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她扭妳的手膀敢情扭得頂凶啊,」他喃喃自語道;他這時頗懊悔自己適才的舉動。
是當年那股衝動;然而他一無所覺。這回他心裡並沒想到莫里遜。可以說,自從決心撂下三巴侖煤礦以來,這還是他頭一遭將故莫里遜完全拋諸腦後。他確也有點兒忘了自己身在何處。這樣,海斯特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便走近通道去。
「你猜猜看。」她用頂迷人的口音答道。接著,她似乎覺得該也輪到自己問他一問了:「你說話時幹麼老是微微笑的?」
「這輩子從沒有唱過一句,」她說道,分明是給這毫不相干的問題問倒了;因為兩人一直不是在談論著音樂。她對自己的嗓子顯然一無所覺。「我記得從小兒就沒有什麼值得讓我開腔唱歌的,」她又說了一句道。
「我可沒有這樣說過呀,」女孩子答道。「我剛才走下台來這兒慢了點兒,她就扭了人家一下嘍。」
「說來話長啦,」海斯特微微一笑道。海斯特笑起來頗為憂鬱,這跟他那把大鬍子很不相稱。他那股純打趣的口吻安安樂樂的潛在那把大鬍子底下,猶如一隻怕臊的鳥兒藏身故林。「比一匹布還要長。妳怎麼會跟這一幫人在這裡混起來的?」
「這也已經不是頭一遭啦。再說,她真要扭你一把——你又拿她有什麼辦法?」
聽到這番話,女孩子眼珠子轉也不轉,瞪大一雙驚愕無比的眸子。海斯特很窘,他疑心女孩子弄不懂他的意思。這些女子種種國籍都有,至於誰是什麼國籍呢;那就天曉得了。然而最教她驚愕的還是有個男子近在眼前,他有幾乎禿掉的頭顱、白白的眉毛、給太陽曬得變了色的臉頰、長長橫橫的青銅色鬈髮,還有慈愛的藍眼睛,直透著她的眼窩。他看見女孩詫異得呆了的眼神瞬息間變成驚慌,隨之便是聽天由命。
「我真不曉得他幹麼住進我這兒來的,這兒可配不上他啊。他到別處去擺他那狗屁架子就謝天地菩薩了。大爺們,這裡為大家安排了這些演奏會,不過想增加一點兒情趣罷了,你們說他真肯紆尊降貴,晚上進來聽它一首半首嗎?他才不會呢。我認識他可久了。哪,他在外廊的暗角一坐就是一晚上——準又是在那裡打人家鬼主意啦。我真巴不得叫他投宿到別處去;只是在這熱帶區,大家都不想這樣對待一個白人罷了。我倒不曉得他這一住,要住上多久,可是我敢打賭,他是連那區區五角錢的入場費,也捨不得花來聽它一聽的。」
「妳當然是英國人啦?」他問道。
「對不起,」他用英語說道,「那個可惡的女人剛才對妳怎麼樣來了?她扭了妳沒有?我敢說,她方才站在妳椅子旁邊時扭了hetubook.com.com妳一下。」
一曲既終,他如釋重負,感到人有點兒暈眩,彷彿腳下裂開了一道闃寂的深坑似的。他抬起頭來,只見聽眾的正邪裡邪氣地面露亢奮和興味的神色,那些穿著白棉禮服的女人卻雙雙步下舞台,走到索姆堡的「音樂堂」中去。她們在音樂堂內四散走開了。那個鉤鼻、黑紫鬍子的雄性動物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就是那機狡的索姆堡創的所謂「休憩時間」,他鼓勵樂手們趁這陣子去陪陪聽眾——指的是那一類聽眾,他們似乎有意跟藝術結交,結得來隨和而朗爽;隨和而朗爽的象徵便是請樂手吃點東西。
「那我可不知道了,」他說道,聲調裡隱含著那股近來難得一聽的打趣口吻,這口吻似乎對女孩子很入耳。「我真不知道,說來也很難過。可是我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嗎?妳要我替妳去幹什麼?請吩咐好了。」
