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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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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第二部

第六章

「他跟你一樣,不是什麼瓊斯先生,」他禁不住得意的說。「他也是航海的!可見得你是個外行。不過嘿!外國人畢竟是外國人,所知有限。我是個英國人,是不是上等人我一眼就看出來。這人喝醉了酒我也認得出來,在陰溝裡也認得出來,在牢裡也認得出來,在絞架下也認得出來。這裡頭有些什麼的——不全是外表,是——跟你說也沒有用。你不是英國人;要是的話,也用不著我費唇舌了。」
索姆堡呆呆地俯視著他。有好幾秒鐘,誰也沒動一下;接著里卡多垂下眼去,鬆開指頭,整副紙牌便跌落桌面上。索姆堡坐了下來,他坐下來,僅僅因為他雙腿軟了,別無其他原因。他口乾。坐下來後,他覺得自己不得不開腔說話了;他像閱兵似的把肩膀抬平一下。
「你是說瓊斯先生?他也是航海的嗎?」
他罵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話,也有是平時慣聽的,也有聽得索姆堡略感毛骨悚然的,但全是在怪嘆人事的變幻無常。索姆堡在椅子裡微動一下。但那個敬慕「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兼與「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搭檔的人,似乎已忘了索姆堡在場。里卡多——那鑑定上流人士的內行——連珠炮似的把褻瀆神明的話——也有用粗俗的西班牙文說的——都從心底裡統統抖盡後,便楞楞地坐著,雙目呆滯,彷彿內心仍在驚嘆上帝的大能,利用這種種不可思議的人事遇合,來控制此塵世各人一生的旅程似的。
「『您真想知道嗎?告訴您吧,我們不過是在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你有本事把船長弄上甲板來嗎?』他問。
「你——從小兒——想就已經是這樣子罷。」
說穿了,那傢伙不過是個等閒的強人罷了,算什麼?敢殺人?噢,不錯,敢殺人也許敢殺人——穿著單薄的索姆堡的胃猛一抽搐。可是等閒的強人也罷了,要在歐洲人統治下的文明小鎮裡,眾目睽睽之下濫殺無辜,動手前也會三思,甚至考慮上好幾百回呢。他把雙肩急牽一下。還用說!他再打了個哆嗦,便趑趑趄趄地蕩回寢室添衣去了。主意拿定了,他也不再勞神去想;但他仍疑心未定,他的疑心就像花|蕾一樣隨著日辰愈開愈多。他不時汗流得比平日多,也睡不著午覺。他在臥榻上翻騰了好幾十回依舊睡不著,最後乾脆起床下樓。
「碰巧我和他都是在同一艘船上當海員。」
索姆堡望了紙牌一眼,說聲「對」,便把紙牌擱到桌上去了。
里卡多停下來得意的在心裡想道:看自己多有趣多慷慨呀;這一想就把話頭打斷了。索姆堡心中似乎覺得自己雙睛在擴大,他努力不讓擴大得過分。
「說真的,」他繼續往下說道。「我打從第一天起就看出來他是位上等人。怎樣?為什麼?對的,你可以問。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許多的上等人。嗨,總之我看得出來就是了。你若是英國人的話,就會——」
「不錯,」他繼續說道。「我正是這樣的人。你想不到罷,是不是?不成,不說你怎會知道呢?所以我就告訴你;你聽了準還是半信半疑。你是可以這樣盯著我看,可不能隨便就說我是喝醉了酒。稍微烈過冰水的東西,我一整天都還沒碰過。要徹頭徹尾的上等人,才把人看得透。呃,對了——他一眼就把我看出來了。我跟你說過,我們早在船上隨便的聊過了好幾回。我常在天窗看他在下面的小艙裡跟人賭錢。他們總得想辦法把日子打發過去啦。就是這道理嘛,有一回,他也發覺了我在下面賭錢,我就是那時候告訴他我愛玩牌的——賭運還滿不錯的呢。對了,他早把我看個通透。怎麼不?上等人跟普通人一樣的嘛——強一點就是了。」
