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的黨羽漸漸覺得這樁事兒倒值得查問下去。他效著德行比他好、心意比他純的人,去尋求真相——那是說,他抱著自己的經驗、成見去尋求真相。因為真相,管它們從哪裡來(天才曉得它們從哪裡來呢),只能證諸我們私人個別的疑竇。里卡多十分疑心。索姆堡這時恢復了自尊心,受到鼓勵,大無畏的反駁道:
「利誘行不行?」索姆堡咕噥道。
「白天有炷煙,晚上又有火光,你看怎樣?那島附近有座熊熊噴著的活火山就是瞎子幾乎也可以依著來走路呢。你還要什麼?有座活火山導航喲!」
索姆堡雖見里卡多突然改變了脾氣,也無動於衷。他的觀察力不必十分敏銳,也該注意到,他已經在里卡多的胸臆中勾起了某種情緒,也許就是貪婪。
「吵吵就夠了,」里卡多先生簡潔地表示意見,話裡充滿罕言寡語的人心中的厭惡;因為正在全神貫注鬥著一圈吃緊的牌兒時,旁邊有人在吵,真是再討厭不過了。「吵呀,吵呀,老朋友,」他有力地繼續往下說道:「他媽的動不動就尖聲怪叫,我跟老闆一樣不喜歡。老闆呢,可又更有一樣,他壓根兒受不了她們。」
索姆堡火了。
索姆堡只管向里卡多保險怎樣怎樣安全,里卡多做了個厭煩的手勢止住了他。他想著的是別的風險。
「你呢?」他也不甘示弱。「難道要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呀,莫里遜——把他的錢都弄光了,是嗎?」
原先他因滿懷希望而不成,雖表面上情緒也有變化,但內裡是呆呆的,現在里卡多的話帶著目的,便刺穿了他那層呆鈍。
索姆堡一聽到這話便跳了起來。
「不行,」里卡多打斷他的話。「我辦不到,除非我有法兒撬得動他。這個我老早跟你說過了。」
「你這傢伙好不饒人哪,」他說道,很有興味的頓下來一晌。「媽的,我真是從沒見過人這樣子失望的!要是有本事降鼠疫到那島上的話,管保你這樣幹了——呃,什麼?降鼠疫太便宜了他們?哈,哈,哈!」
「你是說他一直一個人住在那裡?」
「報警廳去?才不哩,做夢也沒想到過。來不及了。我讓自己給牽進了這攤子事了。我糊裡糊塗的就答應你們了。當時我給你們講清楚啦。」
「索姆堡先生,我看你著實讓那妞兒弄昏了頭了。聽著,你還是跟我們好好兒分手,因為遞解也罷,不遞解也罷,若是你那胖腦瓢兒裡出了什麼鬼主意的話,當心我們當中一人會回頭找你算帳來。」
「好啦!好啦!」里卡多又重複了一遍,彷彿將情況再瞻顧過一番似的,愈加矯情作態起來,「若是我沒有問你,或是你對我扯了個謊那多好。這件事原來還牽涉到個女人,真沒癮頭。她是個怎樣的人哪?就是那個妞兒,你——」
里卡多那雙淫邪的眼睛閃呀閃的,一副挑逗的表情,十足一頭大貓,索姆堡若不是心胸讓別的情緒堵塞著,準會像隻耗子那樣發起慌來。
他在心中忖量,這些人既會偷東西,又會殺人,又會賭錢,找他們去報仇真是合適得要命。然而他不願再細想下去,只是跟自己說,他可以一舉而向海斯特報卻前仇,並免掉這些人的壓迫了。他只消發揮一下中傷同類的天才就成了。這一趟,助他將天才發揮到極致的,還有恨,恨就像愛一樣了得。他毫不費勁地,給里卡多——此時正在洗耳恭聽——描述出這麼一個海斯特來:這人多年來公掠私奪,把自己灌得腦滿腸肥,謀害了莫里遜,又騙了許多股東,天性狡獪無恥,極工心思,隨時用計,心術不明而無所建樹,樣樣都集於一身。索姆堡的稟賦一旦發揮,人也就重新抖擻起來,臉上又湧現血色,口若懸河,加油添醬,滔滔不絕,威武姿勢把他的好漢氣概也烘托了出來。
「你以為自己挺聰明的吧,是不是?」他說道。