他這次從東海的僻隅復出,原是因為有銀錢轇轕要跟蒂士文兄弟解決的。事情一下子便辦妥了,人也就閒下來,於是他等候戴維森將他帶回去再隱居起來,海斯特只一心一意再去群島索居。他——大家從前老是管他叫「失魂老海」的——已經看破世情。然而,他看破的可不是這些島嶼。群島有無窮無盡的魔力——一旦迷上島上生活,那就不是輕易醒覺得過來的。海斯特是看破了這萬丈紅塵罷了。他那傲岸的脾性自從受了誘惑而行動起來,受到微妙的打擊,那微妙之處,是慣於糾纏俗事中的人所不懂的。這譬如變節徒勞所受的齧痛,愧對他自己沒有守持的節操。此外,他良心更受到無情的責備;他滿心歉疚,自覺莫里遜之死是他一手造成的。這個想法自然是可笑,因為誰又預料得到亡故的莫里遜回國後,竟會遭到寒溼暑天的伏劫呵。
「我真說不出多麼憤慨,」海斯特說。「現在既然妳走下台來了,」他繼續往下說道,像是一個世故的男子在客廳對一位小姐說話那麼輕鬆自如,「咱們不如就坐下來罷?」
「不,我只是注意到罷了。我一輩子也沒有遇見過多少可愛的人。」
然而吵鬧聲有節奏便有邪惡的魔力。出乎意料,他竟沒有立刻跑開。他留了下來,這使他自己也為之愕然,因為再沒有什麼比這精力的暴露更令他惡心,更令他五官痛楚,更違悖他天性的了。贊賈科莫樂隊哪裡是在奏樂;他們不過是在粗暴狂野地破壞寧靜罷了。這使人覺得活像是在目睹暴行;這感覺是那麼強烈,客人卻又那麼安詳的坐在椅子裡一逕淺斟低酌,毫無困惱、憤怒、恐懼的表情,看著確實稀奇。海斯特挪開熟視的目光,不再去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那副漠然的異象。
這句文化程度不高的話只因聲音有活潑潑的溫婉高雅氣質,直打進海斯特的心坎裡。他的腦筋冷靜而警覺,心想這姑娘的職業多怪,一直看著這句話沉至隱藏著我們熱望的心靈深處歇下。
她已經站了起來。女樂手正陸陸續續歸座,有些早已在樂譜架子前坐定下來,百無聊賴,呆瞪著眼。海斯特也站起來。
據大家所知,海斯特當初投宿到索姆堡的旅館去,原來根本不知道人家這樣憎恨自己的。他到達旅館的時候,贊賈科莫的女子樂團已入駐多時了。
「這就是我的壞習慣嘍,」他用美妙優雅的口吻打趣道。「很討妳厭罷?」
女孩子順應著他邀請的手勢,兩人便在就近的椅子裡坐下了。他們隔著一張小圓桌子,彼此詫異的凝視著,好一陣子都不覺得腼腆,久久才將目光挪到別處去;須臾,又四目交投了半晌,然後又挪到別處去了。終於,兩人安定下來,從他們坐下時算起約過了十五分鐘罷,「休憩時間」亦告結束了。
此刻,索姆堡正用眼角斜睨著海斯特。他對於海斯特這個懵然不知的憎恨對象,保持著海軍後備上尉那種疏遠的神氣。他用胳臂肘兒輕推著一些顧客,要請他們看看「那瑞典佬」擺的什麼架子。
「真要命!」海斯特喃喃自語道。
海斯特雖然不是個生性陰鬱的人,卻無心情與人家混在一起。他每晚上都獨坐在索姆堡旅館的遊廊上,消磨時光。旅館圍場內,屋子入口處盡是裝飾著日本燈籠,高懸在幾棵粗壯的樹幹之間,陣陣悲抑的弦樂聲便從那屋子傳來。海斯特聽見隱隱傳來的樂聲,如泣如訴,略帶淒楚。樂聲直逼至他那通往二樓遊廊的臥室裡去,嘎嚓嘎嚓的,斷斷續續的襲來,聽久了,說不出的煩厭。就如一般喜愛夢想的人偶爾也能一聽天體運動的樂聲,海斯特——那群島的流浪客——也愛寧謐,多年來也得償此好。那些海島非常非常靜穆,覆著黑色的葉子之衣,散布在銀白與蔚藍的沉寂中,海洋寂寂的繞著一輪幻夢似的寧謐,與蒼穹連在一起。海島上籠罩著一種柔媚的幻夢;島民似是深怕破了什麼護咒一般,連聲音也是壓得低低柔柔的。
她分明是個姑娘,這可從她那肩膀的輪廓上看出,以及從她那鐘形裙子上方隆起、給紅肩帶斜斜分開的纖美雪白胸脯上看出來。她的裙子覆蔽著所坐的椅子,她坐時偏斜不正對音樂堂的中央。她腳上套著一對矮跟的平底鞋子,兩腿蹺得很美。