他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睛;人睡著了也還不大穩,一下子便又醒了過來,他雙目迎不到晨光的欣愉。他鬱悶地聽著屋子內的一動一靜。那些唐人把通往遊廊的公眾休憩堂的門開了鎖,砰砰的甩得大開。要命!又得熬過討厭的一天!一念及自己所下的決心,他委實和*圖*書心裡感到一陣惡心。先是瓊斯先生那傲慢不羈的態度,使他極為難堪。再說就是他那帶著鄙夷的緘默神態——瓊斯先生從來就不和索姆堡寒暄,從來也不對他張開嘴唇,除了是說句「早安」——這人嘴裡發出的這兩個字眼兒,竟似是挖苦他,充滿恫嚇意味。說到頭來,他害怕的並不是那純粹的暴力——因為說到暴力,就算是耗子,被人逼入了死胡同也會拚一拚——而是那種迷信似的畏怯,就像打從心底懼怕與惡鬼攀談一般。雖然他是隻白晝鬼,態度橫霸,還大多數躺在三張椅子之上,這也不教人好受些。日光只使他變成一隻更怕人、更擾人、更不該存在的妖魅。說也奇怪,到晚上他不再躺著不出聲時,他這非人間的一面反而不甚顯著。他在賭台上真真實實的洗著牌時,這一面大概沉沒得幾乎不見了;無奈索姆堡既決心掩耳盜鈴不聞不問,就再也不走進那給人褻瀆了的音樂堂。他從來沒見過瓊斯先生操業——也許這不過是他的謀生工具而已。
「熟能生巧罷了。」祕書答道。
「『先生,準備好了。』
「起初只有他們九個大頭冒險;然後,船開的前一兩天,他露面了。不曉得打哪兒聽到消息——要是我對他了解少一點,我準會以為是從什麼女人那兒聽來的。他見了女人就避得鬼影子不見;他受不了女人。是從上等酒吧聽來的也說不定;是從蓓爾美爾街的大俱樂部聽來也說不定。總之,那個代辦人一手就把他撈了過來——即刻付錢,還限他二十四小時內整裝出發;可是他並沒有錯過船期。他才不會呢!你說那是上等人『碼頭跳船』也成。我親眼見到他走來的。嗨,熟不熟西印度碼頭?」
索姆堡呢,他覺得避之則吉矣。他待在彈子房之內,只管把酒送到那無可名狀的彼得羅手上,假裝看不見那大咆大哮的魔王,佯作不知酒送往何處去;裝作不曉得就在離旅館五十碼內樹底下那邊根本有這麼一個音樂堂。他意氣消沉,聽天由命之餘,憂心忡忡,無可奈何。賭局一散(他可以見到黑壓壓的人影,獨個兒的,三五成群的,朝著廣場閘口蕩去),他就會從一道虛掩的門後面隱去,好避開他那兩個很不尋常的客人;不過他會先從門隙窺視他們兩個對比強烈的身影經過彈子房而去就寢。接著他會聽見樓上房門關得砰砰大響;他整座旅館——讓這夥攜著滿皮箱軍火的霸王占據了——便會死寂下來。死寂。索姆堡有時也不禁疑心自己可是在做夢。打過一個哆嗦,他會定下神來,躡手躡腳的溜出外面,那古怪的舉止,與他努力在世人面前裝面子裝出來的後備海軍上尉的姿態,極其不稱。
「今兒晚上我就要跟他攤牌。」索姆堡穿著睡衣坐在遊廊上喝早茶,心裡暗忖道。此際旭日尚未攀到廣場的樹梢上,晶瑩的朝露仍掛在綠草上,在中央那個盛開的花壇裡一閃一閃的發著銀白亮光,並把車道上的黃砂礫的顏色弄沉了。「就這麼辦吧。今晚我不再躲起來了,我要乘他帶著錢箱上床的時候,出來攔截他的去路。」
「你那隻是什麼艇子呀?」索姆堡大起膽子,不耐煩的插嘴問道;索姆堡的神經本就十分緊張,給他這左一句英國人、右一句英國人嘮叨得惱起來。「玩的是什麼玩意兒?」
「船長馬上關心起來。管那些土著是誰呢,他們沒有危險就是了。
里卡多一聽見這句話,揚起眼瞼來。
「我在那兒那艘船上——那條艇子,隨便你怎樣叫好了——同時替十位上等人打工。你也吃了一驚吧,嗯?不錯,不錯,是十位。至少有九位所謂『上等人』,各有本領,還有一位徹頭徹尾的上等人,那就是……」
索姆堡一下子省到:這兩人實在同人異趣,搭配得妙。
「跟在上等人身邊,你立刻曉得自己該做什麼;這項任務卻真棘手。對於我嘛,那個船長比你——索姆堡先生——這會兒吃緊不到哪裡去。你現在點燃了雪茄煙來抽,或者是用手槍打腦瓢子和-圖-書自殺,我一點兒也不在乎:管你是點煙呢還是自殺,還是又點煙又自殺,還是不點煙又不自殺。把船長引上來很容易,我只消在他頭頂的甲板上跺幾腳就行了。我使狠勁的跺。問題是,他上來後有什麼法子纏住他呢?
