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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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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

第二部

第七章

「那你是說,」方才末尾那句話里卡多說得特別認真,索姆堡也不管惱不惱人,問道:「你是說,放著安定高薪的差事你不幹,去過這種生活?」
「你一味在誇海口,」那開旅館的忽然破口大罵起來。「你一味說自己闖遍了天下、幹大事、打家劫舍,可是你只會死守住這份不成話的差事!」
「發作!」索姆堡叫起來,只是把嗓音壓低了。「沒有的事吧!」他內心欣喜若狂彷彿這個發現使局面不知怎的變得容易處理起來。「發作!這件事非同小可的,是不是?你應當送他進公立醫院的——一個可愛的地方。」
「『噢,不會的。他馴服了。去,割開他的索子——後果包在我身上。』
「奶奶的!萬一他像那些好欺的開店子的、小廝、賣杜松子酒的和店員,要回他的錢,那又怎麼樣?上等人也輪到你這種泥巴烏龜來評嗎?上等人沒有這樣容易看得出來的。連我,有時也看不出來呢。比方說,那晚,他不過是把手指指著我搖搖罷了。船長不囉嗦了,一臉驚奇。
「『他請我們臨走前賞他腦瓢子吃一顆黑棗,』我說,心中不大高興。
『噢,叫他莫妄想了,』老闆說。
「嗨,」索姆堡粗暴的嚷起來,彷彿是在掙脫什麼無形的枷鎖似的,「你說的全是真有其事的嗎?」
「哄!」里卡多安靜的發了話。「這種話也就是你這種人說的。你多沒有骨氣!我跟的是上等人,和替人打工完全是兩回事。他們付工錢給你,就像扔骨頭給狗一樣,是要你感激的。比做奴隸還要糟。買來的奴隸,你是不能要他感激的。你要是出賣勞力——那不是出賣你自己是什麼?年歲有限,你卻一年又一年的出賣掉。嗨?我的年歲,誰付得起?嘿!可是他們每星期把工錢扔給你,是要你先說聲『謝謝』才撿起來的。」
「當真!」里卡多慢吞吞地說,一面打量著索姆堡。「那你又怎麼樣呀?」
「『是,知道了。』
「『啊?什麼回事?』他問。
「我以為這份差事頂沒有出息,」他飛濺著唾沫講。
「當時我也沒跟老闆說過什麼。他把一隻手肘支在毯子上面,好像不高興人家跟他講話似的。他就是這樣子——有時隨和得教你以為他會對你千依百順,有時卻會把你冷落得鬼一樣——但老是個安靜人。的確是個徹頭徹尾的上等人。我當時沒有打擾他;不過老子怎也不會忘記他們兩個傢伙準備刀子那副認真的樣子。那時我們兩個人只得一支左輪——就是老闆那支六子槍,可是只裝了五發子彈;我們已經沒有彈藥了。他把彈盒丟在他船艙的抽屜裡頭了。真彆扭!我只有一把摺疊式小洋刀——根本上不得檯面。
「這是什麼緣故?」他問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子?我不懂。」
「小偷兒!」
「喝醉了酒麼?」這幾個字索姆堡無意中脫口而出,於是他驚慌起來。但那個忠心不渝的祕書似乎覺得很自然。
「『總之,』我告訴他,『他求我們發善心,想法子送他歸西。』
「這差事本沒有什麼了不起——這倒是事實,」想不到里卡多竟一口承認道。
「我已經有二十年沒碰過紙牌了,」索姆堡用嚴肅的口氣說。
「我很累。這一小場架打得我周身疲累。老闆卻若無其事的。上等人比你強,就在這個地方。他一點緊張也沒有了,上等人都不緊張的——很少會。我突然睡了過去,剩下他獨個兒在我生起的火旁邊抽著煙,雙腿裹著絨毯,安靜得像是坐在頭等火車裡一樣。事後我們連十句話也幾乎沒聊上,直到今天我們一次也沒有再提起過。要不是前幾天他跟你談起——講彼得羅,你知道啦——暗示過一下,我真不曉得他還記得這件事兒。
「『辦事總要有個分寸:你要學習學習。還有不要白費精力,這也是挺要緊的——算是表面工夫也是好的。』看上等人怎樣給你解事理——準沒錯兒的!