海斯特放下吸剩半截的雪茄煙,雙唇抿緊。接著他站立起來。這股衝動,恰似多年前在帝汶島的帝力鎮那m.hetubook.com.com個鬼地方上的一樣。那時因為這衝動,他橫過鎮上多沙的大街,上前找莫里遜交談,莫里遜當時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個陌生人,他潦倒,而且明明白白在給人捉弄,喪氣而孤獨。
或許,早年教海斯特著迷的,正是這股魔力。但對他說來,這股魔力現已解除。儘管群島仍把他牢牢拴住,他可不再著迷了。他根本無意離開這些海島。過了這麼些年了,他又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他在這世上煢煢孑立。這一層——畢竟不是這樣模糊的——他也是近來才察覺到的;因為人失敗後,都會自我反省,自我估價本錢。饒他老早決心離群索居,但到真個要遁世了,這股寂寞又襲上心頭,叫他莫名其妙的動搖起來。他難受極了。尖銳的矛盾刺傷理智與感情,受到這打擊,是再痛苦不過的了。
「倒楣嘛,」她簡潔地答道。
「說得好!」她打了個哆嗦。「你怎麼會跟吃人番子打起交道來的呢?」
「準是個小妞兒!」他心裡感嘆道。
她吸引了海斯特業已醒覺的注意力;他感覺一新,皆因從未嘗有女流之輩這般顯明,這般徹底地喚起過他的注意力。他焦灼地端詳著她——也沒見過人家這樣子看人的;他完全忘了身在何處。他內心已脫離了周遭的環境。那個胖大的女人趨前,擋住他的視線,使他有半晌看不到姑娘。她走近那坐著的年輕姑娘,彎下身去,彷彿在姑娘的耳朵裡說了句話。她的嘴唇確實翕動過。但她說了些什麼,竟使姑娘猛然跳了起來呢?海斯特坐在桌前吃了一驚,動了惻隱之心;他匆匆四下裡張了一眼。沒有人望著台上;等到他的目光掃回台上時,姑娘正從台上拾下那三級台階走到地上來,那個胖大的女人尾隨著。姑娘頓了一頓,向前摔了一步,又立穩了腳,那另一個——女伴,護衛的龍騎兵,操琴的大個子女人——從她身旁擦過,潑潑撒撒的踏著大步,越過桌桌椅椅走下通道去,不知出去哪兒跟那鉤鼻的贊賈科莫會合去了。她那很不尋常的出門方法,音樂堂內的東西就盡如腳下的汙物,不屑的眼光與海斯特仰望的眼光碰個正著;海斯特連忙移開,望向那姑娘。她沒動過。她吊著雙臂,眼皮也垂下來。
「一定是啦,一定是啦,」海斯特微點著頭附和道。適才女孩子給人扭了一把,他僅是揣想而已,也並沒親睹,他卻仍憤激不已:「喂,妳不可以想想辦法,別讓人家糟蹋自己嗎?」
「那妳的意思是要我走開罷?」
「我跟不少吃人番子打過交道,可是這彈鋼琴的女人更要討厭千萬倍。」
「妳奏樂,那麼妳唱不唱歌?」他突然向她問道。
那穀倉似的小建築物,用外地m.hetubook.com.com運來的松木板離地蓋成的,裡頭的那片喧噪,簡直震耳欲聾。一片樂器的喧騷,像蛙叫,像哼哼的牢騷聲,像哭訴,像嗚咽,像刮擦聲,像軋轢聲,奏著首活潑的調子;一個瘦骨赤臉、鼻孔帶怒意的女人,則彈著一座大鋼琴,把硬如冰雹的琴音,灑在提琴的暴風雨中。那小小的舞台上塞滿了白棉禮服和紅飾帶,飾帶都斜搭在肩頭上,肩下袒露的雙臂在提琴上鋸個不休。指揮奏樂的是贊賈科莫,他身穿一套白會餐服,黑馬甲、白褲子。他那頭略長的亂髮,以及那把大鬍子,黑裡透紫。他好怕人;熱得要命。那裡約有三十個客人,據坐著幾張小桌子在喝酒。海斯特給那片喧噪聲吵壞了,身子坍進一張椅子裡。那片繁弦急管喧騷刺耳,赤|裸的手膀不斷動著,那些低胸的衣服,那些粗俗的面孔,樂手們呆視著,這一切一切都隱含著一股獸|性——有著刻毒、肉|欲、惡心在裡頭。
沒有人願打賭,否則那開旅館的非輸了不可。一天晚上,海斯特躺在那墊子薄如烤餅的硬臥榻上,上面蓋著透明的蚊帳,那些瞎彈的樂調竟斷斷續續地直逼而來,嘎嚓而刺耳的,弄得他要瘋了。他走到樹叢中,裡頭的日本燈籠泛出柔光,在高高的葉簇底下的那一大片漆黑裡,照得滿處粗大的樹幹影影綽綽的。索姆堡說得好堂皇的那個「本大音樂堂」,門前點綴著好些狀似圓筒手風琴的燈籠,一排的懸在一根鬆鬆軟軟的繩子下。海斯特心情煩劣的登上三級階梯,掀起印花門簾,走了進去。
