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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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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章

第三部

第十章

「也許什麼時候贓錢在這裡放過,」他黯敗的說,「不過現在不在了。」
瓊斯先生用手肘把身子撐起來,感到興味的樣子,使他那忠心耿耿的爪牙見了心裡為之一慰。
「是的,還有那個黃臉漢,」里卡多心神頗為不屬的附和道。
「不見得罷?」那首領冷冷的道。「咱們不是不曉得他那底細的——譬如說,跟他的合夥人那點底細。」
「對——的,可以這樣說。是的,他確是孤鬼一名。對,你可以這樣說的。」
「我不知道,」瓊斯先生重複著說。「不管怎麼樣吧,我是在那裡靜靜兒歇著。」
「做了虧心事在自疚也說不定吶,」瓊斯先生戲謔道。
「不是,先生。」里卡多默然片晌,舌尖絆在上下齒間。「我身上倒沒有什麼是您所不知道的,我還要說什麼?」他繼續說著,那聲音裡有一種得到樂趣的滿足,但再說下去時,他的語氣又完全變了。「要談的是那邊那個人呀;老子不喜歡他!」
里卡多措辭不來。他異常冷靜,忠心耿耿的,卻又很機靈,陰陰的道出新萌在心的希望。
那忠心不渝的爪牙順水推舟,忽然想出了這條妙策來盡量防止他老闆與女孩子碰面。瓊斯先生聽了此計,連眼窩深處也沒動一動,只有一點微弱的光定定棲在裡面,顯示他那枯弱的軀體仍有生命及注意力。里卡多此妙策才一道出,卻又發現另有其他計謀更為切實奏效。
「哎唷,先生!」里卡多發了慌悄聲道。「你可別是又發悶了罷?」
「不過,還有那個唐人呢。」
「先生,這就是他刁猾的地方了;最刁的手段還沒放出來呢。他對待咱們這副態度,一句話也不問,又是他刁猾之處。人總難免有好奇心,他也有;可是他卻裝作若無其事,滿不在乎似的。他當然在乎——不然幹麼半夜三更起來,抽菸想心思?討厭!」
「沒有,先生。我連床也沒上過。」
他發覺不到有一抹鬼模鬼樣的笑在他老闆的嘴唇上閃爍著。
「因為那邊那傢伙睡不著嘛——是這個緣故。他這會兒要不是在想心思,你殺我頭好了!深更半夜,他有什麼心事好想?」
「我也是。數目太大,咱們知道;要說他只是一個人呢,他就不會過分擔心了——我是說擔心那些贓銀安全不安全。他會隨手找個盒子或是抽屜,統統放進去就是了。」
「不哩,先生,」里卡多用力說。那蠟燭從房間另一端將他那惡形惡象的黑影子投到牆上。「他——我不曉得怎樣說——他不是很開心見誠的。」
「可是你怎麼就見得他是起床想心思呢?」瓊斯先生詰問道。「他做什麼都成嘛——比方說,鬧牙疼啦。是你自己在做夢也說不定呢,我怎知道?你沒試試去睡麼?」
里卡多沉思片晌。
「是,是,不得了是不得了;不過也挺卑鄙下作呢,」里卡多執著的嘟囔道。「好在他就要得到想也想不到的報應了!」
「我變?先生呀,才不哩!我可不是那種會變的人。您喜歡的話,把我說得多麼難聽也成,您可是非常清楚我這人不會悲觀的。」里卡多改變了口氣。「先生,我方才之所以有一會兒沒說話,那是因為我在想著那個黃臉漢。」
「你別指望這個了,」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嚴肅的嘟囔著。
瓊斯先生也以他那無精打采的神態附和:
「先生,您這話怎麼說?他當然不是兔子。我見過你催眠南歐佬,一個還不止,還有別的吃軟不吃硬的普通人,好叫他們乖乖的跟你玩牌兒;您可把他催眠不來。」
對了,在樹林裡!一片黑暗暫時取代了房間裡頭暗澹的燭光。是夜間樹林裡的黑暗,內中有一點燈籠的火光,旁邊有人在一棵樹幹腳下掘土。敢情另外還有一人提著那盞燈籠哩——哈,是個女的!那女孩子!
