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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利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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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九章

第四部

第九章

里卡多聞言彷彿他早就料到必是這些話,不然就是毫不在乎海斯特說的是什麼。他心不在焉的咕噥著「是麼,是麼」,手裡玩弄著一片兒餅乾,太息一聲,那奇異的目光似乎投不多遠,便在臉上近處空中一點猛可頓下來,說道:
「當然記得啦。」她又倒進椅子裡。「我做小孩子的時候,只有在主日學,跟房東太太的兩個女孩兒在一起,過了一點點像樣的日子。」
他頓住了嘴。女子十分安靜地坐著,雙目低垂。他沉默了一會,她忽然抬起頭來沉思著說:
「你說話真怪。」里卡多道。
他踏進屋來,手一揮把帽子摘下,隨手便丟進門口就近的椅子裡。
「你們統統都不怕。」
「誰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該這樣做呢?」他似乎根本沒聽到她適才斷斷續續的話,又說起來。「也許我就應該這樣做——對妳、對自己都應該這樣做。憑什麼我要受他們偷偷恫嚇的凌|辱,氣也不吭一聲?妳可知道人家會怎樣說嗎?」
「剛才散步愜意麼?」他忽然問道。
「我看神跟這回待客和這樣一個客人,扯不上關係吧!」
海斯特前面整座森林早已暮色濃重,像一堵牆矗立著。但他仍繼續監視林邊,尤其是遮蔽著碼頭岸端的林末那列樹叢,由於女子剛才說曾在林間瞥到白色物體,他深信瓊斯先生的祕書一直跟蹤著他們上山。那傢伙想必在林外窺看他們,故此除非他往回走上一大段路沿著島內曠地繞個大圈,勢必要走出平房前的曠地上。海斯特也確曾恍惚在林間覺察到些動靜,瞬間便消逝了。他耐心地監視著,卻再也無聲息。說到頭來,何必勞神理會這些人的一舉一動呢?何須顧慮如何下手這麼笨呢?反正交手的時候到了,他無拳無勇,面對著這麼齷齪卑汙的事,避之還只恐不及。
「嗯——那你呢?」
女子出其不意的從椅子裡站起來,把柔軟的身子左右搖擺,並將雙臂舉至頭頂上。他停下步來詫異地望著她,頓了頓,又繼續往下說道:
海斯特料不到她竟夢囈一般說:
他轉身進房間去。房內早已暮色蒼茫,莉娜靠近門口,既不動也不言語。桌布倒是白燦燦的十分耀目。那兩個流氓所豢養的畜生在海斯特與莉娜出門之際便開始執役,把餐桌擺上了。海斯特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幾次步,女子卻一直不動聲色的坐在椅子裡。但當海斯特把兩座銀燭台放到桌上,擦著洋火點上蠟燭,她卻忽然站起身來走進寢室裡。她旋踵出來,帽子脫掉了;海斯特掉過頭去瞧她。
海斯特看見女子的目光轉向瓊斯先生的祕書,茫然駐在他臉上。里卡多卻懵然凝視著空間,嘴唇上微微泛著笑容,也不管和圖書東道主默然不響,自管自侃侃而談,無非是吹嘘他跟隨瓊斯先生之久——到現在已經四年有多了,他說。講完了,他迅速向海斯特瞟了一眼:
「不怕我?」
女子重新坐下來。她那大頭秀髮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十分烏黑。她抬起眼睛,雙眸在燭光中柔和地閃爍著,發出一股看不透的魅力,帶著一種奇異的渾戇眼神。
正在此際,只聽屋子圍牆那邊的門打開了,彼得羅進來,把一只盛得滿滿的托盤盤沿抵在胸前,那顆毛茸茸的大頭微微搖晃著,雙腳|交替向前,沉沉踏出短促的步聲。他這一來,不知可有改變里卡多的思路,但卻無疑改變了他的語氣。
這樣說著,他轉身正對莉娜,臉上卻無任何顯著的表情。女子抱著臂往後靠去,雙目向前凝視,彷彿獨處一室。然而就在這副近乎空洞漠然的狀態下,那闖進她生命裡的險難、激|情卻把她的心溫暖起來,使她感到一股極其強烈的生存感。
「不,不!」她急切的輕聲說,像是臉上給他眼睛盯得非說話不可。「不,你只是要把刀子來自衛——來自衛吧——碰上——」
里卡多裝出一副一無所知的神氣。
「您一眼就看出他是有頭有臉的人吧?」
「您能告訴我,」海斯特以很決斷的禮數問道,「您怎麼知道我這麼些事的?本人記得從沒私下跟閣下說過什麼。」
一陣冷風過後空氣完全凝住了。那充著雷電的雲團整塊懸在那低平墨黑的岬角外,不斷加深暮色。反之,天頂卻顯得澄澈一片,像一個脆弱的玻璃泡,彷彿空氣稍微一動便會打破了。向左一點兒,介乎岬角與森林的兩團黑影之間,那座白晝如一縷輕煙、夜間卻如雪茄煙火光的火山,已經火熾熾噴噗起來了。火山上出現一顆星斗,宛似灼熾的地心內驅迸出來的一點火星子,給凍結的空間神祕的符咒變成永恆不動了。
海斯特在房間內踱起步來。
里卡多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一時惹起了海斯特的興味。
他隔著桌子向女子瞧去。她方才有沒有點頭,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望進她那雙毫無知覺的眸子,像平時一般感受到一些殘餘的哀矜。他決定了去見他。她那樣點點頭是幻想也罷,不是幻想也罷,勸導也罷,幻覺也罷,已將大勢定了。他心想里卡多這次請他去見老闆,絕不會是個圈套。太可笑了嘛,正所謂人已縛得粽子似的,幹麼還要巧計誘他入阱呢?
