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
「你在說什麼鬼話嘛?」海斯特著實給弄糊塗了。「什麼看不過去?」
「我頭髮還沒梳呢;不想叫你再等得久。」她說道。
「這葫蘆裡賣的又是什麼呢?」海斯特靜靜望著她沉沉大睡,自己嘀咕道。
唐人這一走將局面改變了。海斯特暗忖:唐人此去既成事實,不如籌謀下一步棋該如何走法罷。他躊躇良久;繼而疲乏的聳了聳肩,走出涼台,拾級而下,踏著平穩的步子,懷著若有所思的神態,逕向他客人屋子那方走去。他除了想給他們傳達一項重要的信息之外,別無用意——更沒想到要突然造訪,讓他們嚇一大跳。奈何瓊斯先生及他祕書兩人手下的那個獸形爪牙彼時並無在外把守,所以海斯特也是合該突然出現門口,嚇上他們一跳。他們當時想必正在談著十分有趣的事情,否則斷無聽不見有客來之理。在那陰暗的房間內——那些百葉窗長關著以防外面的暑氣——海斯特看見兩人彼此悚然分開。是瓊斯先生開的腔:
他心神恍惚,便從書架最頂格上抽出一本書來坐下;可是書雖是攤開了擱在膝上,而且還瞪上了好一會兒,卻絲毫不知所云。他瞪著瞪著那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及至他無緣無故抬起眼來,見桌子對面紋絲不動站著阿王,神志方才完全恢復過來。
「吾無怕(我不怕),」阿王揚起頭,嗄聲抗辯起來——這使他那喉管看上去愈加緊張焦灼。「吾瞧無過去(我瞧不過去),」他轉用平靜的嗓音補充道。「吾惡心特很(我惡心得很)。」
「那樣子你若瞧到(那樣子要是你瞧見),也看無過去的(你也瞧不過去的)。吾(我)瞧得多。吾(我)走了。」
莉娜支著手肘,雙眼盯在自己盤子上,彷彿一無所聞。阿王拿著托盤進來時,兩隻窄窄的眼睛——和_圖_書給那顯突的顴骨襯得向裡歪著——一直在窺看著她,那對白人夫婦誰也沒有對他稍加注意,他便退了出來,一句話也沒聽到他們說。他蹲身在後涼台上。他那唐人的心地雖異常澄明,卻沒有遠慮,根據事物的顯理——即是他純粹以出於自保的直覺所見的道理——而立定了,什麼浪漫的榮譽心與婦人之仁於他都無羈阻。他黃黃的雙手輕輕互握著,閒閒垂在兩膝間。阿王的祖墳遠在千里之外,雙親亡故,兄長在台灣一個滿清衙門裡當差,身邊再無別人需他去敬拜與服從。他多年來一直席不暇暖,漂泊東西,供人役使。世間唯一聯繫著他的便是那個阿孚羅女人,為了博取她跟著自己,他已將自己憑血汗掙來的財產交出了一大半;照道理,他除了對自己,對誰都沒有義務的了。
「噢,是了。」他道,像是猛然省起一個不大想踐的約一般。
「這裡面一定有點什麼蹊蹺。」他悄悄地走出客廳時心裡忖道。
她站起來時驚覺一股疲靡襲上身來,儼如溫吞水一般包圍著自己,耳鼓裡響著一片波濤澎湃之聲。
她心中儘管知道愛著這男人,知道與他擁抱時,還另外有點深沉的什麼教人歡娛,但此刻卻已生出了一般女性本然的疑心,懷疑男性,懷疑他們誘人的氣力,以及對著這種氣力便想退而不看事實的荒謬現象,真正有擔當的女人是不怕事實的。她雖沒了主意,卻因為要對他裝出鎮靜之色而內心平靜了下來,並知道自己這作法總算得來短暫的安全了。大概是她與里卡多一般出身卑賤之故罷,她對他十分了解。他現在總肯噤口無聲一陣子的了。一念及此她頓覺安心,身子卻感到一陣倦意襲上,正因這不是體力的問題,而是因要應付那突如其來的壓力,所以這和_圖_書疲倦尤其難當。倘非海斯特又央求又命令,她便會單憑本能力量而將這陣疲憊抵擋過去。眼見一個鬚眉男子在她跟前婆媽成這樣子,她覺得做女人的要順從了,聽命是甘美的呢。
「無有拿到呀(沒拿過呀);瞧看(瞧瞧)!」他假作慍怒,大聲說道。
他見她對自己所抱微恙並不著緊,也就不想苦苦追迫。她那頭秀髮雖沒有梳,卻也刷過,用一條絲帶在後面束起來。她因敞露著額門,看起來十分年輕,簡直像個孩童模樣——一個臉有憂容、心上有事的孩童。