「對了,我還覺得他這種人,會乘人一個眼不見就騰掉的。先生,您認為是不是?他這人會騰麼?那是說,萬一有什麼嚇驚了他。多半是騰,不是跑——什麼?」
他盤著腿,頭略微低垂著,一動也不動,也許他只要嘴裡念出Om(阿彌陀佛)那幾個神聖的字,神態就儼如僧侶打坐了。由此足見人的外相多不可靠,因為里卡多鄙薄起世人來是非常實際的。里卡多除了神態凝靜得出奇而外,身上並無絲毫東方味兒。瓊斯先生同樣是十分凝靜。他把頭枕在那條捲起的絨毯上,直挺挺側身躺著,背對著光。他這臥姿使得和*圖*書那些陰影全攏聚到眼窩內,兩穴眼窩看上去真是空無一物。他一說話,他那鬼聲只消走幾吋便直傳入里卡多的左耳鼓裡。
里卡多一隻手,掌心向上擱在盤著的腿上,做了一個急速刺戳的姿勢,牆根上一個手臂的巨影也跟著戳前。這打破了一室的沉寂。那祕書怔怔睇視著牆,牆上的影子已經消失了。誰都幹得掉的,他說。不是怕那黃臉漢會幹出什麼來;不是,怕只怕他在那劫數難逃的人身邊,會影響他做出什麼事來。人!人是什麼東西?瑞典男爵可以破肚開膛,不然在身上穿個洞也行,跟炮製其他畜生一樣輕易;但是他的孽銀未尋出下落之前,卻萬萬不能這樣幹。
「馬丁,其實我倒覺得滿有趣呢!」瓊斯先生在黑暗中說。
「有一件事很叫我擔心,」里卡多壓低了嗓音發話。
「很好的理由,啊?」
「他說不定現在就在屋外,看見咱們這兒點著火,他在心裡正說著我們怎麼還沒有睡呢。」
「他把東西藏在屋外什麼地方都成——什麼地方都成!」里卡多叫起來,嗓音也變啞了。「在樹林裡——」
里卡多說也許是罷。反正一個黃臉漢,管他怎麼莫測高深,總算不了一回事,但瑞典男爵可就不同了——萬不能不把他當回事呢!這樣的男爵滿森林都是。「我看他這不是一味吃軟的,」瓊斯先生聲音陰沉沉的說。
里卡多險些兒就將女孩子一事吐露出來;可是不行!他不要他老闆受到騷擾,不要他動搖。一連串模糊的思慮繞著女孩子攪擾著他的腦,他簡直不敢正視。她算不了一回事的,他心裡想。必要時大可嚇唬嚇唬她;要不也還有別的辦法。那黃臉漢坦白提出來斟酌倒無妨。
「是的,先生,您把人家當成什麼啦——是鼴鼠麼?」
「我再跟你說一件事——這件事也是沒指望的。他可不會讓人把自己剝精光的。咱們這回對付的可不是個傻小子,訛他上當、給他高帽子戴,或是最後乾脆嚇唬他——這一套他是不吃的。這個人算盤精得很。」
「先生,這攤子事哩,」他急切的說下去。「我是這樣想——咱們要對付一個人。他算不了什麼。他要是不識相,咱們盡可以幹掉他。那好辦,可是還有他那些孽錢呢?他總不會放在衣袋裡隨身帶著吧?」
老闆的形骸——多會教人聯想到棺材,而不是病榻——受到這樣少不更事的奉承,使一道摺痕出現在他露在黯淡光中的那邊臉龐上——一道朦朧半圓形深摺痕從鼻翼一路牽到顎下——一抹無聲的微笑。里卡多乜斜著眼看到了這臉容的活動。他也笑了,躊躇滿志,意氣揚揚。
「呃?你說什麼?你今晚睡不著?可是你幹麼不讓『老子』睡睡哪?他媽的,大驚小怪!」
答案馬上來了,因為瓊斯先生聽得懂他那部下的口頭禪:
「你怎麼見得他是在想心思?」
里卡多委實想將這茲事體大的祕密向他頭子諮詢、商談、徵求意見。他壓制住這股衝動;無奈他自己內心的矛盾,掙扎得他痛苦萬分。凡事一拉扯上女人,即使你有根有據的揣度,也尚且可大可小,更何況你連一眼也沒有見過她。
「你老那麼大驚小怪的,」瓊斯先生用寬容的口氣說。