他一轉背,里卡多便把手探到桌底去摸索女子的手臂。他雖沒望著她,她卻感覺到他的手在抖瑟瑟的探索,他的五指在她手腕上猛可一握。他身子略微前探,但還是不敢望她,雙目牢牢盯在海和_圖_書斯特的背上。他低低的吁著聲,心中的成見出來痛加鍼砭:
「莉娜,」海斯特回復他那文質彬彬的俏皮口吻,「我不曉得妳究竟只是個小孩子呢,還是與天地同壽的老東西。」
「對了,刀子——你只是要把刀子罷,萬一,萬一——」
他低笑一聲,聽得她毛骨悚然。她想站起身來,奈何他俯在她身上俯得這樣低,不先推開他便不能動。
「噢,扯得上的!這世間的事——事無大小——祂都一概主宰到的。事情若然發生,必定——」
她的頭略微低一低;里卡多把手抬到鬍子上,聲音在房間內轟然響起:
「好,就說我去見見他罷。」
「真的嗎?打算離開這兒?」海斯特喃喃道。
「莉娜,這位是里卡多先生。」
「口哨子、叫喊、凶兆、訊號、惡意——統統有什麼關係呢?」他道。「可是就算我有那根鐵橇又怎麼樣?我可以埋伏在門邊——就在這扇門邊——一覷見有腦袋突進來就一鐵橇砸下去,濺得一地一牆都是血和腦漿,再偷偷跑到另外那扇門旁如法炮製——甚至再來第三遭兒嗎?我做得到嗎?只是疑心人家,便冷靜堅定地下手,而再無愧疚於心?不,我做不出——予生也晚,我屬於太晚近的年代了。我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名聲還在,或是他們不知為何還遲遲不動手時,妳願意看我幹這種事嗎?」
「妳也許不會相信——至少起初不會;可是譖言日久爍金,不但浸潤蝕骨,甚至足以摧毀人的自信——消弭人的心志。」
「我?怎麼拿我相提並論?我心中不存恐懼。」海斯特頓了半晌答道。
「這兒從前也有把切肉刀的,不過老早就斷了扔掉了。這兒沒什麼好切。不然拿來做武器倒真是一流;可是——」
「我?」他嚷起來。「取笑?這不是取笑,是警告。嗐,不管舊日妳聽過什麼道理吧,總還有這麼一個——麻雀確實會掉下地來,會給弄到地上來的。這不是誇海口,而是事實;所以呢,」——他的語氣又轉變,一面拿起餐刀又鄙夷的丟下——「所以我恨不得這些圓鈍鈍的渾刀有點兒刃口。一點兒鬼用也沒有——也不利,也不尖,也不重。要說罷,這些叉子拿來做武器還好得多呢。可是我能夠口袋裡放著一把叉子到處跑嗎?」他咬牙切齒的,樣子雖十分忿恨,卻很滑稽。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里卡多慢吞吞說。「只要和和氣氣分手,那就無傷大雅了。我們兩個是跑慣碼頭的;你呢,我知道是老愛待在一個地方。」
「不過,我的好莉娜,最要緊的還是避免推斷上的謬誤——尤其在這個時辰。」
「我?我來之前,一下午也沒離開過老闆和*圖*書半步兒呢。」此語姑勿論其真假,聲音之率真倒使海斯特詫異。「您怎麼問起這話?」里卡多坦率無比的接著說。
「夫人,這畜生真是銅筋鐵骨似的,」里卡多說。他嘴裡總是三句不離「老彼」,就像有些人愛提起自家的狗兒一般。「漂亮是談不上的了。不好看倒也罷了,偏又生成奴才命,不管不行。正是我管他,老闆對雞毛——蒜皮的事總不大操心,什麼都交給馬丁管。夫人,在下就是馬丁。」
「莉娜,他們會說,我——那個瑞典人呀——財迷心竅,誘害了自己夥友,後來碰上這些陌生人沉船到來,一時心慌,就把他們無辜殺掉了。他們會悄悄這樣傳說——甚至大聲喊出來——管保傳揚出去,信以為真呢——我的好莉娜,信以為真呀!」