「這樣子——連鴕鳥也害得患上疝氣痛,嗯?要命。吶,那裡有一個廚子好疼我的——一個戴眼鏡的胖黑人老太婆。我常常躲在廚房裡頭,纏著她去給我弄dulces(甜品)——是甜食,你知道啦,主要是蛋呀糖呀——好把工夫混過去。我吃起甜東西來就像一個孩子。呃,對了,索姆堡先生,你的客飯怎麼總沒有布丁吃呢?一天到晚就只有水果、水果、水果。膩死人了!你把人家當成什麼啦——是黃蜂麼?」
「『別動粗,別動粗,』他說,把手指舉起來指著我,他的樣子你說有多從容就有多從容。
「想勒死他,還不如和圖書想勒死一頭牛牯。我們趕緊把他反手綁起來,然後,趁他還未醒過來,將他拖到一棵小樹那兒,把他身子坐直了,綁到樹幹上,不是綁腰而是綁脖子——一條小索子直兜著他喉頭和樹身繞了二十來圈,最後把索尾在他耳根下打了個死結。接著我們就去管待安東尼奧大人,他的臉在火紅的炭兒上燒得吱吱發響,臭氣沖天。我們把他連推帶滾的丟進小灣裡去,讓那些鱷魚善後去。
「『這兩個傢伙似乎是從月亮上面掉下來的,準沒有人會來找他們的。咱們宰了他們吧。』
索姆堡挺了一挺胸膛。
索姆堡站起身來,莊嚴地走到櫃檯。他的腳步在擦得油亮的地板上發出震天價響的回聲。他取下一瓶標著Sirop de Groseille(格魯塞爾果漿)的酒。他所發出的微響,諸如酒杯碰擊的叮噹聲、酒液倒出來的喀喀聲、開蘇打水塞子的噼啪聲,全透著一股奇異的俐落。他拿了一只閃亮的淺紅大玻璃杯回來。他的動作去到哪裡,里卡多先生那雙挑逗、若有所待的黃色斜眼睛便跟到哪裡,像一頭大貓在看人家給牠調治一碟牛奶似的;他喝下去後所發出的那陣愜意的聲音,也可約略當作大貓咕嚕咕嚕叫,在喉頭裡十分低柔。索姆堡感到很不是味兒,又證實了:這些人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因此很難跟他們交涉。一隻鬼、一隻貓、一隻猿猴——這樣強的聯盟,等閒之輩如何對抗——想著,他心中打了一個顫;因為索姆堡像是被他的想像力制服了,他對客人的這個奇異看法,連理智再也不反應了。也不盡是外貌的問題。他總覺得里卡多先生的道德與貓的道德也非常契合。太契合了。普通人如何說服……或是說服妖魅吧!到底什麼是妖魅的道德,索姆堡不知道。一定是很可怕的了——準不會是惻隱之心。至於猿猴——嗯,人人都曉得什麼是猿猴。猿猴沒有道德,是最無藥可救的了。
索姆堡已經噬臍莫及了,他瞧著里卡多像頭大貓那樣咧嘴縮唇,自己整個人醒覺了過來;但「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的搭檔還是那副閒談的輕鬆神態。
「好的。這事兒我早想過來,」里卡多淡淡的說道。
「『先生,您別是說,這世上多一條性命或是短一條性命,您也著緊吧?』我們溜掉後幾個鐘頭,我問他。
「真是非同小可。我看,那是定期的惰性發作。他不時這樣壓下來,你就憑什麼也說不動他。你要是以為我喜歡這樣的話,那你是再錯也沒有了。一般說來,我是可以勸勸他的。我懂得怎樣應付上等人。我可不是普通的奴才。但他一說,『馬丁,我悶得慌。』小心了罷!你就只有閉嘴的份兒,他娘的!」
「他們就算要上床,也不至於害得你破產吧,」索姆堡陰陰的挖苦道。
「『先生,倒樂得省了顆子彈呢。』我跟他說。
索姆堡適才突發奇想,這時醒了過來發覺里卡多先生睜大眼睛詫異瞪著他,不禁驚慌起來。
「要命,」索姆堡用他那沮喪的條頓喉音附和道。「喂,我要收回你們的房間了。」
「我這一撲確實省了子彈。給他這樣摸黑逃掉,讓這個傻小伙子在叢林裡閃閃縮縮的,說不定還拿了他們那支生了鏽的火石槍,這還了得。老闆也說,這一撲的確做對了。
「剛才你說話,我聽得瘋了。快閉上嘴!」
