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西部環境下的童年時代
四、海闊天空
雖然十月的大部分日子裡他都與嬸嬸、叔叔在一起,但也與鄰居一位名叫莎莉.卡里伐的漂亮少女約會。他們步行五條街區到鄰近的電影院去觀賞道格拉斯.費爾班克演的輕鬆喜劇。這位明星衣著講究,穿著雪白的長褲,戴一頂有漂亮絲帶的草帽。對莎莉而言,他的靈敏整潔補償了這個異樣沉悶的夜晚。歐奈斯特按她家門鈴的時候,看起來是那麼不自在,使得他們到達劇院走廊時,她急急走在前面,希望沒有人會認出這樣一個粗漢樣子的人是護衛她的男友。看完表演以後,他們在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吃冰淇淋汽水。歐奈斯特似乎是愁眉苦臉,很少說話。他們很客氣地分別,整個的情形就是這樣。
他覓得許多見聞。堪薩斯市是三十萬人的大都會,這個城市裡的人從十九世紀末期那些鬧事的邊區小鎮搬進來,才二十多年就發展起來了。歐奈斯特認為這個城市是「既美又醜」,特別是從聯合車站,經過牲畜圍欄到密蘇里河這一帶。這個報社的發展也很快。一九一一年,星報從十八街與大街的總社搬往郊區,較有見識的領導人還認為格蘭大道的新廈距離市區活動中心太遠了點。然而,僅僅才六年,所有的空間都有擁塞的現象。罪惡滿大,正義不佈。星報的青年校稿員岱爾.威爾森,記得有一次十幾個黑人在法庭被傳問有關詐騙賭骰子的事,法官露著牙齒,吆喝他們排列成行,判高個子五天監禁,而將矮個子釋放。硬拉客的妓|女在十二街非常普遍,以致有人把那條街叫成「伍德洛.威爾森路,出價就賣」。雖然禁止在低級旅館的吧檯上拉客,卻允許女郎受特別邀請而加入別人的桌上陪酒,並且旅館可以提供睡覺的房間。
他開始喜愛這種為他年齡與知識所不及的世俗之樂,也愈來愈懂得城市較鄙陋一面的某些事情。「我成了游擊手,」他回憶說:「採訪十五街警察分局、聯合車站與廿四街的聯合醫院一帶的新聞。十五街的犯罪新聞由你管,通常是些小新聞,你也許會碰到較大的新聞也未可知。聯合車站是每個人出城進城的地方……有些可疑人物我要瞭解,也與那些名人會晤。綜合醫院要從聯合車站上行一段很長的山路,在那裡你會發現意外事件和暴力犯罪的案子。」在十一月陰暗多霧的日子,醫院有燈光的窗子突顯出來,像山邊雜陳的建物中的燈塔。有時,他想,他甚至可以從遠處聞到「醫院裡防腐劑的混合氣味。」
那天早晨,衛林頓桌邊的這個大男孩,看起來個子大卻很瘦長,皮膚晒得黝黑,身體堪稱健康。他的棕色眼睛很靈活,紅紅的臉頰兩邊都有酒渦。農場上夏日的工作使他的肌肉發達,也使他那裹在衣服底下的身體鼓鼓的,似乎要爆出來一般。他態度歡欣,逗人喜歡,喜歡講話,謙恭有禮,熱望討人喜歡,有點笨拙。他的L字母發音有點像W字母。衛林頓解釋他們的記者人員編制與發稿情形。他在大房間裡分配一個空桌位給歐奈斯特。歐奈斯特坐在空桌桌面上,露著一口大白牙嘻嘻笑著。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在大城市的一家報館做一名真正的記者。他看起來好像沒有比這更快樂的了。
但是,他絕不嫌惡奔走新聞的工作。他常無法與新聞室聯繫而激怒他的老闆。「當我們打電話到醫院去找他時,」衛林頓說:「我們卻得知他在救護車上打電話。他似乎總是在那些活動的場合中出現。」有一天,他匆匆經過聯合車站,和_圖_書這時一個人害天花倒在地上失去知覺。歐奈斯特早就種過牛痘,他把這個人揹上出租汽車,送往醫院去,後來他叫那個汽車司機要把他的汽車消毒。市府的醫生趕緊把這個人當作是歐奈斯特的朋友來處理這個案子,於是新聞上又報導了一大堆有關這個城市簡陋地區的奇聞,以及本地妓|女亂用麻醉劑的事件。雖然歐奈斯特新聞撰稿很卓越,他卻是很賣力的在報導天花這種傳染病,說明這種病如同另一種情形一樣「悲慘」,那就是一個妓|女看見她所愛過的那位大兵,擁著他那「衣著漂亮的舞伴」在大舞廳裡狂歡起舞的時候,便站在大舞廳外面抽泣。
