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五章
「我懂;我當真躲了起來了。」她說。
「我心裡恨不得掐住這起四處亂闖的無賴漢的喉嚨,卻不動聲色,」他繼續說道。「我只有兩隻手——要是有一百隻來保護妳就好了——喉嚨呢,卻有三管。這時候他們的彼得羅也已經在房間裡了。若是他見到我掐住這兩個的喉嚨罷,他就會像隻惡狗或是什麼忠心的野獸那樣,來咬我喉嚨的。我雖恨不得同他們胡打一場,倒也不難隱瞞過了。我說我真的不要僕人。不好叫他們沒人使嘛;可是他們怎也不肯聽我的。他們主意已經打定了。
「是呀。」海斯特著實擔憂。
「那是在他臨走前——該說是,臨跑掉前——他對著咱們房間的簾子又點頭又指點的。他當然曉得妳在那裡頭。他好像以為——他似乎要讓我知道妳處在很特殊的——呃,危險之中。妳曉得他怎樣說話的啦。」
海斯特的苦惱可從他的沉默中感覺出來。女子的頭給蓋在大綹大綹的頭髮內的雙手托住,紋絲不動。
「妳明白嗎,莉娜,我之所以叫妳躲得這樣緊,那是因為妳不是他們瞧得——不是他們談得的。我可憐的莉娜!我沒法子不這樣想。妳懂嗎?」
「他們聽了這話便像芒刺在背似的。什麼看不過去?他們想知道。
她一直用眼睛追隨著他,只見他小心翼翼走出前涼台,把掛在柱間的簾子偷偷放下兩幅來,然後靜靜站在外頭,像是給空地上的什麼吸引著了。她隨著也站起身,往圍牆內張了一眼。海斯特一回頭,見她正歸座,遂向她招手,於是她繼續走,穿過那陰暗的房間,在那套白衣裳裡顯得純潔燦亮的,頭髮垂散,動作從容,一隻手伸出來,那雙灰濛濛的眸子在半明的光裡發著亮,視而不見——猶如夢遊一般。他從來沒在她臉上見過這等表情,既如夢寐之中,卻又十分專注,而且頗為肅穆。海斯特伸手在門口將她攔住了,她始如夢初醒,臉上微微泛紅——這一陣紅暈過去,將那奇異的變貌情緒也帶走了。她把一大頭秀髮毅然往後一撥。光線附在她額上不去;她那標致的鼻孔顫動著。海斯特一把抓住她的臂膀,緊張的悄聲道。
「你跟著他笑就好了。」她噓了口氣道。
「我不知道妳這一躲躲得多久!」海斯特若有所思的咕噥道,俯身桌上。「妳聽我說完吧。我開門見山問他找我有何貴幹,他好像不肯直截了當地說。他說事情也不是真這樣火急。他的祕書——其實是他搭檔——當時不在,下碼頭看他們的艇子去了。最後那傢伙說,不如等後天再和我談吧。我說好,可是又對他說我一點也不急著聽。我不知道他的事與我何干。
「我不知道。不可以罷。我有一種本性,使自己不自覺的連殺人之嫌也避著。我甚而自衛的時候也未曾扳過一下槍機,向人動過一次手。」
「對,」海斯特往下說道。「他似乎要警醒我。那準是了。難道他以為我把妳忘了?他只說了個『兩』字。起碼好像是這字。對,『兩』——又說他不喜歡。」
「呃,我不是因為害怕。」她誠誠實實的辯道。
「『海斯特先生,您身上可有貯物室的鑰匙嗎?有的話不如就給了我,我交給老彼。』
「醜婦終須見家翁的。」她說。
「殺人是罪過的,當然是。」她喃喃道。
「我可是沒有。當時沒想到要笑。我這人不是什麼外交料子。跟著他笑哩說不定聰明;因為呀,我相信他本來沒打算說出這麼許多話的,這會兒故意打哈哈來掩飾。可是轉念一想,使用外交手腕卻沒有力量做靠山,是頂靠不住的。再說,縱使當時想到要笑,我也不敢說自己就笑得出聲。我不知道。這樣子去笑,違反我本性。我笑得出來麼?我在自己心裡頭活得太久了,一味只看著人生的浮光掠影。一個人無拳無勇,而且孤單無告,連跑也跑不了,卻去騙另外一個人——把這人殺掉事情快得多了——不行!這樣做我覺得太卑鄙了。偏偏我這www.hetubook.com.com兒又有妳;妳的性命全交在我手裡。莉娜,妳說說看,我可以為了顧全自己的尊嚴,便把妳扔給這些豺狼嗎?」