「先生,憑您這副樣子,易辦得很哩,」他心平氣和的繼續說著,彷彿適才並沒有停過口,他始終畢恭畢敬的,卻又坦誠得很,而且心無旁鶩。「您只管靜靜躺下就得了。先生呀,我留意到他剛才在碼頭上見到您,好像吃了一小驚呢。」
隨即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最後里卡多用謹慎、試探的聲音打破了。
「他不是沒有幫手呢,」瓊斯先生輕聲說,奄奄欲睡的樣子。「別忘了還有那唐人。」里卡多微微嚇了一跳。
「早晚總有什麼線索兜到咱們跟前來的;只是這樁事兒急不得。您放心,若有什麼蛛絲馬跡,我自會給撿了來;可是先生您——您可得好好周旋住他。其餘的事,您指靠我好了。」
里卡多越辯越興奮,瓊斯先生冷然打斷了他:
「不錯,真是非同小可的。那就是您覺得心情怎麼樣,先生?您會發悶不會呢?我知道您的悶氣時不時常猛然發作的,可是您準說得出——」
「先生,我真想想不到您會不知道!這正是他們不吃硬的——世間一般的偽君子——的行徑嘛。要是有贓頭漂到跟前來,他們沒有不動手去抓的。這我不怪他們。我氣的是他m.hetubook•com•com們的作法。看看他是怎樣把他那老友幹掉的!打發人家回老家,讓他生咳傷風死掉——你看這就是他們不吃硬的鬼把戲嘛。先生您難道說,一個這種事也幹得出的人,碰上有贓頭抓,不會使出他那虛偽的伎倆,有一件吞一件麼?那攤子煤礦生意是什麼?還不是不吃硬的平民的幌子;虛偽——還有什麼。不行,不行,先生!咱們要把東西從他那兒擠出來,盡量擠。要幹的就是這件事;事情可也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呢。先生,你沒有打定主意來這兒之前,想已把這事看通看透的啦。」
這一點里卡多知之甚明。他心裡擱著的並非野心如此大的計畫,他只想把敵人纏得抽不開身,好讓他里卡多有工夫周圍打探一下。
就在此際,里卡多目睹那支雪茄曳出的熾紅的光尾巴徐徐消失——驚人的洩漏了那人原來還未入寐。他禁不住低低的「嗨!」了一聲,側著身往門口走過去,兩隻肩膀擦著牆壁。那人這時也許已走出屋前,察看著涼台,誰知道呢?其實,海斯特把雪茄扔掉後,進屋裡去了,心情是撂下一件徒勞無功的事,不再管了。但里卡多卻彷彿聽到空地上微有腳步聲,於是急忙閃進房裡。他在那裡忍著氣,尋思了一會;隨後便探手摸索高檯子上的洋火,把蠟燭點上。他要向他老闆表達的這些見解和感想,是非同小可的,必得觀察這些話在聽者臉上產生什麼反應。他起先本以為這些事可等天亮再做區處;但發現了海斯特不寐,太令人吃驚了,使他突然感到這晚他休想入睡了。
「這倒會是個好主意。」
「是嗎?浪費工夫了,我的人。唐人是莫測高深的。」
「馬丁,您這笨蛋。」
那祕書馴順的甩開自己深沉的思緒。這兩人的心態有其共同之處——他們一個是作惡的強人,另一個則滿懷輕蔑,如同一頭猛獸,將地上馴良的生靈一概視作自己攫搏的對象。但兩人都相當機黠,也明知他們此行事前未曾充分細察情況。他們滿目只見一個孤獨無援的人,從海中央慢慢升起擴大,有趣得很。這樁事,從前似乎想也不用細想。正如索姆堡說:「三對一嘛。」
「咱們來想想怎樣著手辦事吧,」他有些不耐煩的應嘴道。「他這人滿陰險的。看看他怎樣對待自己那個老朋友吧。您聽過這麼卑鄙的事沒有?這畜生的手段才刁猾呢——下作、吃軟不吃硬!」
「馬丁,別講道了,」瓊斯先生警戒他說。「那個開旅館的德國佬對你說的那件事,我看好像那傢伙倒有多少性氣,而且與眾不同,這是難得一見的。果真如此,那倒不得了。」