海斯特天生有同情心。他委實不忍看著她們在自己那張小桌子近旁跑了一趟又一趟。他正準備起立離去,卻一眼見到台上還剩下兩套白棉禮服和紅艷肩帶。一套遮蓋著那個鼻孔線條有怒意的女人的瘦骨架子;這女人並非別人,原來正是贊賈科莫太太。她離開了鋼琴,背對著大堂,一逕性急的動著難看的手肘,在準備下半場的樂譜。樂譜一準備好,她轉過身來,眼見第二行的椅上動也不動的坐著另一套白棉禮服,她便踏著不客氣的主子步態,穿過樂譜架子朝她邁去。那襲禮服的膝上擱著閒著散開的一雙小手,皮膚不太白皙,連著線條優美的胳膊。海斯特接著又注意到那頭髮式——形狀標致的頭蓋上盤著兩條褐色的粗辮子。
「你還是別管閒事吧,」她說得那麼認真,海斯特就又微微打趣著問:
這時,幾個女人早已分別坐到幾張客桌上。她們把手肘撐在桌上,跟客人談天,身上披著件白禮服——要不是配上了紅豔飾帶——看起來就像一群中年的新娘子,嗓子嘶啞,舉止不羈無束,煞是有趣。索姆堡的「音樂堂」內,客人正談得起勁,滿屋子和圖書盡是嗡嗡的談話聲。沒人注意海斯特的舉動;其實,站在那裡的也確實不止他一個人。他立在女孩子跟前好一會兒,女孩子才察覺到他。她垂著頭,文文靜靜,臉色蒼白,也不看人,也不作聲,一動也不動。及至海斯特畢恭畢敬的跟她攀談,她才抬起頭來。
這一問,本可教人沉下臉來,但她分明滿腔好意,海斯特也就放了心。
這些話說出了再普通不過的事,但出自她的嗓音,竟似神靈啟示一般,深深打動了海斯特的心。他百感交雜,腦筋卻清清醒醒。
海斯特覺得這作法十分不妥。但索姆堡這機巧的計畫雖說不正經,究竟也行不通,皆因這些女人大都年華老去,更沒有一個生來美過。她們微陷的腮頰略搽胭脂;可是除卻塗塗脂粉外——說不定這也是虛應故事而已——她們似乎毫不在乎這計畫是否成功。聽眾顯然也無意跟藝術結什麼交,樂手們也有索性無精打采地坐在空桌子前的,也有在大堂中央走道上把臂閒蕩的,心裡想必也樂得趁手膀休息時伸伸腿子罷。她們肩上的紅豔飾帶,使音樂堂內香煙氤氳的空氣添上一層人工化的歡樂;海斯特忽然憐憫起這些人來,她們遭人利用,沒有希望,既無魅力也無儀容,仰人鼻息的淒涼生活,使她們那粗糙寡歡的臉容看起來有一種悲哀。
她臉上繼而又現出最最詫異的神色;因為她這下子才發覺,他與堂內別的客人竟判若雲泥。他異於別的客人,一如她異於女子樂團的別的樂手。
「他們人多勢眾,人家可敵不過呢,」她道。
兩人如何如何四目交投,就說至此為止。他們談了些什麼呢,毫不打緊,因為他們自然沒有什麼好談的了。起先是女孩子的那張臉孔吸引著海斯特;這張臉孔表情既不單純也不很明確。臉孔並不顯特——這自是理所當然——但談到那面部輪廓之美,他有生以來有機會這樣子細視過的女性臉龐之中,無一及她。這臉有一種說不出的膽識,更有無盡的悲苦——因為這臉正好反映出女孩子的性格和生活。可是她那把嗓子啊!那驚人的音質降伏了海斯特。這樣一把嗓子,該用來說絕妙的東西;這樣一把嗓子,縱使瞎聊也中聽,縱使說最粗的話也教人神魂顛倒的。海斯特神馳於這把嗓子的美聲裡,彷彿人家只顧聽得樂器的音色而忘了調子一般。
「吩咐?」片晌,她才用驚疑的調子倒抽口氣道。「你是誰?」她聲音微揚的問道。
「不妙。但這女孩子倒不是受了真虐待而叫屈。」女孩子離去後,他心中清清楚楚地這樣想道。
聽見對方開腔他才舒了一口氣:
她一本正經。
「我正在這旅館投宿幾天。我只是就便進來這裡罷了。這種不是人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