「『里卡多先生,出了什麼事喲?』我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來。
「『遵命了,先生,』我說;於是他從後甲板天窗潛了下去。
「對,對,」他慌忙低聲道。
「我告訴他我懂了。然後我說我要跑下去一會兒,去塞幾件私伙進自己的水手袋裡。我向來不要一堆堆的行李;在海上走動,沒有東西礙手礙腳頂方便。我回來的時候,他在甲板上踱過來又踱過去,就像往日一樣,臨上床前吸一口新鮮空氣。
「這種玩意兒你倒有一手。」他說道。
「我有本事要你拿什麼牌你就拿什麼牌,十拿九穩的。」那個祕書洋洋得意說道。他上唇奇怪的翹了翹,抬起的眼睛裡閃了一抹綠光。
只見索姆堡猛吃一驚,慌忙抽出一張。窗簾將外面熱帶的強光及暑氣隔絕了,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裡,馬丁.里卡多的眼睛不住閃著燐光。
說著他把眼瞼悄悄垂下,遲疑半晌,彷彿是在那裡剖白內心另一種愛戀似的,這使人聽了他適才爆發的激|情愈發感心動耳起來。索姆堡絞盡了腦汁,也找不出新話題來。這一回,連他素日掛在口頭的是非閒話竟也派不上用場。千里之內,這個強人連鬼影子都不認識一個。索姆堡不得不談正題了。
「喂,來,快抽一張!」
「他對我說,」——里卡多又用閒談的語氣說起來——「『我打好行李了。馬丁,該走了。』
「『我正在盯著那邊那像是划子的東西看呢,』我慢吞吞地說。
「『我們正在把那邊的東西給弄個清楚,看看它究竟是划子呢,還是浮木,』他向瓊斯先生說。
「我會瞧著他們,心裡想:『你們這些小伙子呀——不曉得我是誰。你們要是曉得——!』妞兒也是這樣。有一回我跟一個妞兒混。我常常親她的耳後根,心裡想:『寶貝兒,妳要是曉得誰在親妳,就會雞貓子叫,沒命的逃了!』哈!哈!我倒不是有意要害他們;我只是覺得出自己的力量。吶,現在咱們坐在一塊兒,像個老朋友,那沒問題。你沒有礙我事兒。不過我跟你可沒有朋友做。我根本不管你死活。有人的確這樣說過;我可真不在乎。在我來說,你比那邊的那隻蒼蠅吃緊不到哪裡去。就是這樣。我要就把你擠個碎,要就碰也不碰你。怎樣做我也不在乎。」
里卡多跳了起來。
他心頭充塞著一股難堪的寂寞。一盞一盞的,他會把燈熄滅,悄悄的向他寢室挪去,室內早已待著索姆堡太太——她哪裡配做像他這樣「年富力強」的能幹男人的伴侶。唉呀,可惜他的青春已遭人摧折了。他心裡覺得自己是給人摧折了。每逢他打開房門看見那個女人耐心的坐在椅子裡,腳趾頭從睡衣下襬伸出來,頭上一綹少得出奇的髮絲垂掛到那瘦長的頸梗子上,嘴上經常掛著那唬壞了的笑容,露出一顆藍牙,木無表情——連真的畏懼也沒有,他尤其感到遭人摧折了。皆因她對他早已習以為常了。
「他連望也不望我一眼。我們下午來拋錨的時候,船尾水上一直放著條艇子。他把雪茄煙屁股丟到水裡。
從那晚起,那些非同小可的神秘現象便在索姆堡的旅館內發生,等到那沉著而機靈的戴維森船長到埠給索姆堡太太送還那條印度大圍巾,這些現象都引起他偶爾的注意。說也奇怪,這些現象竟持續了好一陣子。可見得「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公司」開莊小心賭牌時,要非明刀明槍或是賭運不佳,就是他們自制力過人了。
「於是上面那——那位上等人就說服了你放棄一份美差吧?」
「他來了,我事前又沒有想出什麼話來跟他說;所以我沒有轉過身來。我記得在北海上過了好多晚,就數那晚的月光最亮。
里卡多那脾性喜怒無常,使索姆堡逃不了。於和*圖*書是,正由於膽怯的緣故,那開旅館的發覺自己竟跟他談了起來——這叫他一想起來就心裡發麻。說句公道話,也虧索姆堡有此能耐,半點不露惶恐之色。他那疾言挺胸的習癖,使他無往不利。這在他說來,也無非熟能生巧罷了;這習癖,他想會盡量裝著,裝到再也裝不下去而要趴在地上搖尾乞憐,也許還是除不掉。令他更添窘困的是,他竟不曉得怎樣開腔好。他搜遍了枯腸,只找出一句:
「想還不至於這樣早吧。起初是賭煙草賭上癮的——在水手艙裡頭,你也知道啦——他們水手間流行的玩意兒。那時候一值夜,大家就在下面的一盞白鉛燈下,圍著木箱賭個通宵。連一口牛乾羓大家差點兒也沒有工夫吃呢——廢寢忘食。要是叫到甲板上面當值去,就險些兒腳也站不穩了。講起賭錢!」他將那緬懷舊事的腔調降低,加了一句,「你知道啦,我從小兒就是航海的了。」
「我連頭也不回;就那樣站著不動,像他一樣壓低了聲音說:
「你以為呢?」里卡多用簡單、充滿哲學意味的口吻問道。「難道說,我不該愛麼?」然後,忽然他亢奮起來:「愛玩紙牌?嘖,愛得要命!」
「你好愛玩紙牌吧?」
「『你別是以為我在尋這樣的寶吧,嗯?我打算撈船搭偷偷離開老家。冒險是冒險點兒,不過倒方便。』
有時索姆堡真禁不住想將那顆頭顱從頸梗子上扭了下來。他也幻想過自己這樣做——單手,一擰就是了。當然,那不過是想著玩兒,心情無奈時,聊以解慰罷了。他深信殺人之事自己幹不來。接著猛省起瓊斯先生那番坦白話,他又會轉念道:「我這麼個菩薩心腸的人哪裡能殺人呢?」——卻毫不知道從道德立場說來,他老早在許多年前將這可憐的女人謀殺了。這樁罪行,他這樣沒慧根的人如何悟得出。她的軀體看得他眼睛扎痛,因為這軀體與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相差太遠了。將她除掉也無濟於事——多年來,她早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她的位置什麼也取代不了。況且他若有此心,還可以和那個白痴的談上好半夜呢。
「我在傍晚時分倒的確見過一些浮木。當時我認出是浮木,但不在意,忘得一乾二淨,直等到那一刻才省了起來。那種海岸,看到浮木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我敢打賭月光倒映在水面上,船長絕不會一根也看不到的。真奇怪,人的生死,有時就看在一點點無關緊要的東西上——區區一句話!你這會兒坐在我面前,毫無機心,你也許會無意中漏出了些什麼,你的死活就定了。倒不是我有什麼惡意。我根本就沒有愛憎。若果當初船長說:『唏,瞎說!』掉頭就走,他休想走得三步遠;但他站在那裡盯著看。現在,我們再不要他在甲板上了,於是要做的差事就是怎樣把他弄走。
「『好,那麼我下去了。你把他弄上來,纏住他,等到我回來。記住!我沒回來,千萬別讓他下去。』
「我禁不住問,他幹麼叫我去吵醒一個睡著的人呢?我們是巴不得船上的人個個都睡得懵懂大吉,好讓我們有工夫離開那艘斯庫納船才對嘛。他笑了一下,說這件事我是摸不通來龍去脈的了。
索姆堡不曉得什麼是西印度碼頭。里卡多沒好氣的盯了他半晌,然後逕自說了下去,好像覺得這樣孤陋寡聞也只好算了。
「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你猜不著?猜不著?因為那時老闆已經把船長的錢箱弄到了手嘛。懂啦?」
「說服了我?哪用說服,只消向我招個手,那就夠了。那陣子我們正在墨西哥海灣。有一晚離沙洲不遠,拋了錨——到這天我還是弄不清船去到了哪個海灣——到了哥倫比亞海岸或是哪附近啦。我們第二天早晨就要動手挖掘,所有人手都早就回船了,準備拿鏟子幹它一天。他走過來,用他那氣定神閒,懶洋洋的口吻——聽見這種口吻,你差不多就能斷定一個人是不是上等人——他走到我背後,就像這樣子啦,在我的耳根子裡說:『哪,你https://m.hetubook.com.com現在看,我們尋寶尋得出個什麼名堂來呢?』