里卡多心裡這番盤算雖說迅如閃電,自己卻也覺得不宜再沉默太久。他趕緊說:
「你看他動了疑心麼?」
這事也真有點邪門,里卡多心裡頗為著惱的想。邪門該怎樣算計出來呢?這可沒有法則可言。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那忠心不渝的爪牙由於預見了種種實質上的困難,因此決定把女子一事瞞著老闆;最好也不要讓他見到,能隱瞞多久便多久。哎,這似乎頂多只能拖幾個鐘頭,可是里卡多擔心那件事總得花上幾天工夫,才能弄出點眉目。一旦上了手,他倒又不怕他的上等人會使他失望。就如一般不法之徒,里卡多信任起某人來往往是天真而又一廂情願的。人活著總得信靠一些東西。
「是的,這人既陰險——又刁猾,」他在尖銳的牙齒之間嘰咕著。
瓊斯先生正自尋思,因為他問:
「那你又有多少自知之明呢?」
「不是。」
「聽到您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他這人挺愛騰的,所以咱們萬萬別去嚇驚他——在未把東西尋出下落之前。之後——」
里卡多根據經驗,說人並不是挖土的動物。縱使是守財奴,若沒有特殊理由,也很少把積蓄埋藏地下。一個人孤零零在島上,身邊多了一個黃臉漢,這就是個很好的理由。在一個黃臉漢斜眼覬覦下,抽屜不安全,盒子也不。不成,先生,除非是個保險箱啦——辦公室用的正式保險箱。可是保險箱卻在這個房間裡頭。
那謹慎的里卡多把衝到嘴邊的一句活龍活現、褻瀆神靈的呼叫掣了回去,心裡憂喜參半。那男人信任不信任那女孩子呢?怎樣也罷,那準是一面倒的了!與女人打交道是做不成騎牆派的。在島上那種特殊的環境裡,兩人獨霸一方,便是互相傾心吐膽也無害和_圖_書——因為顯然島上別無旁人,她難道可以把他出賣給誰?——里卡多不能想像一個人竟可對一個同自己關係這麼密切的女人將信將疑。再說,女人十之八九是會得人信任的。不過信任也罷,不信任也罷,她在此地對這事有利抑或不利呢?這才是問題所在!
里卡多把手臂微微一揮,那影子便將之放大成為掃蕩的姿勢。
里卡多東張西望,彷彿深怕讓那一房間黯淡的光投成的黑黝黝的影子竊聽了去似的。他的主子十分沉著,用平靜的嗓音低聲道:
「我是說,把別的事統統合起來還不會叫我這樣擔心。」
不會的。屋子在人睡著時可以讓一把火燒掉——無意或蓄意。那麼在屋子底下——又或是什麼裂縫罅隙中呢?他心裡有種感覺,知道不是的。里卡多苦苦思量,把眉頭都攢了。左猜右揣仍是苦無頭緒,他的頭皮彷彿也牽動起來了。
「也許是罷。咱們總是這樣想的好。」
「這樣不怎麼好玩呢?馬丁,」那文風不動的老闆喃喃道。
「我的耐性才了不起呢,」瓊斯先生乾巴巴的說。
「對,」他沉思著咕噥道,「不錯,還有那個黃臉漢。」
「不妨。」
「希望不會吧,」瓊斯先生牙縫裡說。
一抹暗澹的微笑在那忠心耿耿的里卡多的嘴唇上倏的掠過,他一直沒把頭抬起來過。
「我看咱們也該來想它一想了,」里卡多添了信心又加上一句。他們儘管相處已久,但他老闆那喜怒無常的脾氣仍常叫他這個直腸直肚的人焦慮。
「噢,當然!當然!」
「真的嗎?先生?呃,那就挺滿我的意了——我是說只要您不發悶就成。這悶可發不得呢,先生。」
「他在這兒只是孤鬼一名。」瓊斯先生用空洞洞的聲音咕噥道。
「他似乎是個十分沉著的人。」
「你既然把我弄醒了,怎麼不說說話?」