「當然。我意思是說,跟我扯這一大堆瘋話有什麼用?」他心裡忽然生出m.hetubook.com.com一番聰明的話。「犯不著嘛;就算我笨到要報警廳去,有什麼大不了的要告呢?大不了是將你們遞解出境,他們會把你們立即送上西行船,開往新加坡。」他早變得亢奮起來了。「滾開去見閻王,」他壓低聲又補上一句,好讓自己過過癮。
「不會的,除掉是土人的筏子,」索姆堡說道。
「是麼?喔,叫你到一個沒人的暗角落裡去勒女人喉嚨,你準會老實不客氣!」里卡多像大貓似的隨時要將爪抓出去的神態,那麼怕人,那麼陰毒,照例唬了索姆堡一跳,但同時也觸怒了他。
「我可以讓你走另外一條路子,」他慢吞吞地說,接著,忽然哽住了似的頓了頓,好像心中迫不及待,唯恐敗事一般。里卡多等著,專心一意的,卻又帶著點鄙夷的味兒。「讓你追蹤一個人!」索姆堡激動的嚷起來,關照一下自己的怒氣與良心,又頓了下來。
「就像個月中人一樣,」索姆堡毫不猶豫的答道。「他出了什麼事也沒人理會的。他把那些贓物全吞掉後,曉得吧,人就一直躲了起來。」
「就是說嘛,老朋友。」里卡多頗同情的打量過悶悶不樂的索姆堡,打破沉默道。「我看這把戲行不通。」
「他自然不會跟我說哪。他會麼?可是我不長眼睛的麼?我沒有腦子的麼?我看得破人的。他找了蒂士文兄弟,也是這道理。他幹麼接連兩天都去找蒂士文兄弟,嗯?你不曉得?你答不上來?」
索姆堡像是用低啞音笑著把話迸出來一樣。
「瑞典男爵——嗯!」里卡多沉思的接著說道。「我想要是好好跟老闆談談,他一定會認為這樁事兒倒值得看看的。老闆喜歡單對單來鬥嘛;我倒從沒聽說過有誰能挺著腰桿兒頂得住他。看過貓折磨耗子沒有?好看極了。」
「是個月中人,嗯?」里卡多揶揄的低聲說。
里卡多以他那朝這邊瞟卻往那邊走的伎倆,慢慢的趨近索姆堡。
「那穿裙子的就是個麻煩嘍。」里卡多打斷他的話。
「忘得掉就好了,」索姆堡老老實實招認道。「都是那瑞典佬搞的鬼。里卡多先生,我覺也睡不足呢。然後嗎,你們先生們又來了,百上加斤……好像怕我還心煩不夠似的。」
里卡多是膩了,但索姆堡聽他說要待下來才更膩哩。索姆堡深信海斯特就是自己不實的推斷、憎惡、中傷所捏造出來的那樣一個人,因此,無法不喊出一個和我們大多數信念(我們的激|情偽裝成的敵人)在緊要關頭裡可以顯得同樣真誠的信念。
末尾的這句話音調很特別,聽得索姆堡項背為之一寒。他微微的清了清喉嚨,將頭撇過一邊,像是聽到了什麼下流話似的。隨即,好似跳起來一般:
他的嗓子啞掉了。里卡多臉上現出好奇的神色。
索姆堡哪裡有聽進去。
一聽到里卡多的聲音,索姆堡清醒過來。
「她可是從你身邊跑掉了?是個女騙子?說嘛!」
里卡多毫無反應,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的樣子。索姆堡本來是滿懷希望的抬起頭來了,這一來又氣餒了。
「你怎麼啦?」里卡多禁不住詫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里卡多的眼睛輕輕從索姆堡身上溜開,盯到老遠去。
「度蜜月去嘛!」索姆堡刻毒的啐了口唾沫。
「去把他的錢拿出來?」
索姆堡巴不得馬上就談細節。他說他在馬都拉島上有一個小農場,裡頭有間相當好住的茅屋。他提議他的客人從鎮上坐他的艇子出發,當是到那塊鄉下地方遊覽去。碼頭上海關的人早見慣他的艇子走這種航線。
他臉上做出了一個惡心的表情,不由得又打了一個顫。索姆堡詫異地聽著他,看情形似乎那個——那個瑞典佬的歹行正好使他不受侵害;盜賊犯罪得來的東西使他不受報應。
索姆堡剛才一勁兒自覺聰明得很,所以聽見這聲諷刺的咆哮竟也無動於衷。他那把堂皇的條頓鬍子裡,果然有了一抹笑容了,幾個禮拜來的第一抹笑容。hetubook.com.com他心裡滿高興的。