他聳聳肩膀。
「瞧!這窩子貨,哪兒配得上妳!」
此刻他一直凝視著他呼之為莉娜的那個女子。她坐在那裡,馴順沉靜的——自從他們在島上開始生活以來,她就是這副態度——令人覺得撲朔迷離。海斯特猛然站起身,臉上露出謎樣、不存希望的笑容,使里卡多祕書先生——他那茫然的目光能環顧四方——微微把身一挫,像是要潛身桌底去拔腿上的刀——一挫卻又掣住了。他以為海斯特會撲向他身上來或是拔出手槍,因為他已私下以自己之心度了人家之腹了。然而海斯特既不撲向他身上,也不拔槍,只是橫過房間,打開門,伸出頭去觀看外面的圍牆。
「有事請隨便吩咐!」他改用另一副聲調重複說一遍。「我們那老彼也跟我說過,這兒有位女士哩;只沒想到今晚就能一瞻夫人您的丰采,幸會幸會!」
「夫人,有事情請隨便吩咐!」
外面黑夜裡,離平房不很遠處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子,久久不斷。莉娜雙手抓住椅沿,卻動也不動。海斯特唬了一跳,把臉從門口別開。
莉娜踉踉蹌蹌拾級上階,像是突然虛脫似的,一進入房間便跌進就近的椅子裡。海斯特臨著跟她進去前,先從涼台上瞰察一下四周的環境。只見眼前這片熟悉的景象寂寥一片,與往昔無異——彼時這塊荒地上僅餘下他與女子兩人相處度日,只有阿王不時在合宜的時間地點形聚出來,其餘時間兩人心裡或是默默懷念著故世的莫里遜。
「愜意。你呢?」海斯特終於接上了他的目光,回道。
她適才躍起身來是要除去這陣麻痹的感覺,看看身體可聽她使喚。聽的,她站得起身,雙臂也活動自如。儘管她對人體生理所知不多,也斷定這陣麻痹僅是心理作用,並不是在肢體之內。她慌惶稍定,內心感謝神恩,並向海斯特喃喃抗議道:
莉娜和海斯特瞥和*圖*書了他一眼,他那模糊的目光卻躲避著他倆,兩眼茫茫,像在找尋空間的某一點。
「誰也看得出您先生也是體面的人——您和老闆該互相了解的。他想今天晚上見見您;老闆身子不好,我們得打算打算離開這兒了。」
「您何嘗沒有槍哪?」里卡多出其不意的反駁道。「這一層我不擔心。」
「說不定他們怕了你呢。」她輕聲道,又垂下頭去。
「你們這些人,」海斯特那慣常的俏皮腔調帶著點兒陰鬱說,「在我眼中和現實完全脫了節。」
他終於向她瞥了一眼。她嘴唇悄悄哆嗦了幾下,嚇得他心驚肉跳。轉瞬他牢牢握在她手臂上的指頭便鬆開了。海斯特剛把門關上了。他回到桌邊時,經過那個他們叫艾爾瑪——她不知道人家怎麼這樣叫她的女子身邊,又叫麥達琳的這個女子久已懷疑自己為什麼活在世間。她不再為這啞謎疑惑了,因她心中感到一股熾烈的驕傲,已將謎底解出了。
莉娜站起身走至里卡多的右側,里卡多雙目低垂半刻。各人入座,彼得羅那大猩猩似的闊背一搖一擺盪出門口去了。
突然間她的目光躍至門口,呆定定地,眼睛也睜大了些。海斯特轉過頭去,只見里卡多的身子嵌在門框裡。有一陣子,三人誰也不動;然後,海斯特把眼睛從這乍到的人處望回椅中的女子,譏刺的這般介紹道:
「那幾個棚屋裡準有一兩根鐵橇的;可惜我把鑰匙統統都繳掉了。再說,妳看我會手裡拿著根鐵橇到處跑嗎?哈,哈!先不講別的,光瞧著我手拿鐵橇四處跑這副德性,沒麻煩也惹出麻煩來啦。說真的,麻煩怎麼還沒來呢?」
她點點頭表示知道所指何人。海斯特一再重提,使她腦海裡又呈現出里卡多的樣貌來。她驟然感到一陣萎靡,就像從前與那男人一番格鬥下來,四肢也癱瘓了。她靜靜的躺在椅子裡,十分驚慌——都要大聲求神賜她力量了。