他如此這般把剛才所見告知了他的老闆。待到那朵匕首似的小燭焰發盡了效力把黑暗驅散之後,只見瓊斯先生躺在房間遠處一張行軍床上。一條火車絨毯把他瘦削的身子直遮蓋到頭上去,頭卻靠在另外一張毯子捲成的枕頭上。里卡多盤著腿噗通坐到地上去,離那張床十分近,這樣一來瓊斯先生——他也許不曾睡得很熟罷——那雙眼睛一張開便正好對著他祕書的臉。
「您說得對。他是個冷血的畜生;冷血、毫無人性——」
那守伺著的是馬丁.里卡多。依他看,做人不是消極無為,而須異常積極鬥爭。他對人生很信任,並無厭惡,更不會疑心有種種鏡花水月;可是事會與願違,他卻知之甚詳。他毫不悲觀,但也沒有愚妄幻想。他不愛做事不成,不單因為失敗帶來不堪而且危險的後果,也因為失敗有損於他自己對馬丁.里卡多的賞識。況且這攤子事是由他自己一手策劃的,相當新鮮而又特別。說起來,這不能算他的老本行——從道德觀點說來也許是,可是他不見得會在這方面費心思的。基於這種種原因,馬丁.里卡多無法入寐。
「先生,會的。他會把東西放在眼見的地方。怎麼不?這是人之常情嘛。人若沒有很好的理由,總不會把孽錢埋到地裡去呀。」
「咱們的運氣嘍,」那赤膽忠心的里卡多道。「別說喪氣話,不然運氣就不來了。」
瓊斯先生望著他部屬為難的樣子,他那鬼一般冷靜的神態裡似乎隱藏著樂趣。
「你別是叫醒我來談你自己罷?」
「是的,運氣這東西很難說的,」瓊斯先生以夢樣的嗓音輕輕附和道。
里卡多把眼睛盯著他那雙盤著的腿脛。那頭子有聲沒氣的准了:
里卡多的老闆沉聲說出來。
「咱們可洩氣不得——一句話說到底,」他的爪牙回道。「不然,咱們在那條艇子裡吃的苦頭豈不是白吃了!喔那就——」
但是如今眼見這人的孤獨,竟如一片盔甲護著他的身子,事情可不是這樣簡單呢。那爪牙表達他的感想——「咱們來到這兒了,好像倒並不怎麼熱心呢。」——那主子也默然不響同意了。里卡多低聲告訴主人道,要把一個人剝皮剔骨或是在身上鑽個洞都易如反掌,管他有幫手沒有,可是——
「先生,您難道叫咱們兩人各拿一把鏟子,把這該死的島鏟為平地不成?」
瓊斯先生打過陣陣寒顫,並喝下大量熱茶之後,人顯然業已沉沉睡去了。先前他那忠心耿耿的黨羽曾多次欲與他交談,都遭他斷然挫餒了。里卡多聽著他均匀的和圖書呼息。老闆倒好,他當這事是玩票,體面人嘛!難怪的。可是為面子和安全計,這樁重要而又棘手的事,好歹也得設法辦妥。里卡多悄悄起身,走到涼台上去。他沒辦法靜靜躺著,要出外透透氣;他覺得,因為他心裡是那麼急切,連黑暗與闃寂也會向他的耳目洩漏點消息的。
「你這癟三真迷信。好,我不說。」
「先生,我不是想太煩擾您;不過這回的事,跟咱們過去幹的那些不同的。」
「沒有。」瓊斯先生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從臥榻凝望到老遠老遠處去。「我沒有怎樣好好想過。那陣子我無聊得慌。」
他注視群星之後,又踏回那濃濃的闇黑裡去。他愈來愈想出去偷偷溜往另外那座平房,但他壓制住這股衝動。在陌生地方摸黑亂跑亂蕩,敢是瘋了。有什麼意思嘛?除非是去舒展舒展一下筋骨啦。長久不動,他的手腳都麻木了,就像有一件沉甸甸的衣服搭在上面。然而他還是不甘放棄,繼續漫無目標守伺下去,那島上人正噤聲不響。
「難保那開旅館的不是對你撒他的謊呢。他說不定真是窮鬼一名。」
「沒有,先生,我沒有;雖然您的眼睛有很了不起的力量。」
馬丁記得這句話並明白這主要是礙於那女孩子的緣故,他歇了片晌才開言:
「那人不揀這房子住,」瓊斯先生說。「對了,他說不能讓咱們住進另外那座平房,又是什麼意思呢?馬丁,你記得他說過這句話嗎?莫名其妙。」