「這種方法攜傢伙有多方便,你想也想不到,」他繼續說著,一面茫然盯著索姆堡睜得老大的眼睛。「比方說賭紙牌的時候鬥了點兒嘴。哪,你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紙牌,一起身——就隨時可以刺過去,或是傢伙已藏在袖管裡頭,隨時可以扔過去了。或是說有人向你放槍,你只消躲到桌子下面。你是不會相信,一個人拿著刀子躲在桌子下面,真叫那些搗亂的王八吃不了兜著走的,等到那些王八懂得了那聲喊是什麼,然後沒命的逃——那是說,要逃得掉的話。」
索姆堡膽壯得脹紅了臉。
索姆堡困惱的舉起雙手。里卡多看見他這下臣服的手勢似乎很得意。他的嘴獰惡地抽搐著。
「地上散著許多他們的纖維索。我再扼了他一下,才站起身來。
「不大,還不錯,」里卡多淡淡的說。「我認為人只要一天還有賭本,一天還是會賭下去的。賭博?這是天性嘛。人生又是什麼?人生變幻無常。最糟的是,你永遠沒法說得準自己手上拿著的是什麼牌。什麼是王牌?——問題就在這裡了。懂啦?只要一有機會,誰都不免會賭它一賭的,連你也——」
https://m.hetubook.com.com打他媽的工!老子不是用後腳走路討骨頭吃的狗;老子是跟上等人的人。個中的分別,索姆堡先生你這沒骨氣的,是永遠懂不來的。」
「『先生,您幹麼不讓我給他的傻腦瓢兒嘗一記呢?』我問。
「我早先聽到好一陣哇哇什麼的聲音,只是沒有去理會;這時我就跨出艇子向他走過去,拿著些水。他的眼睛紅紅的——又紅又黑,眼珠子突了一半出來。他把我給的水一骨碌喝光,可是沒有怎樣為自己說話。我回到老闆那兒。
「可是不動粗——不動粗!上等人自有分寸的。把自己氣成那樣子有什麼益處?同樣,也不必去東躲西藏的。上等人從來不東躲西藏的。學過的東西我是不忘掉的。咳!我們在草原上開賭,跟牧場裡一票他媽的牧牛的;記住,是明刀明槍——其後我們屢次得拚命去把賭本撈回來。在山上、谷底、海濱,還有看不見陸地的海上,我們都一一賭過來——多半是明刀明槍。一般說來還不錯。我們離開了那艘斯庫納船,丟了那份無聊差事之後,首先就從尼加拉瓜賭起。那船長的錢箱裡頭有一百二十七個金鎊和好些墨西哥大洋。為了這麼一點點兒錢,就從後面砸人家腦袋,那實在划不來;不過船長算得上一場造化,事後連老闆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
「嘿,還用說的嗎?就是瞎了眼睛也看得出來啦。哪用老子去窺破他們其中一人,躲在些叢林後面磨著一把好長的鬼刀子,一面瞪大他那雙眼睛左晃右晃,在觀望形勢哩。彼得羅站在旁邊,在那裡試著另一把長刀子的刀口。他們以為我們還像平時白天一樣,下河口瞭望去了呢。我們倒不預算會再怎樣看得到那艘斯庫納船,不過盡可能,還是弄清楚的好;而且林子外面,在微風裡涼快得多了。嗯,老闆真的就在那裡,優哉游哉的躺在毯子上,那裡他可以一眼看到海面,我卻回了茅屋去,到袋子裡拿煙草嚼。這個癮頭我當時還沒戒掉,我要是嘴頰裡沒有娃娃拳頭那麼大的一團,就渾身不自在。」
「噢,這倒是我想跟瓊斯先生談談的一件事,」他說。「這個傢伙那麼早就到旅館來,真不是味兒。人還未來到,他先就在後面的台階上坐上了幾個鐘頭,把人家都嚇壞了,影響生意。那些唐人呀——」