「作客!有句諺語——是俄國諺語罷——說有客進屋來,神便進屋來了。殷勤待客誠然是神聖的美德!卻也一樣給人惹來麻煩呢。」
那嚇人的聲音漸漸消失了。
「誰也猜得著啦。」他忽然坐直了身子,猙獰一笑齜出一口牙齒,那溫和不變的語調卻不配合那股戾氣。「這一層老闆自然會跟你談到的。你肯去見見老闆就好了,他是說話的人。我今晚就帶您去見他罷。他身子不大舒坦,不跟你談談,是不會死心離開的。」
「這個太歲時辰躲得了嗎?我點上這些蠟燭來表示咱們回來了。咱倆出門的時候不錯有人看到,卻也未必有人跟蹤著——我是說回來的時候。」
「誰會相信這些沒天理的事呢?」
「對了,」海斯特把一隻和-圖-書手的指尖擱在潔無纖塵的桌布上,隔著桌子說。「這餐桌正是一頭畜生擺上的——這畜生下顎長得像洪水淹沒地球前的獸類一樣,通身黑茸茸的像頭上古長毛象,身體結構有如史前人猿。莉娜,妳醒著嗎?我醒著嗎?我真想扭自己一把看看,不過我曉得這場夢怎樣也醒不過來的了。三副餐具。就是那個矮的來哪——那位嘛,他的面部輪廓,還有走起路來肩頭那麼樣聳呀聳的,活像一頭美洲虎的那位先生呢。呀,妳不曉得美洲虎是什麼?這兩個人妳不是好好見過了嗎?就是那個矮的來作客嘛。」
「對了——是說你那個跑掉了的唐人麼?他算不了什麼!」
海斯特抬起頭來接上了莉娜的目光,那坦率的目光背後似乎若有所藏。他彷彿看見她的頭點了一下,微得幾乎察覺不出。為什麼?她有什麼苦衷?是不是某些曖昧的本能驅使她呢?抑或這僅是他自己的錯覺呢?然而這些麻煩事情已侵入他寧靜的生活了,在自顧而起的疑惑、鄙蔑,甚至絕望的心境裡,眼前形勢險惡難顧,就是虛象他也依賴了。
「以為你也許想勘察這個島一下,」海斯特說,一邊打量著這人。說句公道話,里卡多也沒有想把目光移開。「我不妨提醒你,這樣做不是頂安全的。」
他朝他父親的肖像瞟了一眼,肖像位於女子頭上正中,彷彿在油畫的冷峻中對她視而不見。他沒有說完那句話,但卻也沒有沉默多久。
「我?我屬於晚近的年代——晚近得多了。我固然不能叫自己做小孩子,但我太晚近了,也可以稱之為最近一個時辰的人——還是前一個時辰的人?我跟時辰脫節太久了,也不敢確定時分針走了多遠,自從——自從——」
誰都看得見,他口裡說出這番話,不過是為說話而說話而已,心裡卻在竭力謀算另一毫不相干的意圖。
「他有槍的!」海斯特饒有深意地說。
「你們剛才聽見我在外面吹口哨子麼?那是我走來時提醒他端進晚餐,現在晚餐來了。」
「你又來取笑人家嘍。」她頭也不抬的說。
里卡多貼著椅背,自自在在的凝視著空間——一時三人索性也不裝著進餐了——茫然答道:
「他們不會想害我性命的,」他心裡忖道。「取我性命有什麼好處呢?」
「哦,看來像呢,」他沉思著附和道。「他們不知怎麼似乎遲遲都不動手呢——是他們謹慎呢,還是確實畏懼,還是拿準我逃不出他們的指掌,故意慢火烹調呢?」
「是的,」他忙道,「兩隻麻雀中間打下了一隻——妳是在想這道理。」那抹慣常的俏皮笑容從雄赳赳的鬍子下那仁厚的嘴唇上褪掉了。「呀,妳還記得小時候在主日學聽過的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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