他得意的等著,等到里卡多頗為放肆的罵完了他,罵他這混蛋在窮聒絮,他方才又繼續往下說道:
「這傢伙若不是在搗這鬼把戲,就殺我頭!」里卡多有反應了,他的語氣兆頭很凶,把索姆堡喚回目前的處境。
「所以,設若先生你們是在八號日落時分從我的農場悄悄兒出發——最好總是趁晚間吃著陸風動身——我敢說——說什麼?何止敢說,簡直管保沒人會在海上見到你們。你們只消把艇子朝東北走上五十個鐘頭上下,說不定還不用那麼久呢。艇子自會受風走的,你們放心好了,然後——」
「我從來沒有對他真正扯過謊的,」他說道,「這回也不破例。女娃兒我一句不提就是了。這一驚,他只好盡力抵受了。媽的!太遷就在這裡行不通嘛。」
「就這樣子;光是這樣子?然後一撥轉身,又回到島上去了?」
他頓住了口,好像很同情的樣子,接著又換了個口氣:
「危險,他是麼?」
「沒有!沒有!」他忙辯道。「只是說說罷了,我當然不會去。」
里卡多瞪著眼看了會兒,一轉身,走到房間的盡頭,矯捷的又走回來,一行嘴裡意味深長的「好啦!好啦!」連聲咕噥著,張了腦袋的索姆堡一句也聽不懂。那開旅館的漸漸恢復那後備上尉嚴肅的姿態,可見得他自制力了得。
「敲他一筆差不多跟敲個月中人一樣的保險。你去試試看,差不到哪兒去的。」
「喔,你這種人我曉得的,」里卡多說溜了嘴。「你跟普通人沒有兩樣——說不定比別的幫襯這混帳攤子的買主賣主還要溫馴些。好,好,你這位體面的公民,」他繼續往下說道,「咱們來好好商量商量這件事兒吧。」
「可是,有著這麼條艇子,你自己卻不去追她——或是他?嘿,好一個失戀漢。」
「這都是為你好,」祕書半諷刺半認真的勸道。「別再為這傻事兒發愁了,再說,你已經這麼一把年紀了。」
索姆堡這才好像甦醒過來。
索姆堡作勢像是說他不知道,也不在乎。接著他挺平了肩膀,茫然皺起眉頭來。
里卡多若有所思。隨即,他忽然抬起頭來說道:
不知什麼時候,里卡多早又像大貓那樣邪裡邪氣的,悄悄的斜斜來回踱起步來,就如一頭貓科野獸正欲縱身撲擊,流露出一種新的興奮之色。索姆堡看不出這興奮之色,否則沮喪的神情想必會為之一振;無奈他平常都是不想瞧里卡多的。但里卡多只那麼斜斜的晃了一下那不安的眼睛,便發覺索姆堡蓄著鬍子的唇上那抹苦笑——準是個希望落了空的笑無疑。
「對,他蕩來蕩去,」索姆堡說著,一面皺起嘴巴。「他——蕩來蕩去。就是啦,蕩來——」
「開溜不成問題,只是萬一我們在海上讓人見到,將來有麻煩。三個白人坐著條輪船的艇子在海上東漂西蕩,不惹來閒話才怪。中途容易遇見人嗎?」
他彎下腰來盯著索姆堡看,索姆堡一動不動的坐著,雙目呆滯,緊繃著臉,對就在他那隻脹紅的肉耳朵根的刮耳的嘲笑,顯然充耳不聞。
「這事情就是這麼樣。他在這一帶蕩來蕩去,窺探遍所有人的隱私,看著有好多年了。可是打頭就把他看穿的,只有我一個人——這傢伙卑鄙、口是心非、到處浪蕩、危險。」
「你不要隨便就去批評上等人。」里卡多平心靜氣,不高興的予以責備。「我是英國人,又跟著他,都懂不透他呢。不成,我在這裡不錯是待膩了,可不想說給他聽。」
「回家去?你自己為什麼又不回家去?聽你說哪,你四處贏人家錢早該發了不少財啦。你現在早該準備動身了。」
他頓下來思考這個心理現象,無奈沒有哲學家在旁告訴他,激|情總難免帶點恐懼,虔誠信仰總難免帶點拜物狂,所以他就自動吐露了結論,結論當然觸不到問題的核心。