「我們的拖船老早靠了岸。兩個閒混的在他後面搬著寶貝東西。我叫停泊處的碼頭工人把纜多繫一會兒。跳板早就放下來了;他卻一點沒有管。他一跳,把長腿擺過欄杆,就跳了上船。他們把他那頂瓜瓜的寶貝東西遞上船來,他伸手進褲袋裡一掏,把零錢統統扔到碼頭上去讓他們那些小子撿去。我們解纜的時候,他們還在碼頭上爬著撿錢呢。這時候他才瞧起我來——悄悄的,你知道啦,慢慢的。那陣子他沒有現在這樣瘦,不過我留意到,他其實不是那麼年輕——差得多啦。他好像打動了我心裡哪兒似的。我一下子就跑開了;我有自己的事去辦嘛。我並不害怕。我怕什麼?我只感到動了心——馬上動了心。老天呀,要是早知道那一年我們就要一起搭檔——嘿,我就會——」
「『對了;對了。你看得真不錯。』
「不久我就讓他知道,我也是同道中人,什麼都肯幹,擲錢啦,擲鐵餅啦,甚至是蓄意謀殺。
若說判斷人是否真有意志力,端視乎他在碰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時能否克制怯懦,那麼這種品質索姆堡倒表現不少。一提到蒼蠅,他便把態度裝得倍加威嚴,就像是用勁將一個正在萎縮的玩具氣球再次鼓脹起來似的。里卡多那輕鬆不羈的神態也真厲害。
里卡多悶著嘴搖搖頭,等索姆堡接下腔去。索姆堡一天下來總跟他聊上二十句話。他比他的主子健談得多了。他有時簡直就像他階層的普通分子,似乎態度和善。猛可,他把十來張紙牌面朝下的鋪展成扇狀,向索姆堡塞來。
索姆堡陷入沉思,心上卻仍無時無刻不在預感災禍降臨,接著,他聽到:
「『蓄意謀殺?』他氣定神閒的說。『那是什麼鬼東西?你在瞎扯什麼?誰要是妨礙到人家,自然有時免不了要給幹掉的啦,那只是自衛——你懂不懂?』
里卡多眼皮兀自低掛著,手指心不在焉地把弄著桌上那副紙牌。
終於索姆堡推測道:
這時正是午後三四點,最寂靜的時光。連花兒似乎也一逕在襯著渴睡的葉瓣的莖梗上打瞌睡。連風也一絲都沒有,海風要遲一點兒才來呢。小廝不見了,不知躲到屋後什麼陰處睏覺去了。索姆堡太太正在樓上一間關著百葉窗的陰暗房間,在那裡用心理著那兩條懸垂的長鬈髮,她值午班時這兩條鬈髮正是她獨特的髮飾。這時並無客人打破整座旅館裡的寧謐。他孤零零一個人在屋子四周徜徉,來到彈子房門前卻裹足不前,就像在道上碰見了一條蛇似的。里卡多祕書先生這時在彈子、穿小桌子以及好些空椅子間,獨個兒坐近牆邊,手裡操著他那副隨身攜在口袋的私家紙牌,在那裡閃電也似的玩著什麼把戲。要非里卡多回頭瞧見了他,索姆堡想就要悄悄回身退出來了。那開旅館的見自己既讓人發現了,於是權衡了一下輕重,決定進屋去。他因自覺卑微,所以不由得挺起胸膛,臉上擺出嚴肅的表情。里卡多雙手緊握紙牌,望著他走近。
「『先生,就一走了之?』
「這樣一件事,我當初是絕沒有想到要去做的。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在黯淡的燈光裡,他眨巴著那雙綠眼睛。外面的暑氣,似乎把萬物都壓得靜了下去,獨壓不下他的聲音。他沉著聲音嗥叫,肆無忌憚地咒罵著——真費解;最後他平靜下去——又是那麼費解——像水手在講故事那樣,繼續縷述下去。
「那是他頭一次叫我里卡多。我說:
當天晚上,他在她跟前吹嘘自己打算如何對付他那兩個客人。但他得不到所需的鼓勵,只聽到那一貫的警告:「威海姆,當心啊。」他不要白痴女人教他當心;他需要的,是一雙女性的胳膊,兜著他的脖子,給他打起膽色去應付這場衝突。激勵他嘛,他心裡想道。
