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勝利

作者:康拉德
勝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第九章

第三部

第九章

海斯特對她這天真而很實際的建議,不贊一辭。因為他抽屜裡丟了的正是他的一桿手槍。
「錢!」海斯特大聲叫了出來,就像她這揣測完全匪夷所思。他見她如此愕然,於是連忙補充下去:「不錯,錢呢這屋子裡倒是有幾個——就放在那張寫字檯,左邊那只抽屜裡。抽屜沒鎖上的,一拉就出。裡頭有個暗格,背面的隔板可以旋動的;說穿了也就是這麼個藏東西的地方罷咧。那是我無意中給發現出來的,咱們的金鎊我就收在裡頭。我的好姑娘,這點子的寶貝,還得找個洞窟給藏起來麼?」
轉瞬間,她已經站到掛在門口的簾子前面,用手徐徐將簾子掀起。要說他們在三巴侖上過著這種生活,還要窺裡望外,那真笑話;再說,這種事也不是她做的。她的舉動並非受好奇心所驅使,而是因受不住那夢連番的煎熬、驚嚇,從心裡慌出來之故。夜不會很深。那盞燈籠正燃得明晃晃的,照得整個房間牆上地上都是粗黑的槓條子。她也不大知道自己是否以為會見得到海斯特;然而她一眼就瞧見他穿著睡衣站在桌旁,背對著門口。她赤著腳悄悄踏進房來,讓門簾子在身後垂下。海斯特神情有點什麼特別的,教她開腔了,嗓音輕得幾近耳語:
「這屋子裡的東西,要不是你給了我的,我一件也沒碰過。」
難保那鬼魅似的唐人不會突然形聚在那台階腳下或什麼地方,瞄準了一槍將他打翻。危險既已無從防範了,正如人命之朝不保夕,擔心也屬徒然。海斯特又想,他究竟受一隻扳在槍機上的細瘦的黃指頭威脅有多久了?那是說,如果那廝盜槍的動機,是為了取他性命的話。
「你疑心他?」她皺著眉頭問道。
海斯特只是微微一笑。
「你不想告訴我丟了什麼嗎?」她用就事論事的和平聲調問。
「我的好姑娘,夢這種事情是頂無稽的。人家想要知道的,是一個人睡著時,發生在清醒世界裡頭的事是什麼意思。」
「那你呢?」
他沒有答話。她瞧見他定定的,凝立在那裡,皺著眉頭,然後緩緩放下簾子來。
他這時的心情是納罕。他出了神,彷彿只是在斟酌別人所陷身的奇怪處境。可是當他一望到左方,看到那幾座和-圖-書平房在夜色裡熟悉的黑影,又記起那夥乾渴的艇客,就連這種斟酌的興味都逐漸消失了。當著其他白人的面,阿王諒也不敢幹出這等惡事來罷。這「人多安全」原則的特殊個例,海斯特總覺得不大合脾胃。
她勉勉強強的轉身就走,才走到門口又問:
海斯特爽性背對著桌子。地上牆上的黑影子,一幅幅一條條在天花板上連成一槓槓陰影,活像囚籠的鐵條,把他們團團關住。輪到他不答理問話了。
「妳說,妳醒來時怕得很?」他說道。
這天夜裡,女孩子醒了過來,感覺到無主無援——這還是她開始了新生活以來的頭一遭。她做了一個痛苦的夢,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做的,夢見分離之事,醒來的剎那如釋重負。那孤零零的淒涼之感卻縈繞不散。原來她真個是孤零零的哩。一盞長明燈讓她看清楚了,環境是夢寐似的黯淡迷濛,但這卻是現實。她惶恐極了。
「放下燈籠之後啦。」
「她卻只是半信半疑的呢,」他心裡想著,並感到奇恥大辱。
海斯特心下推測,阿王是在他自己不在三巴侖之際把槍據為己有的,但推測推測,卻又改變了想法。他突然鑿鑿有據似的覺得槍只是在當日稍後,甚或就在當晚,才被人盜去的。自然是阿王所為啦——卻是為何?所以危險過去是沒有的,全在後頭。
「她那時候住在劍巴威耳。好壞的一個老東西!」
「不是我,那準是阿王了。你該想法子叫他還你。」
「嗯,那別耽擱太久。」
「準是阿王無疑,」他忖度,凝望進夜色裡去。「他不知為什麼緣故,把槍拿去了。」
「妳做了個什麼夢?」
「我這兒可沒聽到什麼,」她說。「出了什麼事啦?」
「那麼,之前呢——我跟艇子上那些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呢?曉得嗎?說得上來麼?」
「他打後涼台溜進來過一晌,也說不定。」
「不是!」她答道。「該說是痛苦得很。因為,你不見了,我又不曉得你為什麼走了。夢裡好怕人的——好久沒做這種夢了,自從——」
「阿王?什麼時候?」