「Gewiss(對啦),」索姆堡禁不住得意的咂嘴道。「還有什麼?m•hetubook•com.com那是說,只拿存在蒂士文兄弟那處的錢。他在島上還埋了藏了些什麼,那就鬼曉得了。試想那人過手的那麼些現金,用來什麼付工錢啦,買日用品啦——咳,這真是個狡猾透的賊。」里卡多嚴峻的眼神盯得那旅館老闆心慌意亂,他用忸怩不安的語調又添上一句:「我意思是說,他不過是個偷雞摸狗的罷了——不管事的。他還自稱是個瑞典男爵呢!呸!」
「他是個男爵,真的嗎?這種外國貴族算不了什麼,」里卡多先生一本正經地評道。「然後怎麼樣了?他在這裡蕩來蕩去。」
「降鼠疫太便宜了他們,哈,哈!」里卡多仍再三重複這句話,折磨那旅館老闆。索姆堡死也不肯抬眼。
話語組合得這麼動人,對里卡多不無影響。這兩人同樣輕易受言語挑動。「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的秘書嘆了口氣,小聲說:
「三對一嘛,」索姆堡說道,「我想你們是手到擒來的啦。」
「還問呢!」對方回道。「老子才不會到處去打聽一個我要對他不客氣的人呢?這種事兒定規要暗地裡去幹——要不就索性不幹。」
及至索姆堡理會過來,知道瓊斯先生的黨羽正準備商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你這條艇子,什麼航程,多遠的水路,」以及對那瑞典壞蛋不利的各項具體事宜,他便恢復了武姿,抬平肩膀,以軍人態度問道:
「唔!這件事你可是怎麼解釋呢?他為了什麼緣故?又回到島上去幹什麼呢?」
「又回到島上去了,」索姆堡有神沒氣的應著他的話,雙眼牢牢的盯在地板上。
里卡多先生早已從桌子溜開,在房間裡邪裡邪氣的,悄悄踱過來又踱過去。他順道倏的向索姆堡露齒笑了笑,咆哮一聲:
到了馬都拉島,歇過會兒,瓊斯先生一行人揀個方便的日子便可以正式動身了。屆時自會一帆風順。索姆堡答應供給他們艇上的糧食。這些人在海上怕只是怕會下一小陣雨,這個季節可是不會有什麼大雷雨的。
「呃,你知道的啦,」他不自然的說道。「是個惡棍,謊撒個不停、詭計多端、陰聲細氣的、禮數十足、目空一切、鬼鬼祟祟。」
「應付一個女人,比應付兩個,甚至兩百個,恐怕還要來得棘手。在一個滿是女人的地方,若不是自己喜歡看,你大可以一眼也不瞧她們;可是呢,你若是進了一間房間,裡頭只得一個女人,管她是少,是老,是美,是醜,你都得對著她。除非你想打她主意——不然老闆說得再對也沒有了——她就只會礙手礙腳。」
里卡多點了點頭。很有此意,他說。上等人固然得盡量遷就遷就;但為了他好,有時可也得管束一下。一個稱職的「黨羽」,便是去判斷適當的時機,適當的方法,去完成他職責中這微妙的一環。這個理論里卡多說明完畢,接下去就是實踐。
索姆堡突然變了個表情,里卡多原本不會知道是什麼緣故的,但由於表情變得委實明顯,禁不住觸動了里卡多的好奇心;里卡多本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擺動著腿子的,這時卻歇了下來,盯著那開旅館的,說:
「然後——咳,你們就要讓der Herr Baron(男爵先生)大大吃驚了——哈,哈!」
「我不想害到那女孩子。」他咕噥道。
里卡多頓下來詫異地瞧著索姆堡。
「好。不過怎樣動手好呢?」
「那麼這宗交易你是有意思幹下去了?」
「朝東北航行五十個鐘頭,嗯?這個導航資料不多呢。我聽說有人資料比這多,還誤了港口。你不能說說,去到時看見的是個什麼樣的島?我想連你自己也不曾見過那座島罷!」
「是哩!為了個女娃兒嘛。我們不管這些事的。」
「好啦!好啦!」里卡多禁不住又叫出了第三遍,愈來愈了悟,也愈來愈覺難解。「說也說不下去了——真是這麼難過?她管保不很漂亮的吧?」