「隨你的便吧。說不定只有這樣做,我才肯答應離開你呢。只有像這類的行為啦。要是你幹起來比什麼都容易。」
「我說唐人做什麼事都有他們一定的理由的,只是要向他們探出來可就沒那麼容易了。我說,他只對我說他『看不過去』。
「是的。我原以為——還是先跟妳說吧,阿王再也不回來的了。」
「『我本來沒打算跟妳們說這種事兒的,』我說,『不過事實如此。』
輪到海斯特向她微微一笑了。
兩人各站在簾幕一邊,在帆布與纏繞著藤蔓的涼台柱子之間覷望出去。一大股熱浪從太陽焦炙的地面上升起,不斷上升,就像從熾烈地心的某個祕庫之內升出;蒼穹早已冷下來,日輪亦已西斜,把瓊斯先生與他爪牙的影子並排投向平房那邊——一個身子纖長無比,另一個卻又矮又闊。
「這也許不是適宜該做的事罷——我是指在你來說?」
「當真沒有。」她立刻說道。
「你又上那邊去了?」
那動也不動的頭開言道:
「我跟他講說,隨他的便吧,那口氣,有教養的人之間,是心照不宣的了。他用肘支起半身——他一直躺在行軍床上的——說:
「我臉色蒼白麼?」她心神恍惚的問道。
「不,他們不是朝這邊走來,」她說,然後又是一頓。「他們在走回自己屋子去。」她最後說道。
莉娜似乎並沒著意聆聽;但海斯特一停頓下來,她卻又馬上轉頭向他。他只道這是探詢之意,但他猜錯了。她印象一片模糊,全身力量都貫注進一場奮鬥之中——這場奮鬥她想憑著情愛以及捨身這些女性最高能力的提升,而獨力承擔,承擔盡每一點每一滴,什麼也不留給他,可能的話甚至不讓他知悉自己所做的事。她真想出一些什麼計謀來把他關起來;假使她曉得什麼法子可使他連天入睡的話,她會毫不猶豫地又唸咒又下藥。她覺得與那些人面對面相應付時,他是太良善了,而且也不夠能耐。這後一點感覺與槍被盜之事無關。她未能充分體會這事體的意義。
「『是了,海斯特先生,這樣辦頂好了。海斯特先生,您平常是怎樣使人的,照樣吩咐他好了。這不簡單嗎?』
她站起身,快快繞過桌子,輕輕坐在他膝上,把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附耳低聲說道:
「『您是說,』里卡多問,『這島上溜出了一個帶著六發子彈的手槍的唐人瘋子,你卻揣起手兒不管?』
「他拍了大腿一下。
「我知道。留神啊!」她低聲說道。
兩客人佇立凝望。那有體面的瓊斯先生為了繼續裝出病弱之態,靠在祕書里卡多的臂上,祕書的帽子恰好平了他老闆的肩膀。
「『你們這夥人的長相嘍。』我對瓊斯說。
「『我們馬上就打發他過來,』里卡多說,『給大家燒晚飯。我到你屋子裡去跟你一塊兒吃不要緊罷;我們把老闆的晚餐給他端來這兒。』
「責怪?咱們還說這種話!要怪也怪我自己——提起阿王,倒叫我想出了個主意來。我既不全是低首下心,也不全是撒謊,但還是隱瞞了。妳呢,也躲了起來,當然是為了討好我,但究竟是躲起來了。這都是很體面的事。咱們現在怎麼不去哀懇一下?這手段挺高尚的嘛?對,咱們得一塊兒出去。我不能再丟下妳一個人了,我還得——對,我得去找阿王談談。咱們去尋這個人,他曉得自己想要什麼,也曉得要怎樣得到。咱們馬上就去!」
「我當時就走了,」海斯特繼續說著。「丟下他側著身子閉眼躺在那裡。回來,就看見妳臉色不好。怎麼啦,莉娜?妳可真把我嚇了一驚呢!妳歇著時,我就跟阿王談話;妳睡得好安靜呢。我坐在這兒靜靜的思索這種種事情,探究其內涵外象。我覺得來著這
