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章
隨之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里卡多的下顎在皮下不懷好意的碾著,雙目色迷迷地溜來溜去,又殘酷,又像做夢樣的。海斯特猛的約束了自己一下,尋思半晌,然後說道:
「在我手裡。」
沒有回答,只聽見微微一陣窸窣聲。
「莉娜!」他低聲嚷了出來。
「好!我從前看見在這裡的那塊紫面紗,哪兒去了?」他問。
那頭馴服了的怪物一雙紅色小眼睛在髮團裡十分專注地眨巴著。
「好,馬上給穿起來。」
「莉娜,我去了,我要去面對這起惡棍。」他覺到兩條手臂搭到肩膀上來,不禁詫異。「我還以為妳——」他說。
她沒有答話。沉沉罩在外面世界的那股岑寂,像是進了來充塞了整間房間——無邊無際似的壓逼著人,無息無光。一似天地間的心臟已經統統停止跳動,萬物亦俱休了。
海斯特作勢微微抗議。
「Si(曉得)——艇子。」那畜生遲疑的結巴著說。
「外頭黑得緊罷?」他咕噥道。
「你不要他阻手礙腳?」里卡多故作懷疑之態,海斯特卻泰然處之,儘管每發一言,房間內的空氣似乎便沉重一分。
「呃?你怎麼不明白?忘了人話啦?你已經不曉得艇子是什麼了?」
「妳明白了嗎?現在馬上就跑出這屋子去。」海斯特迫切的輕聲道。
「老闆,他來了!盡量拖住他,拖得多久就多久——拖到聽見我吹起哨子吧。我打探去。」
「幹麼?」
「不是戴孝就是了!」他喃喃道,微微諷刺的口吻略帶強制的味道。「妳摸黑找出來穿上身,辦得到嗎?」
「天哪!」一聲低喚就像破空而來,飄入他耳朵裡。
「什麼——彼得羅?他哪兒算得上是個人呀!不然我也不會這樣寵他啦。」
「對!好在咱們和_圖_書倒用得著他。有彼得羅守在身邊,必要時出來鬥上一鬥,最周全不過了。咆吼一聲,再咬上一口——噯喲!你不想他在這兒麼?」
「好極了!莉娜,聽著。我同那魔頭一離開這個房子,妳馬上從後面溜出去——趕緊,千萬不要失時!——跑竄進林子裡去。我們走開的時候,妳可就不必急了,我相信他也不會甩得掉我的。跑進大樹之間那列灌木後面的林子裡去。妳曉得怎樣找個地方一眼望得見前門的罷。我真替妳擔心;好在妳穿上這身黑衣,臉又給那塊黑面紗蒙住了大半,管保天亮前沒人看得見妳在那裡。在林子裡等到桌子清清楚楚推到門口,妳看到四支蠟燭吹熄了三支,其中一支又點上了——或是,妳要是看到這兒的火熄掉了,那就等到點上了三支蠟燭,然後再吹滅兩支。一看到其中一個訊號,就出盡全力跑回來,因為那表示我就在這兒等著妳了。」
「不想。」
「說不定雷聲大,雨點小。」里卡多穩步前行說。
要的話也辦得到的。他等著,十分安靜。他心裡看見她在房間那邊的一舉一動;但他眼睛雖然習慣了黑暗,卻完全看不見她了。等她說起話來時,聲音近得使他詫異她已照他吩咐把黑衣穿上,並隱了形走到他身邊來了。
「哈!」里卡多說。「來了。」
正當他轉身出去,聽到屋內什麼地方訇的一聲響。要打開門,他得先掀起門簾;他掀起門簾時把臉轉過去,匙孔和一兩道罅縫漏進一絲微光,讓他一眼瞧見她通身黑色,雙膝跪在地上,頭和兩臂搭到榻腳上——通身黑色像一個罪人在那裡悲切懺悔似的。這究竟是做什麼?海斯特心頭掠過一陣疑惑,覺得世上他不了解的事m.hetubook.com.com物太多了。她從榻上挪開一隻手臂,揮手叫他走。他心裡忐忑不安,聽她的意思出去了。