「我,小伙子?哦,對的。我不是很正人君子的,你何嘗是?勒她們喉嚨,還是親她們脖和-圖-書子,在我都是一樣——差不多啦,」里卡多承認了,自得的神氣裡在暗暗嘲諷什麼似的。「呃,談到這宗生意嘛,坐條好艇子去玩它三天,當然嚇不怕我們這種人,你這還說得對;不過還有別的細節沒談到呢。」
末尾的這些話他亢奮地喊出來後,人跟著躍將起來,直晃眼睛。酒吧左端的門早已打開了,索姆堡太太值班的打扮,站在房間的那端面對著他。她握住門的把手不放,過了一會兒才進來,溜上她的崗位,坐下來,像平日一樣,雙眼直楞楞的向前瞪著。
「我不會騙你的,」他說得如此鎮定,自己也想不到。
索姆堡事先不動聲色的,文風不動,眼皮搭拉著,忽然掄起拳頭往桌上猛一搥,里卡多冷不防的,跳到一旁去。索姆堡這才仰起頭來,一臉沉重,怨恨的表情。
「行是行,非洲東岸誘不來。他那天跟我說,現在還沒打算要上哪兒去;短期內他想也不會去的了,因為東岸不會自個兒跑掉的嘛,也不見得會有人把它拐跑去了。」
這番話,當作是老套話也罷,反映出瓊斯先生的心態也罷,教那吃盡苦頭的索姆堡萬分喪氣;然而俗語說得好,破曉之前天最黑。話語的發音即使離了內容,也自有本身的魔力;「拐跑」這兩個字,跟縈繞著那旅館老闆的心事,格外投緣。這樁心事本就一直擱在他心裡,如今給這毫不在意的一說,就勾了起來。對,沒人能把一塊大陸拐跑掉:海斯特可是把女孩子拐跑了去啊!
「那就像去撿起一塊一千鎊、甚至是兩倍三倍這重量的金塊那樣嘛。不麻煩的,不——」
可憐索姆堡非但裝不出好漢來,連拚將老命的情緒也愈來愈低。使他變成這麼樣的,倒不是因死亡臨頭,而是看見死亡露出面來給嚇得毛骨悚然。區區一句「我要宰了你」,口氣說得再凶狠、再認真,他都挺得過去,但目睹這派奇言異行,加諸他對於異事又有很敏銳的想像力,他便整個人崩潰了,彷彿他精神的頸骨果然被扳斷了——啪!
「贓物,嗯?他為什麼不帶著回家去?」里卡多往下追問道。
「嘿!哼!」
「一個女人?」索姆堡猛可用喉音插嘴問道。
「我又不是三個人,」他從幾個說到嘴邊的答話中挑了最簡短的一個,悻悻然作答。
「沒有風險的——半點兒也沒有。」
「三對一嘛!你們害臊麼?要不要我給你們一封介紹信?」
「你相信他那些贓物都在身邊?」里卡多隨便問道,因為這樁事兒如今經他精明的腦筋仔細想過,似乎是很真的了。
「然後怎麼樣?」他問道。
「老子又怎麼曉得你不是在編他奶奶的神話,逗自己開心?」里卡多粗魯的插|進嘴來。「聽你胡謅,才怪!」
索姆堡頭也不抬,不耐的動了一下,他滿臉通紅,把臉低垂著。里卡多言歸正傳。
索姆堡舉起雙手,緩緩又放了下來。
他腰部周圍的肌肉在衣服裡抖起來,又急切又不耐,而且像害怕什麼似的——至於害怕什麼呢,他也不明白,也不想去查究。里卡多定定的注視著他,里卡多那雙枯眼睛發起亮來不像是有生命的組織,而像磨光的寶石。
「你們死待在這裡幹什麼?」他喊出聲來。「這樣閒遊浪蕩於你們這些人有什麼益處喲。你剛才不正是愁沒辦法撬得動你老闆麼?警察局會替你撬走他的;一到新加坡,你就可以直往非洲東岸跑了。」
「Gott in Himmel(天啦)!」索姆堡呻|吟一聲道。「怎麼撬也撬不走他麼?他會在這裡immer(永遠)——我是說一輩子——待下來麼?若是我給你酬勞,你可不可以——」
「是——還弄掉了他的命呢。」
「這個瑞典男爵,多怕人的傢伙!怎樣對付他才好呢?」
「你該去照照鏡子,」里卡多安詳地說。「妹妹的,你若不馬上中風怎麼的才怪呢。這就是說女人幹不出什麼來的傢伙!除非是把她忘掉,這女人就要把你坑了。」
「哎,難道這還不夠危險麼?」索姆堡駁道和_圖_書。「我相信他絕不是個敢打架的人,」他隨口的又添上一句。