「好極了!先生,這才像話嘛!」
「你怎麼了?」他的主子噓了一口氣道。「你變得悲觀起來啦?」
「我是大驚小怪,可不是無緣無故的啊,對嗎?先生,話不能這樣說的。我看事情,也許並不是上流人的看法,也不算是笨蛋的看法。這點您自己以前不也時常說的嘛。」
「這房間裡有保險箱嗎?我倒沒留心到,」瓊斯先生輕聲道。
「對,對了,沉——」里卡多氣得嗆住了。「若是這樁差事不特別,老子馬上在他胸口開個洞,叫他少些沉著!」
「只得一件?」行軍床上那凝然不動的軀體微弱的問。
心底裡,他對於自己老闆那種過分憎嫌女性的癖性懷有某種曖昧的敬意,彷彿這樣怕見女人是一種敗壞的道德似的;但仍不失為道德,因為他認為這也有好處,可以避免橫生許多無謂的枝節。他對此並不假裝了解。他甚至不去探究他頭子的這點癖性。他只知道自己性向不同,卻又不因此感到快樂或安全了多少。倘若他單身匹馬在江湖上闖蕩,他不曉得自己會怎樣行事。幸好他僅是做人家的部下,不是做討工錢的奴才,而是追隨上等人——他這便羈束著他。沒錯!那種癖性確令事情辦起來簡單得多,這是毋庸否認的。但也大有可能把事情弄得更麻煩——就像這次這件極重要而在里卡多眼中又已很微妙的事情。最糟的還是無法確定老闆那種脾性究竟會如何從事。
里卡多頓下來,神態凝定,透出一股煞氣。忽然他霍地站起身來,一瞬不瞬的俯視著他的頭子,忡忡出神。瓊斯先生一動不動。
瓊斯先生這句留有餘地的附和,語氣裡流露出一股對人生單調無聊厭倦之感。這使那興頭上的里卡多很不受用。
「你不喜歡他?」瓊斯先生嘟囔著,他把身子支撐在手肘上,臉便跟他黨羽的頭頂平齊了。
「您一年到頭還是結棒得鐵打似的,」他說下去。「我就是發誓得臉上變黑,誰若不相信您害病,就倂上老子的頭!給咱們一兩工夫來研究這事兒,摸清那偽君子的老底。」
「好;不過我想問問自己,你本人又指靠什麼呢?」
瓊斯先生之所以沒留心到,一來因為那保險箱髹上白漆,與房間內的牆壁同色,二來是保險箱給塞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瓊斯先生最初登岸時由於人太累了,什麼也沒注意到,但里卡多倒很快便看出那保險箱特有的形狀。他多麼希望海斯特賣友、欺詐、作惡得來的孽財就放在裡面。可是不在哩,那勞什子是打開的。
他毋須扯謊,只消緘口不言便行了。
里卡多把自己適才如何在涼台上守伺,直至有所發現而結束守伺的情形,告知了他的主子。他推斷一個人半夜裡起身抽菸,一定是想心思無疑。
里卡多微微搖了搖頭。他已經把索姆堡的海斯特理論像海綿吸水那麼自然的吸收進心內,變成了根深柢固的信念。他主子這番懷疑,是胡亂無視了明https://m.hetubook.com.com擺在眼前的事實;但里卡多的聲音仍舊如前,是一陣柔和的咕嚕咕嚕聲,夾雜著低低的嗥哮。
「我看不會是在屋子裡頭什麼窟窿裡。」里卡多說時,心中是真的焦灼。
「我倒看不大出他有什麼好動疑心,」里卡多忖度道。「可是他就在那裡,正想著心思。想的是什麼呢?他半夜深更起床幹麼?總不會是蚤子咬罷。」
「那黃臉漢呢,他算不了什麼。他隨時可以幹掉。」
祕書那張怏悒寡歡的臉陡地愉悅起來。
「先生,您把人家當成什麼啦——是娃兒麼?」他反駁瓊斯先生道。「我在看看自己會怎樣做。他不見得會聰明過我。」
「噢,對——還有那黃臉漢!」