「我頭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連灰熊他都有本事嚇得怕,慢說是唐人。現在他比從前文明多了。那天早上,一睜開眼睛,我就看見他坐在那裡,脖子綁在樹身上。他的眼兒一開一合的眨巴著。那天我們一直在留意海面上的動靜,親眼看到斯庫納船向上風方向駛了出去,可見他們已經丟開我們了。妙!太陽再升起時,我瞟了老彼一眼。他不再眨巴著眼睛了。他的眼珠子骨碌溜轉,忽兒翻得全白,忽兒翻得全黑,舌頭掛到嘴外一碼長。脖子這樣給索子綁得緊緊,連最凶最惡的魔頭也會給馴得服服貼貼——早晚啦——我是說,早晚!我不曉得,連徹頭徹尾的上等人也沒法閉起嘴唇的啦。一會兒我們去把艇子準備好。我正忙著裝桅扯帆的當兒,老闆說:
「你今天的生意十分清淡吧,是不是?」他說道。「不過,這整座鎮子本就死氣沉沉得要命;我在賭桌上從沒見個這麼洩氣的一夥人。十一點鐘還沒到,他們先就口口聲聲嚷著要散了。他們怎麼啦?想這樣早便上床,還是怎麼的?」
「哈,哈!撿回老命了嘛,因為船長要是再傻拗下去,我們就要把他給除掉了。礙於時間寶貴,我實在忍不下去。也算他福星高照,閉了鳥嘴滾回床上去。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急得直跳。
「『那麼,您幹麼攔阻我呢?』
「『這也可算得上是他的權利,』——你聽到上等人怎麼說話的?——『不過,把他帶上艇子跟我們一起,怎麼樣?』
「你要靠那種方式討活吧,是不會比你現在遜到哪兒去的,賣你這些酒——糟透的啤酒烈酒,這些混帳東西怕不會灌得連老公羊也雞貓子鬼叫起來。啐!老子受不了這些媽的烈酒;從來都受不了。一口純白蘭地酒就把老子喝得胃也翻了起來。老是這樣子的。若是個個都像我這樣,酒就要賣給鬼去了。你覺得男子漢也這樣子很有趣,是不是?」
「你說不出來上等人是怎樣看待這種事兒的。他們不動氣的;動氣就失禮了。你怎麼也看不到他動怒的——他不會給人家見到。動粗,也是失禮——這方面我現在學乖了不少,學乖得多啦。這種乖我如今學了,你就沒法子憑我的臉色,說我等一下會和*圖*書不會把你宰了——當然,我要宰你是一眨眼工夫也不用花的。我褲腳上藏了一把小刀。」
「你沒想到吧?所以我就告訴你,他是怎樣和我們走在一塊兒的,像一頭什麼的狗——倒他媽的有用多啦。你曉得他有本事捧著盤子跑腿吧?嘿,老闆一聲令下,他一拳就把牛牯也打倒了,一樣那麼機靈。挺喜歡老闆的呢!噯呀!比什麼狗喜歡主人還多些。」
里卡多在腿子上拍了一個響巴掌。
「於是你就這樣子闖起世界來,到處賭博,」他沒頭沒腦的說,以掩飾他的慌亂。但里卡多還是那樣瞪著他,他含糊的說下去:「這裡賭賭,那裡賭賭,賭遍天下。」
「『日子過不了,』老闆說。『你卻什麼武器也沒有!』
索姆堡做了曖昧的一個容忍姿勢。里卡多在椅子裡坐直身子,重新把手肘支在桌子上。
「這回事!他撿回老命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只把頭略點了一下,把手指在香蕉葉上指了一指,手放到背後去,像是要將身子從地上撐起來似的,一把從短外套裡抓出他的左輪,向著安東尼奧先生胸膛的正中『砰』的開了一槍。看,跟上等人過不去會落得怎麼樣的下場。乾淨俐落,說做就做了。不過他總也該給我丟個眼色什麼的呀。嚇得我差點兒跳了起來。不是怕!我連誰開的槍也弄不清楚。起先什麼都靜得不得了,所以那聲槍響,就像是我這輩子沒聽過那麼響亮的聲音。安東尼奧大人頭朝下的倒了下去——他們老是這樣子的,朝著槍口倒;你自己也該見過的——對,他頭朝下倒在那些火炭兒上面,頭上臉上那一撮頭髮就像一撮火藥呼的燒了起來,我看是太多油膩了吧;整天就在他們鱷魚皮上面刮油脂——」
「我跟著就去扯起艇帆。我沒大胃口去宰一個手腳綁住脖子又拴緊的人。我當時是有一把刀子的——安東尼奧大人那把刀子;那就是這把刀子了。」
「看來也是的,無可否認。」里卡多這時的脾氣似乎很隨和。「我自己也該感到慚愧的,只是,你看,老闆動不動就發作——」