「莫名其妙,」索姆堡乾脆的說道。
「快別說下去了!」索姆堡咕噥道,在僵硬的軍容後面可憐巴巴的。
「人家聽見了,還以為那傢伙就住在隔壁呢,」里卡多不耐煩的咆哮道。「媽的,連一個簡單的問題你都聽不懂麼?我是問你怎麼樣去呀。」
「他看見她們,要不像我看見酒一樣,就殺老子頭。白蘭地酒——哼!」
索姆堡眼看復仇在望了,心撲突撲突跳起來。他的話含糊,但能說服人。
「鬼才曉得那瑞典壞蛋對她怎麼樣來著——怎麼樣哄她,怎麼樣恐嚇她來著。我知道,她本來對他沒有好感的。」索姆堡自負得很,硬認定海斯特是用了些說不得的、很離奇的手段將女孩子給騙了去。「瞧他是怎樣把那可憐的莫里遜弄糊塗了的。」他低聲怨道。
「你怎麼曉得他不是在想要回家去呢?其實,他那時就是在歸家途中。」
索姆堡說他不曾見過,那語氣就像是慶幸自己免脫了一場不快的經驗一般。當然沒有見過,他從來就沒有事情要去那裡找他。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里卡多要航海目標有多詳盡他就能給多詳盡。他神經質地笑了。找不著!他打賭方圓四十哩內,沒人會找不著那瑞典壞蛋的巢窟。
「怎麼樣去?」
「這樣子瞎拗下去也沒多大用吧——對不對?」
「怎會不在?他那陣子回家,就是住在這旅館。問人家去。他會丟下贓物走麼?」
「現在有什麼用啦?他怕女人。從前住在那個墨西哥pueblo(社區公寓)裡頭,我們幾乎天天都打地鋪的,一到晚上我就跳舞去了。那裡的妞兒們總會問我:posada(公寓)裡的那位英國caballero(紳士)是個俗服的和尚不是,還是他向sanctissima madre(聖母)發過誓不跟女人講話啦,還是——你可以想像,口沒遮攔的娘們一旦肆無忌憚,會問出什麼來;這常氣得我什麼似的。是的,老闆怕見女人。」
「在辦公時間跑到帳房去,接連兩天都去,不會是去談天氣的。那麼,又是為了什麼緣故呢?頭一天去找他們是把帳算清,第二天是把款提出來嘛!明白了罷,什麼?」
里卡多滿意的點點頭。這兩個白人都把土著只看作鬼魅,優勝民族在追求其莫測高深的目的,滿足其莫測高深的需要時,盡可以大搖大擺,不必放這些鬼魅在眼裡。不,土人筏子當然不作數。航程是海洋中空僻的部分,索姆堡進一步再說明。只有干那底郵船每月八號左右經過那一帶,很準時——可絕不近島的。那旅館老闆硬邦邦的,嗓子啞嗄,心怦怦地跳,求成心切,愈說愈有話,好像要避免受到他那惡毒計畫侵害似的。
「那可真傻。」索姆堡低聲道,心想:真氣人!眼見得復仇機會到了,卻讓這麼個怪癖給破壞了。
「當然是由水路去啦,」那開旅館的說,「在你們這些人來說,在一條好好的大艇子裡過三天,算什麼?不過是出門旅行一下,換換環境罷了。這季節爪哇海就是個池塘。我有一條上好、安全的艇子——是艘輪船的救生艇——別說三人,三十個一樣坐得下,連小孩兒也駛得來的。這個季節你連臉也不會給打溼。你說是遊艇河也可以的呢。」
「我倒真想幫你個忙兒,一邊也好做點兒生意。」
「大生意呢,」索姆堡毫無意識似地堅執著說。他由於單純,這個念頭一誕生了,便再也打不消。要打消一個念頭,得先有另一個念頭,但因為索姆堡難得有什麼念頭,所以一有了就很難打掉。「金的錢幣啊,」他頗帶苦惱的嘟囔道。
「理會她們幹什麼?」索姆堡咕噥道。「她們幹得出什麼來?」
索姆堡搖搖頭。
「你不相信這話?好!請你隨便找個到這裡來的人問問,那個——那個瑞典佬回家去的時候,有沒有一直來到這個旅館這裡。他若不是回家去,怎麼會在這兒露面呢?你隨便找個人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