亞拉貝拉個子矮,但像她的父親一樣結實,聰明又有吸引力。歐奈斯特認為她很美。泰勒態度緊張,體態輕盈。他走起路來快速而神情焦急不耐煩,處理事務精明能幹。在他所有的叔叔中,歐奈斯特最不像泰勒。他給孩子休息一晚讓他恢復火車旅行的疲勞,而後帶他到城裡鬧區去見星報的亨利.赫斯克爾。
這時他除了決心學會如何寫作之外,歐奈斯特談話的主題是戰爭與他如何能參加戰爭。他的父親仍舊反對他入伍。他那隻左眼視力有缺陷,他想進入軍校似乎是成了問題。「我們都像母親一樣眼睛有毛病,」他給瑪賽琳的信中這樣寫道,「但是我不管這隻眼睛的問題,我會設法到歐洲去。我不能失去這樣一個在進行的表演機會。」不久,他從堪城一個名叫布倫貝克的青年那兒知道如何去參加戰爭的方法,布倫貝克是在歐奈斯特到達之後一個月到堪城星報來工作的。這位青年二十二歲,頭髮烏黑,他最大的特色是有一隻假眼珠。他於一九一三年入學康乃爾大學。一九一五年春天,一顆高爾夫球擊中了一株樹,那顆球反彈打在他的臉上。自從他失去一隻眼睛以後,就變得非常古怪,而不想完成大學學業。一九一七年夏季,他加入美國野戰衛生服務大隊,在法國開了四個月的救護車。
只要堪城星報接納他,歐奈斯特便願前去。
星報大廈位於十八街與二十街之間的大道一八〇〇號,是磚造的三層樓。該區是全市最重要的區域,這座建築物最為顯著。他步出電梯走到二樓,歐奈斯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大房門裡許多打字機在那裡噼哩啪拉的響,許多記者擠在那裡,還有編輯、體育記者、專欄作者和批評家。墨跡斑斑的寫字檯一排排的排列著。既沒有小房間,也沒有隔間,十月的太陽從滿是灰塵的窗子照進來,把他們照得一個個都一樣光彩。亨利.赫斯克爾是該報的主編,哈佛大學畢業,做事勤勉謹慎,為人細心冷靜。他把這位年輕人交給城區編輯喬治.龍剛。龍剛派給他一份記者工作,週薪十五元。鄰近寫字檯坐著的是衙林頓,大家叫他匹第,他是城區編輯的助理。匹第是個三十歲的臉色蒼白的矮個子,一張豬臉,態度平和。他曾在堪薩斯州的《托匹卡國會議壇報》做實習記者,後來,由於心臟不好不准加入陸軍。他的微笑輕盈,態度乾澀。他以挖苦的低調口吻來對待這些年輕的記者。
李奧.費茲派屈克是一個矮胖的愛爾蘭小個子,也是多少帶點脂粉氣的花|花|公|子,歐奈斯特稱他為「美麗的李奧」。歐奈斯特在一個冬夜唯一的一次意外事件,是當他想防衛李奧被暴漢攻擊時發生的。他們在格蘭德路與十七街的餐館用週末晚餐時,一個藉故惹是生非的球隊隊員和-圖-書撥弄李奧那條漂亮的領帶。歐奈斯特以俠義之風揮出一拳,拳頭打過空落在一個裝雪茄的玻璃盒上,把玻璃盒打破了。他的手割破了,需要繃帶。那些日子他過足了英雄偶像的癮。然而由於他的唐突與自誇,使得岱爾.威爾森真的有些難為情起來(因為他是歐奈斯特的頂頭上司)。當他要譏諷他的記者同寅,他常裝一個鬼臉笑一笑或擠擠眼睛。
泰勒.海明威叔叔在聯合車站接他,並開車送他回到瓦威克.布爾伐德三六〇〇區內的家。這個家屋鄰近有很潔淨雅緻的綠草坪,有修剪得很整齊的灌木和濃密的樹蔭。人們沿人行道耙走樹葉。屋子是粉紅色的磚塊造的,有很小的房間和很高的天花板。歐奈斯特的亞拉貝拉姑媽是懷特的女兒。懷特曾經營木材而發了一筆財,他準備叫他的女婿繼承他的事業。
他「常與資深的作家交談有關他們的寫作材料,他們是怎樣產生他們的故事,以及怎樣把故事寫成」。星報保持一個文學專欄工作部門,「剪輯雜誌上的資料,摘錄新舊書本的內容,詳細搜索美國與外國報紙的資料,這些資料以有趣與增加訂戶為搜尋原則」。為報紙寫稿就是學會「如何寫清晰的文句」、「如何避免運用倫敦語的修飾語」以及「如何寫出有趣的故事」。也有一本談風格的書是年輕的記者必須研讀的。寫好的新聞之關鍵「在運用短句。第一段要寫得短。要運用生動的英文,不要忘了力求流暢。要用積極的句法,不要用消極的句法。」這本談風格的書、該報的文學資料部門、資深記者的範稿,以及衛林頓的經常監督,給予歐奈斯特在新聞學方面真正的初步教育。