「『才不哩。』他說。
「『噢,沒什麼,沒什麼,』我的上等人說。『你說的真對。是條浮木——不外是條浮木吧。』
「他說得對。只剩下四發子彈,況且我們還得在荒無人跡的海岸趕九十哩路,才能盼望有彈藥買。
「我覺得像是一輩子那麼久,」里卡多先生帶著情緒回答。「到了傍晚,他就會踱步走進一個sala(大堂),將時光消磨在裡面,和那裡的juez(莊家)——那是個長了兩撇黑絡腮鬍子的南歐小個子——賭牌,賭紙牌,你曉得吧,那是一種霎時就分勝負的法國玩意兒,賺個一毛幾分。我和那個commandante(檔主)——一個獨眼扁鼻的印第安混血惡棍——兩人就只得站在旁邊,打賭他們手裡的牌。要命!」
「他還活著呢,」他說,彎身到彼得羅上面。
里卡多輕輕的點著頭,咧嘴微微一笑。
他悄悄站起身來,把柔軟的身子偷偷舒長,頭奇怪的斜向一邊,粗壯的身軀扯得奇長,眼睛瞄著門口的方向,最後把身子靠回桌上,舒舒服服的將胳臂抱在胸前——與常人無異。
「萬一有什麼不妥的事情發生了,他們一樣會那麼冷靜,把你和你的上等人給關起來的,」索姆堡不高興的罵道。
「說真的,法國的sirops(果漿)我倒是挺喜歡的。這種酒在西貢可以喝得到。我看見你酒吧也有sirops。咦,我這樣子跟你聊天,不口乾就見他娘的鬼了。索姆堡先生,來,聽老闆的話,放闊氣一點。」
「到了晚上,我們四個人就在睡棚外面圍著一小把火坐著,吃盛在香蕉葉上的烤魚,拿焙甜薯當麵包——老菜色。我和老闆坐在一邊,這兩位傻小伙子卻盤著腿坐在另一邊,隔不了一會兒就嗯嗯聲的互相發出一兩句話,簡直不是人說的話,他們眼皮低垂,定定的盯著地上。近三天來,我們怎樣逗,他們正眼都不肯望我們一下。過了一會兒,我就馬上悄悄的跟老闆講起來,就像現在我跟你講話一樣,漫不經心的,把所見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他依舊把魚一塊一塊拿起來送到嘴裡去,安靜得了不得。跟上等人打交道真舒服。對面望也不望他們一眼。
「老闆於是解說起來,說這個癟三能帶我們趕海濱那截子路。到了比較文明的地方,我們可以先把他幹掉。我不難給他說服。一下子我便從艇子裡攀出來。
「『我本來差點兒一槍打死你了,』老闆相當關心的說。
和*圖*書「『先生,把他的腿綁在一起,』我大聲說,『我想勒死這傢伙呢。』
索姆堡沒有理睬那委屈的口氣。
「他瞧著我手裡拿著他兄弟的刀子,神氣十足的走過去——你曉得啦,那時我倒沒想到他心裡怎樣想法的——老天爺,這幾乎沒把他嚇壞了!他像頭發狂水牛似的睜大雙眼,登時渾身抽搐發汗起來——真有趣!我萬分詫異,停下來望著他。汗珠子從他眉上骨碌骨碌地滾下來,從鼻子掉到鬍子去——喉嚨一邊喀喀喀地發響。我這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看不懂我的來意。發善心也罷,是他的權利也罷,到了真要去死,他究竟捨不得死;起碼不是這樣死法。我一步跨到他身後去解捆索時,他放出一小個屁。想我是要到後面去捅他吧。我一刀把索圈統統斬開,他就向側臥塌地倒了下去,蹬起他捆著索子的腿來。撐不住笑了出來!我不曉得這有什麼好笑,不過我差點沒喊出聲來。我笑我的,他扭動他的手腳,要把他釋放也頗不容易。手腳一恢復自由,他就向沙洲走去,老闆正站在那裡,他四腳著地的爬到老闆那兒,摟著老闆的腿。感激麼?你看,這傢伙還是恨不得活下去的。老闆把他的腿輕輕抽開,只向我咕噥說:『咱們走罷。把他打發上艇。』」
「『我猜他有話要說。』