那片火豔豔的岑寂如常地罩住三巴侖。
「吾瞧無過去(我瞧不過去)。」他又重複那句老話。
他明白的唯有自己的心地。那幾個白人之間將來關係難以捉摸,他已打定主意和那個阿孚羅女人置身事外。最初使阿王驚疑起來的是彼得羅。那唐人生番是見過的。他從前曾跟隨過一個中國商販上過婆羅洲境內一兩條河流,進過當地的原始部落;他又深入過民答那峨內陸,那裡的人有居住樹上的——與野獸無異的生番;但像彼得羅這樣一個毛獸——嘴裡是尖利巨齒,咆哮如雷——他卻怎麼都無法將他跟「人」扯在一塊。正因為彼得羅在阿王心中鏤下這樣深刻的印象,誘使他去盜槍。及至他把客廳桌子抽屜內的左輪手槍連同那盒子彈一併據有之後,方才想到大局如何,想到大老闆朝不保夕等事。
「兩個。」他道。
「吾(我)走了。」
「兩個什麼?我不懂。」
他把手按到胸骨下面的部位上來。
「呀,又是妳!進來,進來!」
海斯特因膝上攤開的書忽然滑下,便猛然伸手去抓;阿王前面有桌子,不知就裡,只道海斯特這一招來意不善,連忙一跳跳開。海斯特抬得頭來,唐人已經走到門口,臉朝和圖書著房間,不是驚怕,只是警戒著。
「也罷。」
她無精打采地坐著,不時搖頭表示反對,似乎什麼也不對勁。但他哪裡肯由得她呢;他眼睛漸漸現出詫異之色,她見了才忽然順從過來。
阿王把一隻長長的檸檬黃色的手指指向那文風不動的簾褶。
海斯特扯起嗓門——他不喜歡這樣做的。圍牆那邊隨即應來一聲:
「妳最好這樣。好歹也得去躺一下!」
他把手臂摟住她的腰肢——這也不是他罕為之事——她感到給這樣攙住特別受用。她將全身重量都委諸這有力的環抱時,心中猛可一陣興奮,因為省起現在是自己須去保護他了,去衛護一個有力量抱得起自己的男人——他當時已把她抱在兩臂之上,原來他們一捱過房門口,海斯特便因焦急過度,心想還差最後一兩步便到床前,不如抱她去來得省事,於是不覺把她抱了起來。他把她高高抱起,擱到床上去,就如把一個孩童側著身擱到睡床上一般。他然後在床沿上坐下,臉上一抹笑容將那關切之色掩飾住了,但她雙目夢寐一般凝定,對他這一笑毫無反應。然而她摸索他的手,急切的攥住了;她使盡氣力握緊之際,那伺之已久的睡魔便猛然襲上身來,就像襲上睡床上的孩童一般,她心裡想對他說句親暱的慰語,嘴唇綻開待要說出,已是來不及了。
阿王把那剃得光光的腦瓢朝著擋住房門口的那幅簾子,意味深長的點了一下。
「是。吾瞧無過去(我瞧不過去)。一人、兩人、山(三)人——無得行(不行)!吾(我)走了。」
「妳得扶扶人家。」她速速的加了一句。
他稍待半晌,見阿王仍舊默然無語,遂強求究竟,問阿王可有什麼話要說。他以為失槍之事終究要提起的,然而那唐人從喉裡發出的聲音卻與這尷尬事www.hetubook.com•com無關。他的話全是關於杯呀、碟呀、盤呀、刀叉呀。這些東西已歸放在後涼台上的碗櫃之內,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一件不小(少)。」海斯特心想一個即將棄他而去的人,難得還這樣盡忠職守呢;他早料到阿王要走,所以聽到他這樣辭職也不驚詫:
帷簾後面的那番扭鬥對大老闆——那唐人既不愛也不憎的一個人——乃不祥之兆。事態發展至此,已把唐人駭得拿著咖啡壺踟躕不前,及至最後那白人等急了召他進去,阿王這才滿心好奇的進去。那個白種女人看來果真同個邪靈搏鬥過來——邪靈一定把她的血吸走一半才放她走了。至於那個男的,阿王向來就當他是著了什麼魔的;如今他氣數將盡了。他聽見他們在房間裡的聲音。海斯特正苦勸女子再去躺一躺。她什麼也不曾下嚥,使他極為擔心。
「噢!你走了?」海斯特說,向後靠去,書擱在膝上。
她不想觸發他的好奇心,不然他就要馬上疑心起來。他萬萬不能動疑心!