「你真有頭腦!正是玩意兒!就是了——就是他們上等人去冒險所幹的那種傻事兒了。去尋寶。他們各人湊一筆錢,曉得罷,去買來那艘斯庫納船。他們城裡的和_圖_書代辦人就雇了我和船長。最大的祕密等等就在這裡了;我看他是在存心騙人呢——準沒錯的。不過那不干我們事。隨他們喜歡把錢統統丟進陰溝裡去。可惜的是,我們撈到手的卻少得可憐。只有一點點餓不壞肚子的薪水。是多是少,該死就結了——我就是要這樣說!」
「當然,在船上我們已經不時聊聊。我敢說他早把我看透了。老子別的沒什麼,就是從不給人欺負,甚至是走在人行道上,講笑話、請老友喝酒——呃,外頭人一樣請。我會看著他們喝我請的酒,或是給我逗得捧腹大笑——高興起來,我一樣可以逗得人哈哈大笑的,信不信由你!」
「我在海上混得到不錯。撈到個大副。我在一艘斯庫納船——你說是條艇子也可以——做過大副,連投錨的港口也格外好,在墨西哥海灣,一份今生今世也休想再找到的美差,對,我放棄航海生涯跟他的時候,做的是大副。」
索姆堡微微的搖了搖頭,表示不曉得。索姆堡本來善於演講,現在卻被迫靜聽人家說話,像沉睡過去一樣,給剛才里卡多這一直截詢問,惹毛躁了。里卡多先生語帶侮蔑。
「『你叫我上來幹什麼?里卡多先生,你老是盯著那邊看什麼?』
「『也許是條浮木,』我說:『不過我以為你頂好自己看一看。你說不定看得比我清楚。』
「我把背向著他,他就這樣給我騙倒了。我也沒有盯著什麼看,他這一誤會倒使我靈機一觸。
「『試試看吧;』我說。
「沒慢待吧?」索姆堡用他那後備艦海軍上尉的聲口試探道。
「他的眼力根本及不上我。可是他說:
「『準備好了?』
「你拿到的是紅心王,」他咯咯地笑將起來,把牙齒閃露了一下。
「『他要付一切代價——你用所有行得通行不通的辦法來辦。我在下面辦事,不要人家來打擾;不然麻煩就多了。我把你帶在身邊,是要你隨時隨地給我省麻煩;你現在馬上得開工了。』
「瓊斯先生老早上來了,像下去時那樣,懶洋洋的蕩過來。船長刺刺不休的嘮叨著艇子呀浮木呀,我就在後面打手勢,問好不好給船長的腦袋吃一記,再把他偷偷的丟下海裡去。夜在不知不覺間溜走了,我們得走了。再不能拖到第二晚了。不成。再不能拖了。你曉得是什麼緣故嗎?」
里卡多把下巴揚起指點一下上面的房間;索姆堡這才省起那瓊斯先生,於是神志困惱的清醒過來。他想,這樣看來瓊斯先生是已歇回臥室去了。里卡多從低垂的眼瞼下注視著他,繼續說下去道。
想不到此人內心深處竟決堤泛出這一大串話,把那火氣都沖淡了,那無情的性子都軟化了。索姆堡感到如釋重負,也感到畏懼,就像突然間一頭大野貓不知怎的變得溫馴在他腿上纏起來似的。在這種情形下,智者都不敢輕舉妄動的。索姆堡也沒有輕舉妄動。里卡多擺了個隨便的姿勢,把一隻手肘擱在桌上。索姆堡重新抬平了一下肩膀。
「『那就等於說?』我說。
里卡多又把他的下巴猛地朝上一揚,好像是說:他!唯一的上等人。
索姆堡的音樂堂裡蔚為奇觀,堂內的一端椅子小丘也似的直堆塞到舞台上去,一張覆著綠布的長架檯上排列著兩打蠟燭,照亮了另一端。中間,瓊斯先生由餓鬼變成莊家,坐在里卡多——一個相當難看的鈍大貓化身而成的管錢人——的對面。相形之下,桌上其餘的那二三十張臉面,倒似一套天真無援的人類樣本——可憐他們一心奢望著走點兒小運,那對他們倒是挺要緊的。他們沒工夫注意到毛茸茸的彼得羅,他笨手笨腳地端著盤子走,如同一頭林中捉了來教著用後腿走路的野獸。
「『噢,他媽的!』他說。『真倒楣。』他本希望泊在岸邊的斯庫納船不會這樣快就給人發覺到的。『糟糕透了,開這樣的工,卻招來一票黑鬼在看著。可是你說這真是隻划子嗎?』
「『記住,』他說,『我一刻未上來,就一刻別讓他溜開。』他把眼睛湊近我的來。『不惜任何代價都得纏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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