她身上僅繫著一條手織的棉布紗龍——那是海斯特多年前從西里伯斯買回來的幾件土產之一。紗龍買來m.hetubook.com•com後一直渾忘了,直至女孩子來了他才又記起來,隨後在一只可追溯至前莫里遜時代的舊檀香籠底找出來。她很快便學會了將紗龍在雙腋底下繫好,絞上個穩結,一如馬來鄉村姑娘下河沐浴時的作法。她露出肩膀及胳膊;她的髮辮懸了一束到前面來,襯在那雪膚上,看上去近乎黑色。由於她比一般馬來女人高,紗龍只垂到足踝上一大截之處。她在桌子與掛著簾子的門中間,穩穩的站著,她的一雙赤腿,腳背在遮暗了的地席上微微發著像大理石的光。她那照亮了的雙肩、那雙有力而纖美的胳臂下,就連她那凝立不動的姿態,全都有一種雕塑之美,洋溢著生命的藝術之美。她個子不很大——起初,海斯特在心中還一逕叫她「那個可憐的小姑娘」——然而身上一旦褪去了那件骯髒俗氣的白色舞台禮服,再換上一條質地樸素的圍裙,她的體態、她的身量就有點什麼,教人聯想到她原是一個女神縮身而成的。
他在操守上這麼給人背後中傷,把他的力量減掉了一些,彷彿果真背後讓人戳了一刀似的。他什麼也懶得去做——既無意去找阿王交涉失槍一事,也無心去向那夥陌生客打聽他們的來歷,以及何以弄到這步田地。他把那支熾紅的雪茄扔入夜色裡去。然而三巴侖不復是一個幽寂的所在,容得他在其間恣意發洩的了。那截雪茄煙蒂在夜空中描出了一條火熾的拋物線尾巴,讓守在二十碼左右外另外一座平房上的一個人看到了。那人現正全神貫注留意每一訊號,身上每個神經細胞都警覺得連草茁長也幾乎聽得到,他覺得這是很重要的徵兆。
他窮思極索想記起槍放到哪裡去了;但那些回憶的細語激是激出來了,卻不使他舒服。他將凡是能藏得下一只手槍的窟陬角落一一搜遍過後,漸漸斷定槍並不在那間房間的。另外一間房間也沒有。整座平房總共就只有這兩間房間,此外就是環繞四周好大的一個涼台。海斯特踏出涼台上去。
「不知道——是個夢吧。我醒時在哭。」
那是一件沉沉的武器,他擁有了多年,卻一輩子也沒使用過。自從倫敦方面的家具什物來到三巴侖島上之後,這槍便一直放在https://m•hetubook.com•com那桌子的抽屜裡。人生真正的險難,對他來說,並非拿刀動槍就消解得了的。再說,無論是模樣或是作風,他看來也不至於那麼好欺,會招人輕莽侵犯。
「丟了什麼嘛?」她又追問道。
「莉娜!」他喊了起來。
海斯特有點不大自然的笑笑。
「不,不是的。果然如此,過去這一年多來,阿王隨時都下得了手的。」
「我還以為是錢呢,」她說。
他也講不出為什麼深更半夜自己會摸到那只抽屜去的。他先是猛可驚醒了過來——這在他是很少有的——隨即發覺自己一骨碌坐起身來,整個人完全清醒了,女子則安安靜靜躺在他身旁,臉背過去,在黯淡的光裡,朦朦朧朧一個典型女性形體。她一動也不動。
「殺人奪產嘛,」海斯特忖道。「還有別的嗎?」然而他打從心底裡不樂意把一個種菜的家僕看成殺人凶手。
隨即他又為她難過。他平靜的說:
海斯特復出涼台之前,果真燃上一根方頭雪茄。他從矮簾下抬頭睇了一眼天上的星星,看看夜有多深。那時正是夜長漏永。他感到毛躁不安,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因為他並不指望黎明給他帶來什麼;但他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毫無道理而且紛擾起來,隱隱透著一股迫切感,把一項義務加諸他身上,卻不指給他行動方向。他對這處境感到氣惱,而且有點不齒。外面的世界已經踩到他頭上來了;他不曉得自己犯下了什麼過錯而至於此,正如他不曉得自己幹下什麼,招致人家惡言誣衊,說他把可憐的莫里遜怎樣怎樣了。他對那件事一直是耿耿於懷的,因為它傳到了一個對他自己的操行正直須有十足信心的人的耳裡。
「妳不信夢的吧,信嗎?」海斯特問道。
聽到不是丟了錢,她這才長長舒了口氣,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她臉上露出異常好奇的表情,卻按捺著不再追問下去。她只給他一個深深的明媚的微笑。
她趨前一步。
「不會的!在別處!」
「你是在這只抽屜裡丟了什麼啦。」她一口咬定。
「你在找什麼呢?」
「噯,今兒晚上阿王當真沒打這房間經過麼?」