https://www.hetubook.com.com兩天,我和瓊斯是在休戰。我越想越覺得瓊斯和我有這樣的默契。像我們這樣給殺個措手不及的人,這倒無不利。阿王是走了。起碼他說自己是走了,然而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知道他會幹出什麼事來。所以我想還是向這些人聲明在先,說我已經同那個唐人了無瓜葛的了。我不想王先生的行為觸發對我們不利的舉動。我的想法妳懂嗎?」
「你說什麼我聽得見,不過那是什麼意思呢?」
「事情不是擺得再明白不過了嗎?」海斯特凶狠地說道。「除非他真是喜歡開這樣的玩笑吧;因為他一說完,就大聲笑起來,笑了好久。我可沒有跟著他笑!」
「『我嘛——』」
「不要!不要!你千萬別那樣做,」她慌忙道,一雙眼睛倏的閃耀起來。「不然,你以後要恨我的!」
「那祕書退進一個角落裡,像一隻大貓向我虎視眈眈。說真的,他們兩人分明都在警戒著。
「他從房間奔出涼台上去,給他們的彼得羅吹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哨子。里卡多聽見那畜生吼著應了一聲,便跑回房間裡來。
「別這樣說嘛!」
「你倒料到他會走的罷?」
「『我是來,』我對他們說,『跟你們說一聲,我的傭人已經開了小差——跑掉了。』
她那平滑的額頭上彷彿老是駐著一線光。她那頭鬆鬆的秀髮中間分開,蓋住她托著頭的雙手。她彷彿聽得入了迷。海斯特也沒有久停,他稍加評論,便又流暢地講下去:
「『至於我呢,我比你心目中的那位先生邪不到哪裡去,立下的決心比他不多也不少。』」
她退縮了一下,輕微得幾乎察覺不出,但馬上制止自己,站住了。海斯特鬆開她的臂膀。
海斯特在桌子對面坐下來。
她沒開口;她一言不發,只是那頰上的微紅褪掉了。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瓊斯說。
「瓊斯向他遞了個眼色,然後那個貓模貓樣的同黨就自告奮勇要由他連同他們的僕人出面,去幫我把那黃臉漢要不就抓回來要不就幹掉。
她微微搖了搖頭,模稜兩可的樣子。
「他們是想來這兒麼?」海斯特心焦地納罕道。
「『對你說出這種話?大爺,他把您當成什麼啦——是娃兒麼?還是您把我們當小孩兒啦?——得罪得罪。嘿,敢情您又來說丟失了什麼啦。』
「他叫我看看他是什麼樣子。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他們以為我是一個人哩——我就會笑他了。可是既不是一個人——噯,莉娜,妳當真沒有在什麼地方露過面嗎?」
她顯然不懂這個辭兒。海斯特亮出他那俏皮的笑容,笑容與他臉上整個憂容迥然不諧。他的太陽穴似乎凹了進去,臉也顯得有些憔悴。
「是的,我恐怕最好看清楚。」她不自然地故意說出來,並踏出涼台,緊貼著他身邊而立。
「『什麼?你的那個黃臉漢開溜了?』里卡多說著,從他角落裡走了出來。『就這樣子——說走就走?他幹麼?』
「若是我沒有妳,若是妳不在這兒,那麼妳在哪裡呢?」海斯特大聲道。「妳很明白我的。」
一陣沉默,最後海斯特微微一動。
「我相信妳膽色過人,」他說。她臉上又回復了顏色。「我呢,」海斯特繼續說著,「對外來印象反感太強了,自己也不配稱有什麼膽色。我反應得不夠俐落。」他改變了聲調。「妳知道麼,我今兒一大早就去見那些人。」
「這件事我不但認為極該做的,而且人家要是不拿同情尊重的眼光看待妳,我可還受不了。我打一開始就厭恨、就不信任這起人。妳起先不懂麼?」
「妳看見他們嗎?」海斯特向女子耳語道。「他們來了,外頭世界的使者,在妳眼前了——邪惡的心智與野蠻的本能,把臂而至。那蠻力就在背後。是再適合不過的三使者罷——可是如何迎接呢?就算我有槍在身吧,可以把這兩人當場打死嗎?可以嗎?」
