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八章
「噯,人家可不是說的這種忘記法。要是我死了,你無疑會記得我,只是,這樣子於人又有什麼好處呢?也是趁還活著,我想——」
「那我呢?」她問得太快了,他動了動,活像讓人從暗地裡撲上來似的。「我不在你眼前的時候,你可相信世間有我這個人麼?」
「妳在這兒沒去睡麼?」他問道。
海斯特慢步離去。他的平房裡依舊黑燈下火,他心想或許這倒好呢。此時他紊亂的心緒亦已大大平伏下來。阿王打著燈籠搶在他前頭走了,像要趕緊擺脫那兩個白人及他們那毛鬖鬖的僕從似的。那燈籠不再一路舞了;它動也不動的駐在涼台的階側。
她的聲音依舊夢囈一般,有些飄忽不定。
「我剛才倒是給嚇了一下。」海斯特說。
「有沒有?問得妙極了!我的好莉娜,妳也不曉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呢。吆,光憑妳的嗓子,妳就已叫人忘也忘不了!」
海斯特見了這似人非人的怪東西之後,人又往前移動了一兩步。這兩個身邊帶了這麼個畜生做近身和*圖*書隨從的,究竟是何方神聖呢?他停下步來。祕藏在心裡的隱憂讓他看到那迢遙的將來,他與莉娜注定因某些重大微妙的歧異而分手了,還有往昔每欲舉事都帶著的那副輕率懷疑的作風,這隱憂現已逐漸消褪。他不再是自己的了。有更莊嚴的什麼正在那裡急切召喚他。他走上平房來,在頂台階上,那燈籠火光所及之處,見到她的雙足和衣裙的下襬。她身子其餘的部分朦朦朧朧,最高只見及腰際。她坐在一把椅子裡,那矮簷下的幽黯落在她頭上、肩上。她一動也不動。
海斯特,一個沒有完全受光照到的巨像,在她椅子旁邊立著。那寬闊的肩膀,那似是掩飾他那不肯動干戈的靈魂的雄赳赳的臉孔,都沒在那片光平面上的幽黯裡,他的一雙腿則栽在那片光平面內。他心裡有個疙瘩,她卻完全無干。他給她過的生活條件如何,她一無所知。捲進了這種生活特有的靜止之中,她因不知情,也就與之扯不上關係。
「我在想,妳沒上燈
和*圖*書倒好呢;只是這兒黑不溜湫的,坐著不怕怪悶的嗎?」
「阿王不在這兒,是吧?」海斯特猛可說道。她恍如從睡裡夢裡答道:
譬如說這晚上來的那條艇子罷,她便再也不會想到它怎麼可能來到。她似乎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也許她自己早已忘掉了罷。海斯特突然決定不再提起來。倒不是怕嚇慌了她。此事任憑費多少唇舌解釋,結果會不會引起她什麼樣的反應,他由於自己對這事也摸不準,根本就無從想像起來。世間的事都有某種性質,對這種性質的感應固然人各不同,便是同一人,也因時而異。這點弄人的道理,舉凡對生活稍有自覺的人都知之甚明的。海斯特也明白這夥人今番造訪,絕不會是什麼好兆頭。偏趕上這時他對普天下的人都是酸餿餿的,覺得這次造訪更不稱心。
海斯特偶爾回頭望了眼,只見他後面還有另外一點火光——那夥陌生客在地上生火的光。一個粗獷的黑色形體,正惡形惡象的傴身火上,這時晃蕩晃蕩走進外圍的暗m.hetubook.com.com處裡去了。大約是壺水滾了罷。
「想你,便用不著燈啦。」她動人的嗓音使這平凡乏味的答話生色,而且變成真實。海斯特笑了笑,並說他適才遇見了一件怪事。她不置一辭。他心裡在想如何將她閒逸的姿態勾畫出個輪廓來。各處的點點微光,襯出她那優雅無比的天姿來。
「他幹麼要給嚇倒啦?」
「嘿,」海斯特尋思道,「那夥人這會兒不在眼前,我簡直難以相信世間竟有那樣的人呢!」
「跑了,他『跑』了?嗯!呀,他這會子回到他的阿孚羅女人那裡,晚是比平常晚多了;不過阿王這個精通隱身術的,讓人看見在跑,究竟失格啊。妳想他可是叫什麼嚇倒了,本領施展不出來嗎?」
「沒有嘛!人家在等你——在黑地裡等你。」
她一言不發便站起身來。海斯特尾隨她進屋裡去。他們穿過廳堂的當兒,他將燈籠擱在堂中央的桌子上,任由燃燒下去。
「莉娜,咱們進去吧,」海斯特說,他嗓音壓得低低的,宛如在戰戰兢兢破除一和-圖-書道魔咒。
她方才在想他,卻不是因為那夥陌生客的緣故。打從一開始她便愛慕著他,一直讓他那溫情的嗓子、溫柔的眼色所吸引住,無奈她覺得他這人太難懂了,難懂得叫人驚嘆。他賦予生命一種情味和動態,一個同時是種種危險的希望,生命裡原來竟可覓得這些東西,這卻是她從前一點也沒想到的——至少,像她這樣一個與苦難結了不解緣的女孩子是不會想到的了。她告訴自己說,切勿因他看似太不假外求了,又彷彿關在自己的天地裡了,便發起惱來。每逢他把她摟在懷裡,她總覺得他的擁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教她無從抗拒,覺得他是給深深感動了,於是想他還不至於這麼快便對她生厭罷。她私忖他使她感受到婉妙的喜樂;就連他帶給她的不安,也是苦中帶甘;她會盡量擁著他,能擁有多久就多久——直到她的胳臂發軟,她的靈魂下沉,再也扯不住他為止。
他的話她並沒聽進去。他們腳下的燈籠把她臉上的陰影往上投去。她那對眸子彷彿又驚恐又留神似的,hetubook•com.com在照得亮亮的下巴頦兒與賽雪的喉嚨上,閃閃發光。
海斯特將燈籠移過一邊後,就在頂台階上,靠在一根木柱上。
「他把這火兒在這裡一擱下,停也不停就跑了。」
他順著涼台往另外那座平房的方向瞅了一眼。平房前面那堆柴火早已熄滅了。那邊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點點火燼微光來顯示有外頭的人在。朦朧中那些黑影和那片死寂,絲毫沒洩漏恰才闖來了外人的怪事。三巴侖島上的寧謐,像往日一樣罩蓋了全島。一切如昔,除卻——海斯特猛然醒覺——方才整整有一分鐘罷,他的手搭在女孩子的椅背上,離她的人咫尺不到,他竟覺不到女孩子在那裡,這還是自將她帶過來同享這片打不破、也不曾受玷汙的寧謐以來,破題兒的第一遭。他拎起燈籠,整條涼台隨之起了一陣無聲的騷動。一道黑影子迅疾掠過她的臉,那片強光跟著落在她文風不動的五官上,像是一個女人在望著什麼幻影似的。她兩眸凝定,雙唇抿得嚴嚴的,衣領在頸脖處敞開,隨著她均匀的呼吸,微微抖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