里卡多為了納涼,敞開襯衫捲起袖子。他光著腳,鬼頭鬼腦的橫穿過房間走向那支蠟燭,他的頭與雙肩的投影便在身後對面的牆上放大,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的臉正轉對著那堵牆。里卡多像頭大貓一般,把頭扭過去瞟了一眼那榻上躺著的鬼的瘦背,隨即一口將蠟燭吹滅。
「先生,這才是嘛。您可也別看輕運氣呢;運氣是玩不得的。」
這時他心裡正盤算著好不好把自己所悉女子亦在此地之事,和盤托出。最後他決定不說。這攤子事已經夠棘手了,若是再去倒那位他有幸得以結伴的體面人的胃口,事情可就會更加麻煩了。讓祕密自行揭露出來罷,他心裡想,到時他可以矢口否認自己早知道有這種不討歡心的人在。
里卡多沒答理這問話。他全副心神讓那些贓物實實在在的形象攝去了。看上去真真瑰瑋啊!他恍惚看見幾個小帆布袋用細繩捆紮住,脹鼓鼓圓滾滾的印出裡面向外擠著的圓盤形錢幣——黃金、堅實、重甸甸,非常便於攜帶。或是一個個鋼質錢箱,箱蓋鏨有浮雕形花紋;又或是一個黑色銅質箱子,上面有一只把手,裡面天曉得裝滿了什麼哩。鈔票?為什麼不會?那傢伙那陣子正回家鄉去嘛;所以準是什麼值得帶回去的。
他聽見啪的一巴掌打在大腿上的聲響,他的爪牙歡欣的叫起來:
「去你姥姥的!」瓊斯先生那平靜的聲音輕輕悄悄的爬入他耳裡。「講要緊的吧。」
「先生,我說呢,您不妨輸一兩個子兒給他,」他說。
「先生,我不知道你真是睡得那樣熟,還是說說罷了,」那凝然不動的里卡多說。
「先生,您這話也許不錯;可是這件事太打緊了嘛,不點著火怎麼談?而且這個火也說得過去的。這屋子半夜三更點著火,因為——咳,因為您身子不舒坦。不舒坦嘛,先生是這個緣故嘛;您可要看起來病歪歪的才行。」
「講到運氣呢,先生,我想可以哄他跟您來一手——雙人牌局或是紙牌,您氣色不好,又喜歡留在屋裡頭——好打發打發工夫。也許他玩上勁來,就像他們那樣連自己老子姓什麼也忘掉了,誰知道呢——」
「對,您是無聊得慌——糟。那天下午那個大鬍子沒膽子開旅館的跟我談到這兒這個傢伙,我正感到一點法子也沒有。相當偶然的,這件事情是。噯,先生,咱們這回險些兒送掉老命,好容易才來到這兒。我現在一點力氣也還沒有呢;可是不要緊——咱們吃的苦拿他的贓頭來補償好了!」
「先生,他出來了嘛——三更半夜裡起來。我親眼見到的。」
「對嘛!」那祕書如釋重負。「先生,真是不必發悶呢!」他熱切的低聲說。「要才怪!剛才我不說話一小會兒,可不是因為沒什麼好談。咦!要談的事多著呢。」
「那非同小可了,說來聽聽。」
「他會麼?」
他那忠心不二的祕書此時正感怒惱,聽不出有什麼好笑。他用焦躁的聲氣說,天下斷無自疚這碼子事。心慌呢,倒是有的;但有什麼值得那傢伙心慌的呢?然而他又忖度那人也許在什麼地方藏著他那批不義之財,所以來了陌生人,便覺得如坐針氈了。
里卡多的舌尖霎時間活潑起來,儼然要在他那併壓在一起的嘴唇上一嘗那嚴酷的果報滋味。因為眼看朋友間肝膽相照的基本道義竟被人如此經過多年耐心欺詐,毫無人性的慢慢破壞了,里卡多那股憤慨是發自肺腑的。作惡一如行善,也有標準可言,一想到這種殘忍無恥的叛友行為,竟是多年慢火烹調出來,教他格外毛骨悚然。然而他也明白到他老闆身為一位上等人,有優美的心性,高尚的人格,以一種特有的事不關己的態度審察此事,那有學養的判斷也是有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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