」。這趟女孩子也不用那怕人的贊賈科莫女人扭臂催促,便逕自下台來了。若說女孩子迷上了她的新交那智慧的禿額和那淺紅的長鬍吧,實是牽強。「新交」的「新」字不妥。她從來就沒有交過朋友;受到這份情誼,單單是那種新鮮的感覺也真夠她興奮了。再說,誰不像索姆堡,誰也就可愛。她真怕那開旅館的;那開旅館的見她不是跟別的「藝術家」住在樓閣裡,而是住在旅館內,於是白天裡對她虎視眈眈,一聲不響,饞涎欲滴,那把大鬍子十分怕人;要不然就在僻角空廊以神秘莫測的嘟囔向她從後襲來,那些話儘管意思清楚,聽來總覺瘋得要命。
「妳似乎對形勢瞭如指掌呢,」海斯特讚歎道,接著便獲她賞了一個長長的熱吻。這下子,他才發覺,跟她分手實非他當初想像那麼輕易。
海斯特心中既無友也無敵。遺世獨立,但卻不是像隱士那樣離群索居,只顧寂然不動,而是從來不安居一地,依著計畫浪跡天涯,並用過客的冷眼來看此變幻的塵世,這正是他做人的獨特作風。依著這計畫而成,他老早領悟到要活得苦痛不侵,甚而無憂無慮的訣竅——正因難以捉摸,所以苦痛憂慮都不上身。
「我也給妳解釋了,我贖妳不起;所以,只要一想出法子開溜,我就把妳偷弄出去。未走之前,要是讓人看到咱們夜裡在一塊兒,那就不得了。咱們可不能露出馬腳;最好馬上分手。我方才怕是看錯了;但照妳說,那個可憐的索姆堡太太當真睡不著覺的話,那咱倆就得格外提防。她會告訴那傢伙的。」
她沒有回過頭去,顯然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