「罷了!」里卡多莫奈何的聳聳肩。「那就沒辦法啦。若不是把他一槍結果了,老彼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到三更,誰也沒法絕對擔保他會待到四更天;可是你不曉得呢,老子的脾氣他是怕得要命的呀。所以每逢跟他說話,我就裝出閻羅王的神氣來。不過我不會開槍結果他的——老子才不會呢,除非就像人家一時火氣一槍打死自己的愛犬,那就沒的說。大爺呀!這一趟交易公公平平的。我可沒使眼色叫他做別的事呵。他一步也不會離開碼頭的。大爺,現在走得了罷?」
他把兩個指頭放進嘴裡發出一聲哨聲,似乎將一股凜薄的氣流結結實實的驅到海斯特就近一邊的耳鼓膜上。儘管看見海斯特不由自主皺起臉來,他心中很覺得意,卻仍呆呆的坐著等候呼喚產生結果。
祕書像隻大貓一般全身聳呀聳的,立刻離開了房間。夜喑啞得有點不容人。半蔽著天空的巨雲緊緊懸在人的頭上,宛如一幅巨幔,後面正醞釀狂暴威脅著。兩人腳一著地,海灣上迅即晃過一抹神祕的光,雲後繼而隆隆隆的傳出一串悶雷。
彼得羅領命潑撒撒的一陣風走了。他去後,那抹殘酷的眼神便從里卡多黃澄澄的雙目消失,他的面相方才在這晚上頭一次現出一頭正被注視的家貓的表情。
「叱!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反正彼得羅留在這兒也沒大用處。老闆的事,只消跟——跟另一位上流人理理智智的談個十分鐘,就可交割清楚了。靜靜的談!」
「你到艇子去——懂嗎?現在就去。」
「你得等一下。」
「那條小路妳認識的,」他繼續說道和*圖*書。「沿著小路找到那座防寨去。投靠阿王——對,投靠阿王去。天塌下來也不要回頭!」他彷彿覺得女子的手略微顫抖。「大不了他不過開槍打死妳;可是他不會的。我相信只要我不去,他不會下這毒手的。留下來跟那些村民、那些野人在一起,什麼也不要怕。他們怕妳,比妳怕他們更甚。戴維森一定會很快就回來的;留意輪船經過,想個什麼訊號去叫他。」
她經過海斯特身旁,活像果真讓自己行將進入的一派神祕熾亮的炫光照得睜不開眼似的。寢室的門簾在她背後垂成硬褶;里卡多茫然的凝視恍若在注視半空中飛舞的一隻蒼蠅。
「你不妨瞧著他直走進叢林去。太黑了麼?那何不索性跟他到艇子去呢?」
她不在他身旁了。他不敢信任自己——不敢,連一句柔情的話也不敢說。
他把這番話疾如閃電投進房間裡去,然後站在一旁讓客人穿過門口;但他得等上好一會兒,因為海斯特早已識破他的意圖,鄙夷地將步子放緩下來了。海斯特進入房間時,臉上掛著一抹笑容,那副海斯特式笑容,藏在那雄赳赳的鬍子下。
「但萬一妳看不到這些訊號,那就管妳是——是怕也罷、好奇心也罷、絕望也罷、希望也罷——都萬萬別再回到這屋子裡來;等到天一發亮就趕快沿著曠地邊緣溜走,一直走上那條小路。不要再等了,因為我說不定已經死了。」
「來罷!儘管放馬過來吧!」里卡多刻毒地說。「老子興致正好!」
彼得羅像上古猛獸魯莽莽地應聲闖進來。門噼啪一聲甩開了,現出一個野人,似乎急欲將房間大刀闊斧蹂躪一番;但里卡多把掌心張開一揚,那畜生便悄悄走進來。他走起路來,半握著的巨爪在彎弓的身軀前略微擺動和-圖-書;里卡多凶惡地在旁看著。