按理說他先前不會聽見她的聲音的;但這下突如其來的耳語並沒有把他唬一跳和_圖_書。他只是把桌子的抽屜推了回去,連頭也不轉過來——彷彿她適才的一舉一動他早就了然於胸似的,並不以她在場為怪——悄然問道:
這時節三巴侖島上沒有蚊子,那張蚊帳的四邊因此是吊起來的。海斯特幾乎還未及覺察有下床之意,雙腳早已踢出床外,站在地上。為什麼會這樣做呢,他也不知道。他不想弄醒她,下床時那張寬闊的床架輕輕的嘰嘎響,他也覺得非常響。他惴惴的旋過身去等待她動起來,可是她不動。正當他瞧著她之際,他在心裡看見自己也躺在那裡,也是沉沉睡著,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毫無自衛能力。這種在沉睡中的危險,令他感覺頗為奇異,使他倏然省起自己那支手槍來。他躡著腳闃無聲息離開臥室。他走出房時須掀起的那幅門簾是那麼輕,那道外門,對著闇黑的涼台大開——因為簷低,把星光給遮掉了——讓他感到自己剛才會暴露在某種危險下,是什麼危險呢,他也說不上來。他拉開了那只抽屜,裡面空空如也,當下便將他心中的思緒猛地截斷了。他喃喃自語,一口咬定:
這晚她一頭烏髮,往後梳得滑溜溜的,結成粗粗兩束。海斯特看到她那雕塑似的前額,輪廓優美,白而不亮,寬闊有氣派。他心頭湧起一陣激賞,把另外一番思潮沖開。彷彿在最不適宜的時刻,他在這女子身上仍有無窮無盡的發現似的。
「很難說,誰說得準呢;不過莉娜,妳說有可能嗎?咱們兩人之中,妳是比較易醒的,要是有嘈雜聲嘛,吵得醒我,先該把妳吵醒了。我剛才是盡量不弄出聲音,妳是給什麼弄醒的?」
「妳丟了什麼嗎?」輪到她發問了,神色十分凝重。
「我從前認識一個女人,她信。至少,她常常替人家詳夢,賺一兩個銅板。」
「沒有。他直跑了,我看著的嘛。」
「我正想問,妳確實敢說今兒晚上那唐人沒到這房間來過麼?」
他怏怏的進屋來,站在那只空抽屜旁,沉思冥冥,一籌莫展。他剛打定主意不得向女孩子透露此事,背後就聽見她的聲音了。他吃她嚇了一跳,但卻捺住自己不登時轉過臉去,怕心事會讓她從臉上察覺出來。是的,他著實吃她嚇了一跳;因此他要是早提防到她有https://m.hetubook.com.com這當面鑼對面鼓的一問,那他引導出來的談話就不會是那樣的。他該馬上說:「我沒丟什麼。」可嘆的是,他竟至於讓她問到他所丟的是什麼東西。他輕輕的將話頭就此剪斷,說道:
他頓了頓,低聲笑了笑,然後凝神回視她。
「也難怪妳聽不到的;他高興起來,真可以靜悄得像鬼一樣的。咱們頭底下的枕頭,他敢情也有本事給偷了去。說不定他十分鐘前到這裡來過。」
「我想出涼台抽支雪茄;我人現在不睏。」
「是件不值錢的東西罷了;別操心——犯不著。莉娜,妳頂好是回去再躺躺。」
他其實並沒責怪她什麼,她卻叫起屈來了,這使他很痛心。適才那種話也就是做傭僕,或是做底下人受到嫌疑時——起碼也是陌生人,才會說的。他因為被人誤會得如此不堪而惱了;同時亦醒悟了,原來她竟不自覺他在心中所悄悄給予她的地位。
「畢竟,」他心想,「我們彼此還很陌生。」
「是什麼把你弄醒的?嘈雜聲麼?」
「值錢倒不是什麼很值錢的東西,」他答道。
她向他走過來,既生疏而又熟悉的,那條馬來紗龍上露出她那白種女人的臉和肩,彷彿她這身氣派是裝出來的;但她神色卻是凝重的。
「恐怕也沒有。太陽一落,我就出來,在外頭一直坐到你回來。」
海斯特一隻手擱在桌上,頭已朝她那方向轉了過去,他沒戴帽子的圓圓的頭,長在鬥士型筋肉雄健的頸脖上。她對他的問話置之不答,就像沒聽見似的。
「不疑心他還疑心誰?準是他啦。」
「那些散銀呀,幾個荷蘭貨幣和銅板,我一向都是收在左邊這只沒鎖上的抽屜裡。裡面放著什麼,我相信阿王無有不知道的;可是他並不是手不乾淨的人嘛,所以我——莉娜,我不是丟了什麼金呀珠寶呀,所以事情妙就妙在這裡——丟了錢倒不會這麼妙。」
「現在我的性命全操在他手裡了,」海斯特忖道,心中卻也毫無特別激動之情。
「妳現在要不要去叫她詳詳這夢呢?」海斯特戲謔地問道。
「要不是在這只丟了,就是在別只丟了。我照一般人的作法,把抽屜逐只都給看過了,再回到這只來。可是找不到呢;實在難以相信自己明明白白的感覺。喏,莉娜,妳當真沒有——」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