「莉娜,不瞞妳說,我當時實在太出和*圖*書意外了,怎也料不到這種事的。我也不知道在預料些什麼事。我因為太放心不下妳,一步也走不開這起說不出口的無賴漢。要是兩個月前吧,我會什麼都不在乎。他們刁撒無賴我也不怕,我何嘗放過別的人生歹事在眼內?可是現在我有了妳!妳溜進了我生活裡——」
海斯特抬起雙手,恭恭謹謹而帶著責怪的意味。
「他們要幫我抓回那黃臉漢收復失物,我不領情也罷,他們既和我朋友一場,至少也要把自己的僕人送來替我做事。是瓊斯這樣主張的,里卡多附和。
「我只有閉嘴的份兒,要不就是吵起來——吵起來,就顯露出他們的陰謀了,我們對這些陰謀又無可奈何。今兒晚上妳不錯可以躲起來;可是那凶狠的畜生老在屋後面蕩來蕩去,妳又躲得這些人多久呢?」
「等我先梳梳頭髮。」她立刻應諾,消失在門簾後。
他如釋重負。
「妳問我這是好呢還是壞呢,我也不知道。他走了,自己打發自己走的。」
「你不是責怪我罷?」她慢吞吞地問。
「我說我不是為找人幫忙來的;我無意追緝那個唐人。我來只是想提醒他們一聲,他身上帶著手槍,而且他著實不喜歡他們在這島上。我想聲明,萬一發生什麼事情,都與我無關。
「『放屁!』他叫起來;那矮個子里卡多馬上插|進嘴來。
「妳現在見過他們了,」他先說。「想想我前天在薄暮時分看見他們登岸,這些海上來的鬼魅幽靈、妖怪!他們又不消散。這真是糟透了——他們不消散。他們沒有權利存在——可是他們存在。他們該激起我的怒氣才對;奈何我修真煉性,到如今已經再不會惱怒,不會憤激,也不會蔑視。只剩下一腔厭惡。自從妳說有人這樣惡言中傷我之後,這讕言便充塞天地——連我也感到厭惡。」他抬頭望她。
「恨妳?」海斯特重複道,省起了自己的禮數。「不!妳用不著——還用不著——過慮那無甚可能的極端。可是老實對妳說罷,我——怎麼說呢?——隱了真情。我先裝作若無其事,雖然心底下對於自己蠢頭蠢腦的外交權術帶來如斯後果,已感到很難堪。懂嗎,我的好姑娘?」
她表示懂;她正殫精竭慮,躊躇自得,矢志思量如何利用此千載難逢的機會贏取這男人永恆確實的愛。
「莉娜,要問我他是什麼意思嘛,也是白問;我不曉得,也沒問他。我說過,這位先生好像最愛故弄玄虛。我什麼也沒說,他就又把頭擱在那捲拿來當枕頭用的毯子上。他顯出一副弱得不得了的模樣,可是我疑心,他喜歡的話,有十足的本事一跳就站起來。他說他自己由於不肯遵從本身社會圈子內的某些成規,而給人家排斥了出來,現在變成個叛徒了啦,在江湖上四處闖蕩。我因為實在不想聽這大番廢話,就對他說自己也曾聽人說過這樣的一個故事,講的是別的一個人。他笑起來真像個鬼。他自認料也沒料到碰著我這麼的一個人。接著他說:
「莉娜,所謂外交辭令,就是所說皆真,獨是背後的本心卻不真。我跟世人打交道從未施過什麼外交權術——不是為了顧及世人的感受,而是為了顧及自己的感受。外交權術與一貫的蔑視合不來。過去我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死嗎更無所謂。」
「簡直是在嘲笑我!」
「我不曉得怎樣留神得來!我跟——妳該沒見過的——那些人長談了一回。他們裡頭,有一個身子瘦長得出奇,眼見是有病在身;他果真有病也不奇。他神祕兮兮的,張張致致。我看他準是患上熱帶病,但不如他做出來那樣嚴重。他是人家所謂的上等人。他好像差點兒要說出自己歷險的經過——這我也沒問他——可是他說,說來話長啦;也許改天罷。