她把他的手提到嘴唇上,然後放開;他吃了一驚。
「不錯,不錯!」女子慌忙輕聲道。
「好,那就叫他做你的好夥伴罷。」
「嗯,到那裡去——到泊在碼頭的那條艇子去。大步操過去,在那裡坐、躺下去可千萬別睡著——等聽到我叫你,就馬上飛跑到這兒來。聽見命令了沒有?大步走!去,vamos(走)!喂,不是那一邊——由前門出去。別臉繃繃的!」
「不錯,我的確想他不要阻手礙腳。」他極力使自己說得平靜。
「莉娜,妳這裡可有件黑衣?」他問道,說得很急促,聲音低得她僅能聽到。
海斯特進入寢室,把門砰一聲關在背後。由於從亮處進來,起初一無所見,但過後卻隱隱約約瞧見女子正從地上站起來。在窗蓋孔略淡的晦暗處,她的頭倏然離身,模模糊糊,僅辨出沒面目的一個又圓又黑的形狀。
「我怎麼曉得他會一直留在那裡?他無疑是去了——但難保他不會跑開。」
他說時,女子摸索著抓住了他一隻手。她並沒握緊,只是鬆鬆執住,怯生生的,憐惜不已。她不是攥住他的手,而是僅僅接觸著,似乎無非是要證實他沒有消失,實實在在的,而不是闇暗中的一個黑影子。她暖烘烘的手給海斯特一種奇異、親暱的感受,彷佛她整個人就盡在這感受之中。他心底湧起一股新的激|情,令他幾乎不能自持,他得將這激|情壓制下去。他低聲嚴峻地說下去:
「有的——是件老東西。」
她出其不意把氣呼到他頰上。
「在哪兒?」他不耐煩的追問。
「你是要從不犯人的彼得羅離開,才肯跟我去見老闆對嗎?」
等到兩人到達另外那座平房,遠處雷聲早已隆隆轟鳴不已,淡青色的電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寒焰也似的一陣緊接一陣淹過島上。里卡多出其不意衝前奔上台階,把頭伸進門口裡去。
「黑雖然黑,但你那個人在那邊蕩來蕩去總還看得見的。」海斯特以審慎的口吻說。
「我不知道你在趕工夫呢。就算你說實話了,就算談了話你們會走,但今晚這種天氣,恐怕你們也未必有本事出海。」海斯特說,一行擺手將里卡多讓出屋外。
「對了。」
「嗯!」里卡多話裡隱含刻毒,「你不錯是位上等人;可是你們這些上流人行事總是怪誕不經的,最不對普通人的脾胃。不過您得多多包涵。」
門簾在他背後猶自震顫不已,她早已立起身來了,神情慘感的弓身緊貼門簾偷偷諦聽外面的聲音、諦聽外面的話語,一手抓住胸脯像是要禁制心臟跳動,要壓低那怦怦的心臟跳動的聲響。海斯特出來發覺瓊斯先生的祕書正對著他那張關著的書桌出神。里卡多想必正在思量如何撬開;但當他猛可回轉身來,卻露出一張扭曲不堪的臉孔,眨巴得十分厲害的雙目,眼白朝天翻著,像是這人體內正起著一陣痙攣似的,瞧得海斯特暗暗驚奇。
「我以為你這輩子再也不出來的了。」里卡多咕嚕著說。
「等一下!等一下!他把人家當成什麼啦——是泥塑木雕的麼?」里卡多出聲發起牢騷來。
她並沒有靠上來,但也沒扯他過去。只是把雙手緊握他的肩頭。他彷彿覺得她在黑暗中凝望著自己的臉。他現在也隱約看到她的臉了——那是沒有五官的一個卵形——並朦朦朧朧辨出她的人,在黑暗中線條不明的一個形體。
他猛然抬起頭,雙目嚴酷,發出燐光。海斯特毫不動容。里卡多慶幸自己沒把手槍帶來——不然的話,他這樣義憤填膺,真不知自己可會幹出什麼事來。最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