他輕輕打著呵欠。索姆堡把額微蹙一下,這使他那一直保持著的嚴峻軍容倍加嚴峻起來;他任由思潮自起自伏。他腦海裡正在拼湊著一個年輕姑娘的影像——從他那處消失——跑掉——拐去。他變得憤激起來。這個傢伙在那裡目中無人的睨著他。假若不是有人使奸計將女孩子從他那兒勾引了去,他是不會容許任何人目中無人的這樣睨著他的。他會毫不猶豫,讓這傢伙的鼻子嘗一嘗他的老拳,然後再讓那另外一個也試試他的腿功。他看見自己這樣做來;索姆堡想到得意之際,右腳和右臂竟配合著抽搐似的動了起來。
「我步子平常都還算輕,」他繼續說下去。「咦,老子就不信沒本事在麻雀尾巴上撒上把鹽。他們就是聽不見我。我隔著十碼還不到,瞧著他們兩隻周身褐毛的畜生,他們只穿了白布襯褲,褲管捲到大腿上來。一句話他們彼此也沒說過。安東尼奧一雙粗腿蹲在地上,正忙著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磨刀子;彼得羅卻靠在一株小樹上,用拇指試著刀口。我溜開了,走得比隻小耗子還要靜悄呢,信不信由你。
只見索姆堡頰上的玫瑰紅在栗色的鬍根下,正在一陣一陣褪掉。里卡多咯咯的低聲笑著。
「你沒有罷?」索姆堡不相信的大聲問。
「不,」里卡多說,薄嘴巴咧開到兩邊耳朵來,突的閃露了一下那雪白的牙齒。「只是,你看,我一開始,不過是賭硬果、炒豆,什麼垃圾都賭。我會當真的賭。可是這些荷蘭佬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老像是賭不起火似的,輸了是這樣,贏了也是這樣。兩個法兒我都試過他們來。他媽的這一票孤寒、洩氣的活木頭!」
「『先生,我想從這刻起整天都跟在您身旁,好不好?』我說。
一聽到這個嚼人肉的譬喻,索姆堡便奄奄的咕噥了句惡心的「噯」。里卡多在位子裡坐起來,得意的晃了一眼他伸長了的腿。
里卡多點了一點頭,舉起手來。
「你不懂英文嗎?看哪!試問,倘若我這會兒對著這張彈子檯從朝謅到晚,我能移得動它一吋嗎?哪,老闆一發作起來,也正是這個樣子。他悶得慌。凡事都不足道、不足取,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我若是看到這附近有一根起錨棒,我即刻就能把你這張彈子檯給撬動好幾吋了。就是這麼簡單。」
索姆堡十分喪氣,聽得合不攏嘴。
「『好,先生,可是他不會作反嗎?』
「不難,」里卡多瞅著索姆堡看了一會,繼續說道,「他根本樂得上艇,最後——他就來到這裡了,為了老闆,給人碎屍萬段他也是甘心的——記住,是從從容容的,從從容容的!他倒不曾對我這樣好過;可是差不多啦,差不多啦。綁起他的是我,解開他的也是我,但誰是老闆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況且他又認得出上等人。狗也認得上等人——什麼狗都認得。獨是有些外國人卻不認得;他們,也就無藥可救的了。」
「天亮時分,我們去到一個小灣,躲藏起來,恐防尋寶隊故意輪流來搜索我們。嘿,他們沒有搜索我們,就殺老子頭!我們看見那艘斯庫納船朝下風方向駛出去,船上有十副望遠鏡掃過來又掃過去,準是在搜索著整個海面呢。我勸老闆讓船迎斜風駛了回去再啟程。於hetubook•com.com是我們就在那小灣藏了約莫十天,盡量不讓人發覺到。可是到了第七天頭上,我們迫著幹掉了一個人——就是這兒這個彼得羅的兄弟。不錯,他們兩個都是捕鱷魚為生的。我們住進了他們的小茅屋裡去。那時我和老闆兩個人都不大會hablaespañol——講西班牙語,你知道啦。沙乾,蔭好,吊床舒服,魚又新鮮,玩意兒精采,事事美妙。老闆起初丟給他們幾個大洋就算了;不過老像是跟一對野人猿住在一塊似的。漸漸的我們發覺他們常常走在一起商商量量的。他們瞄過那些錢箱咧、皮包咧,還有我的袋子——看上去頗有賺頭。他們準在私底下說過:
「風險」這兩個字似乎奏效了,因為里卡多的目光已不再透著那股危險的好奇眼神。
他定一定神,把肩膀抬平。「風險不是很大嗎?」他堅定地說。
「我看你現在還沒瘋完呢,」里卡多說,胳臂也不鬆開,態度依舊一點不變。他壓低嗓音加了一句:「要是老子疑心你告警廳,就叫彼得羅將你攔腰抓回來,往後扳你腦袋,把你的肥脖子扳斷——啪!有一回有那麼老大的一個黑鬼子在老闆面前揮剃刀,我親眼看見彼得羅炮製了他。行的。你微微聽得『噼啪』一聲,就沒了人——就像醉漢子一般倒下去。」
「我新生活的頭一件戰利品,」他凶悍而得意洋洋的繼續說道。「把刀子藏在這下面的妙法,是後來才學到的。那天我把刀子插在皮帶裡。不可,我不大幹得下手;可是你要是和徹頭徹尾的上等人一起做事,你的心事是準給他看穿的。突然老闆說:
里卡多先生本來一副懶洋洋的神態,這時迅如閃電的一彎身,左褲腳猛地一牽就把武器露了出來。索姆堡才望了一眼,刀子用皮帶捆紮在一條毛茸茸的腿上,里卡多便躍起身來,踩著腳把褲腳往下褪回,恢復了先前那副隨便的姿態,一隻手肘支在桌子上。
「假的,」里卡多冷冷地說。「是我想到一句就說一句瞎編出來的,好替你打發下午最熱的時辰嘛。於是他頭朝下倒了下去,鼻子落在紅火炭兒上面,老彼那傻小伙子——還有我——就一齊跳了起來,好像兩個盒子老頭一樣。他正想逃命,一面回過頭來,我呢,也忘了形了,一撲就向他背上撲過去。我倒懂得馬上兩手兜住他的脖子,死命的鎖在他下巴頦兒下。你自己也見過那傻小伙子的脖子吧?嘖,鐵一般的硬。我們兩人一齊倒了下去。老闆見了就把他的左輪放回袋裡去。
「那麼,你說的那個癖,發作了多久?」他焦急的問道。
「『好了,』我說,故意打著呵欠,『現在晚上咱們得守夜,十二分留神,更要把眼睛看牢,小心不要給人來個突襲。』
他咕咕嚕嚕的詛咒一番,似乎主要是針對雇主的,隨即怒喊出來:
「我倒是懂的,」里卡多說。「你知道啦,人家上等人可不比你我是個簡單人,而且不是那麼容易駕馭的。若是我有什麼東西撬得動他就好了!」
「你是什麼意思,撬得動他?」索姆堡毫無辦法地咕噥道。
「是否上等人——還有一樣東西可以判別出來——看他的行徑是不是異乎常人。上等人誰也不用管的,跟街上的遊民沒有兩樣。他有自己的節拍。有一回老闆在山地上一個次等的墨西哥pueblo(社區公寓)裡,就變成這樣子,與世隔絕。他在一個黑沉沉的房間裡臥了一整天——」
「才不哩,向來這種癖一發作,他就不會醉酒的。他就直挺挺臥在那兒一張席子上,有一個他從大街上帶回來的男孩,又赤腳又邋遢的,坐在patio(天井)裡,在他敞開的門口附近兩株夾竹桃中間,從早到晚,一逕彈吉他唱tristes給他聽。你熟tristes的啦——繃,繃,繃,哎唷,呵!嗚,喲!」
然而表面上,索姆堡卻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其中一個裝飾著一只金戒指——拈起剛才去取酒而擱置一旁的雪茄煙,沉鬱的抽著。里卡多在他對面,緩緩地眨巴了一會兒眼睛,最後乾脆將眼睛閉上,安靜得像頭在爐前地毯上打盹兒的家貓。倏然,他又把眼睛張得老大,看見索姆堡在那裡,似乎吃了一驚。
里卡多見他這麼笨,不耐煩了。
里卡多連微側到左肩的頭,也沒動過一下;但等他一停下來,他一直盯出門外的淺綠色的瞳孔,便溜到他那最接近索姆堡一方的眼角,頓在那裡,一副淫邪挑逗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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