門簾在她後面一落下,她隨即回轉頭去,臉上對他流露出無限溫柔關切之色——他,她一輩子也難望了解,怕永遠也滿足不了,就像她的熱情極是低劣,無法滿足他尊貴靈魂的某些高雅hetubook.com.com的慾望似的。須臾,她又出來了。他們打從圍牆的門離開屋子,在那個驚呆得恰似五雷轟頂的彼得羅身旁三呎之內經過,瞧也不瞧他那方一眼。他正俯身一堆柴火之上,這時立起來,不伶不俐的平衡一下身子,驚詫得齜出一口尖銳的巨齒。然後他陡地滾動一雙曲腿,把他發現了女人這件驚人之事,奔告他兩個主子。
她把雙手搭到他肩上,直望進他眼睛裡去。他回視了她一眼,茫然莫解。他不能穿透她眸子中那灰濛濛的面紗,但她嗓子裡的一股哀傷卻深深打進他心竅裡。
海斯特頓了下來,女子看來兀自在凝思。
「嗯,跟著怎樣了?」
「妳當真到現在還沒在哪兒給人見到嗎?」他忽然問道。
「那個畜生來了,」他說著走回桌子這裡。「他來了,已經生起火來了。噢,我的好莉娜!」
誠然,她感到的是一種恐怖,但仍然能夠主宰自己一切的能力;這恐怖容或因此更難忍受,可是卻沒有癱掉她的勇毅。
「什麼?見不得人麼?」海斯特大聲說。
她的手猛一握緊,使他住了口。
「噢,是了;我沒跟著他笑,由得他一個人笑去。他渾身顫著,像副快活的骷髏,蓋在條棉布被單下面——相信是用來遮住他右手裡的槍。槍我沒看見,可是分明覺得就握在他手裡。由於他有好一陣子沒瞧著我看,只是盯著房間某處,我轉過頭去,見到他們帶在身邊的一個毛茸茸野獸樣的傢伙,就蹲在我後面的牆角裡。我起初進屋時他並不在那裡。想到那個怪物在我背後,我怪不自在的;要不是給他們守得這樣緊,我一定換個位子;但事既如此,動起來只會自暴弱點,我只好待在那裡不動。床上那位先生說他有句話可以讓我聽了放心,那就是他來到這兒,跟我在這兒一樣合乎道德。
「他們要動手了。」她喃喃道。
「我身邊帶著那鑰匙,於是說也不說就交給他。那個毛獸這時候已經站在門口,將里卡多扔給他的鑰匙一接接住了,接得比什麼訓練有素的猿猴都要好。我走了;心裡老是惦掛著妳——我丟下妳一個人睡在這兒,看來還生著病。」
「『你看你看,老闆,您瞧這是攪的什麼鬼把戲呀?』
「我從來沒見過兩個人,」海斯特說著,「像瓊斯和他祕書那樣給一個消息影響得這麼厲害。那秘書這時候已經回到屋子裡來了。他們聽不見我走近;我說對不起,打擾了。
「現在這統統無關重要了,」他嘆了一口氣道。「無論外表與內心怎麼卑鄙,也糟不過這個問題的了。我跟妳說過啦,我對里卡多的主張什麼也沒說。正當我轉身走開,他就說:
誰也無從看透她那雙定定的灰眸子之下藏著什麼想法;她閉口時,開口時,摟抱你時,全是莫測高深。他從她懷裡放出來時,每每茫然不解。
「我怎敢說準?你叫我躲起來,我就躲了起來,也沒問你理由。我以為你不想人家知道自己身邊帶著像我這樣的女子罷了。」
「莉娜,咱們曉得兩字是什麼意思的罷?咱們就是兩。我的好姑娘,天底下再也沒有這樣孤單的兩個人了。他說不定要提醒我他自己也有個女人要照顧呢。莉娜,妳怎麼臉色這樣蒼白?」
他似乎對適才自己的激動感到慚愧,於是對女子凝住的雙眸淡淡一笑。
「哦!原來你是這個想法——你有了我!」
「他不過說了句話——做了些手勢。嗓門倒挺大的,沒把妳吵醒也算奇怪。妳有本事睡得這樣熟呢!哦,妳這會兒覺得沒事了罷?」
「一點事兒也沒有了,」她說著又對他粲然一笑。「好在我沒聽到什麼聲音。他平時說話粗聲粗氣的,好怕人。這些外國番子我全不喜歡。」
「『呀,海斯特先生。』他說,『您我相同處之多,您想也想不到呢。』」
「那是什麼意思嘛?」她輕聲道。
她重複了句「再也不?」好像不明所指。
海斯特出其不意的捶了桌子一拳。
「他把我嚇了一驚,」海斯特重複先前的話。她和-圖-書聽出他語帶焦慮,於是微轉過頭去隔著桌子瞧他。
「幸好我有妳。要是阿王沒帶走那管渾槍,那多好——是了,莉娜,這兒只剩下咱倆了,咱們兩個!」