海斯特此刻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阿王在門口還兀立了半晌。他那雙單眼皮的眼睛給臉上蒙上一層柔和而傷感的憂鬱。只見他喉頭肌肉一動一動的,清清楚楚發出帶著喉音的一聲「再會罷」,便在大老闆眼前消失掉了。
海斯特坐在桌前,下頷抵住胸口,聞得莉娜衣裙窸窣微響,馬上抬起頭來。他見她兩頰色如死灰,雙目無神,奇怪的向他瞧著,不認識似的,不禁吃了一驚。可是他焦慮地探問時,她僅答說別擔心,自己沒事,真的沒事。她因先前起身見頭暈眼花,浴罷且覺片刻暈眩,只好坐下等這陣暈眩過去。所以穿了衣服便遲了。
「怎麼了?」海斯特問道。
他猛力拍打自己赤|裸的胸膛;把兩排肋骨也露了出來,骨頭一根根因冤屈而喘動著和-圖-書;那平滑的肚子氣得一鼓一伏的;又讓那藍布闊腿褲在那黃黃的小腿上拍達拍達地拍動起來。海斯特靜靜的望著他。
這一覺施了術的沉睡,是那麼濃酣,海斯特稍後輕輕掰開她的手指把自己的手鬆出時,竟絲毫沒有驚動她。
「Ada Tuan!」(來了,老爺!)
「哦,你白人瞧(救)得多了,」海斯特暗想恁是說破了嘴,抑或改用較強硬的手段,槍也是收復無望的了——想罷便用微微挖苦的口吻道。「你話是這樣說,可是卻怕那邊那些白人呢。」
「你走得這樣急——是什麼把你嚇成這樣子的?」海斯特問道,心中掠過一絲希望,想到這人與自己樣樣南轅北轍,與世界的來往是這麼簡單直接,能自己所不能,也許會洩漏點兒端倪出來也說不定。「為什麼?」他追問道。「你看慣了白人的,很熟悉他們的嘛。」
「吾無瞧倉呀(我沒見過槍呀)。」阿王一味固執著說。
海斯特在門口摘下帽子,走進房間來。
「我又沒說槍在你身上,」他聲調也不提高便說,「我那支槍不見了就是了。」
「什麼都依你了。」她說道。
「那,」海斯特平靜的一口咬準他,「是撒方(謊)。那完全不是好漢話。還偷了我的手槍呢!」
「是。吾瞧(我救)過他們。」阿王不明所以的附和道。「吾瞧(我救)得多了。」
事情既已弄到這步田地,海斯特索性突然決定同阿王扯破臉面攤牌。他一直沒有以為阿王會帶槍在身;他把事情再細思量後,也斷定唐人並非存心拿那武器來對付他。阿王冷不防被海斯特直指到臉上來,當場嚇了一跳,隨即氣沖沖的將外套前襟一把撕開。
叫海斯特詫異的是阿王竟沒有出現。那唐人平素總是準時形聚出來伺候,不遲也不早的。這回卻一反常態,這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