海斯特深深吸了口氣。女子杏眼圓睜,迅速瞟了他一眼。
莉娜猛可醒來,頭也沒從枕頭上抬起,瞧了獨處的房間一眼。她速速起床,彷彿要藉著四肢劇烈運動使心兒不致往下沉。不過,這心只是下沉頃刻而已。她一方面在自豪與情愛的支持下,另方面迫於情勢,再加上女性在為人捨身時的虛榮,於是神態自若,對適從陌生客那邊歸來的海斯特豁然正視,微笑相迎。
「我是說,我不是為自己害怕。」
她表示體會的樣子。
「說也奇怪,他們好像不相信我的話,一直在交換著眼色。里卡多悄悄走近他頭領身邊,兩人一起商議了會兒,跟著竟發生料不到的一件事兒,好彆扭的呢。
「我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你該想知道我是何許人罷?』他問我。
「『咱們追求的目標一樣呢,』他說,『只不過我追求時或許比你來得公開——來得簡單。』」
「他是這樣說,」海斯特徵詢意見似地無言望著莉娜,繼而又說道。「我問他事前可知道我住在這兒,他只是向我鬼魅似的笑了一下。我沒有追問他,莉娜,我想還是不追問的好。」
「那是說我可以為了妳而撒謊,甚至低首下心。」
「溜出這兒來,快!簾子會遮住妳,只是得當心梯間那裡。他們真出來了——我是指另外那兩個。妳最好先看清楚這些人才——」
海斯特見她兩眼凝定,彷若視而不見——她由於心思太集中了,以致雙目表情盡喪——他只道這是她在窮思極索之故。
「『對,對——讓老彼給您圍牆內的人燒飯罷。別看他那樣子,做起事來倒挺能幹的呢。咱們一準這樣辦罷!』
女子頭一動不動,探手摸索海斯特的手,抓住了便一握不放。他繼續苦澀地打趣道:
「他本來還有臉撒謊的——我卻不愛聽謊。叫我怪不舒服的。我顯然不宜應付世事。可是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會乖乖的任由他在這兒,於是我就說,他在江湖上四處闖蕩與我無關,只不過我倒很想知道他幾時方便再闖蕩去。
海斯特打住話頭,頭一擰去聽什麼——他聽聞到圍牆內傳出柴枝折斷的微響;他站起身,穿過房間,望出後門。
「起先他們大眼瞪小眼,聽不懂我說什麼似的;可是很快就好像緊張起來。
她微微搖了搖頭。他現在望著她的朱唇了,那恰如內裡發出的嗓音一般迷人的嘴唇道:
她在他嘴唇上輕輕一吻後,他還來不及攔住,她便已經走了。她歸了座,雙肘重又撐在桌上。你簡直不能相信她從原地走開過。她在他膝上剎那間留下的重量、在他脖子上那一下摟抱、向他耳內的細語、在他嘴唇上的吻,盡會是夢境虛無縹緲的感覺侵入清醒的現實生活——他那乾巴巴的思想裡魅人的海市蜃樓。他沉吟著,直待她一本正經的說:
海斯特隔著桌子望了望莉娜。她兩肘撐在桌上,頭托在雙手裡,若有所悟的略搖了搖。
「料到,我一發現他霸占了我的手槍之時,就料到如此。他說自己沒拿過,那當然是假話。他們唐人就是死腦筋,怎也不認帳。有事怪到頭上呢,照例賴得一乾二淨;不過他也自知難以叫人相信。莉娜,他臨到最後有點兒莫測高深哩。真把我嚇了一驚。」
「我又能怎樣做呢——就算我滿袋子都是手槍罷?」
海斯特嚇了一跳。
她再注視了他們一會兒,便放了海斯特的手,離開簾子那裡。他隨著她進房間裡去。
「這事兒可不尋常了——連你這個人也給嚇一驚,」她說道,兩片嘴唇綻開像熟透的番石榴,深處的皓齒閃著微光。
他盡力回報一笑;但她看見了他在躲避自己的目光,便抿住嘴唇,垂下眼睛。鑑於同樣理由,她急忙裝出漫不經心的口吻對他說話——裝起來毫不費勁,就像這天破曉以來她便精通詭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