他現在對於父親告訴他的某些事不再信以為當然。尤蘇拉與桑妮已集錢從緬因州歐德市買了獨木舟。當歐奈斯特帶桑妮到瓦龍村貨運站去提貨時,該處已關門。歐奈斯特留了個字條給行李部主管,從側面撬開貨運車的門取出獨木舟,用繩索將獨木舟拖曳回家。行李部的主管與海明威醫生都無話可說,只是有些驚訝。這次看到歐奈斯特的非法行為,他的父親保持緘默倒是反常的態度。海明威醫生對是非觀念一向是非常認真的。任何不合法的冒犯大概都會使他火冒三丈。他的孩子都會記得,只要有人踰越規範,他那「有深酒窩的面頰與可愛的笑臉」立刻會橫眉豎目,嘴唇緊閉,把一副森嚴容貌露出來。在另一方面,葛瑞絲總保持一副淑女嫻靜的姿態,不露怨艾神色,讓曲直是非自明。有時歐奈斯特也會像他的母親一樣隱藏傷感的情緒,且對那些對他不智的攻擊終生都不予抗辯。有些時候,特別是當他遭到不白之冤的處罰,如果他的父親正在氣頭上,他會自己生悶氣而不表白。有個很顯著的例子是,那個秋天他將他心中的隱密透露給畢爾聽。這時畢爾在回聖路易的返家途中,在橡樹園小住。歐奈斯特提到,在溫德米爾後院儲藏園藝工具的小棚子裡所發生的事。歐奈斯特說,他的父親處罰他時,他很生氣,有時他在生氣的時候,就坐在小棚子敞開的門口,用槍瞄準父親的頭。
海明威醫生熱望帶著妻兒,駕著他的T型福特汽車北上旅遊,沿途設營而宿。他們在六月的第三週一個清晨起程。路途荒涼,路旁荆棘枝葉常刮到身上,他們挖平路上的鬆沙泥洞,花了五天的時間才到達喬治叔叔在伊欒頓的避暑農舍。第二天下行經過培根農場,再上行順利抵達溫hetubook•com•com德密爾農舍,終於完成了這段旅程。瑪賽琳說,他們引以為傲,那樣子就像是他們發現了新大陸。
他開始熱望到他生長的這個地區以外的地方去吸取生活經驗,也希望擺脫家庭的約束與壓力。他高中時代在小說與新聞寫作方面的作品,只能算是他在寫作上習得了一點最基本的原則。在詞句的簡賅與準確性尚須多加學習。他靠星報改進了他的文章技巧;在堪城,社會的黑暗面也教給了他一些人性經驗。他擴大了他的視野,而就他在橡樹園所發表的〈塔布拉〉中所熱望的事物來說,又改進了多少呢?那個夏季有一天,他把這個問題向景灣的夏令講習會經理懷特解釋一番。景灣是靠近匹托斯基小屈佛斯灣的一處農莊規劃區,賽琳在這裡的懷特家做客度過了七月。懷特是一位知名的記者,他最近才從《人人雜誌》卸下編輯事務。他對歐奈斯特非常慈和,他告訴歐奈斯特說,任何一個生手都必須動筆寫才會學會寫作。至於題材,最好是直接引自個人經驗。這一席話對歐奈斯特這樣年齡和志趣的孩子來說,是再好也沒有了。
在他高中畢業後,他必須面對選擇的是大學、戰爭與工作。雖然他的父親要他與瑪賽琳一起上奧柏林大學,他也可能比較喜歡與他的同學克拉列漢一起上伊利諾大學,然而他卻拒絕了上大學。克拉列漢是一九二〇年班級的優秀學生。由於他的年齡,海明威醫生反對他去參加戰爭,而歐奈斯特卻毫不遲疑,但也並未匆匆前往。堪城星報的工作直到十月才有機會。同時,密西根的農場也有許多事情要做。那海闊天空的大世界,實際上,也不在乎多等幾個月後再去遨遊。
在他認為這是一次高貴的約會之後,歐奈斯特搬去與他以前在賀頓灣的朋友卡爾.艾德嘉同住。艾德嘉在亞格尼斯街租了一間小公寓。這裡距離星報大樓比距離泰勒叔叔的家更遠,並且只能在林蔭大道那邊乘坐電車才能抵達,但歐奈斯特不以為苦。生活在髒而亂的小公寓裡,反而表示對自由新的歷練。他與克拉列漢徒步旅行所獲得的經驗就有這種意味。到南塔基特與亞爾賓昂去旅行那種感受幾乎無法言狀。在這以前,他從未真正離開過父母和親戚一次那麼長的時日。他與卡爾.艾德嘉過得很好。艾德嘉的穿著常常很像奧德嘉。卡爾唯一的抱怨是當他們兩人都要睡眠的時候,歐奈斯特一直要談論「新聞工作的趣事」。那個秋天有時指定的工作做得太晚,或者懶得去搭乘那路程漫長的電車,歐奈斯特就留在十二街與波特摩爾的穆爾巴克旅店的報業室過夜,用大毛巾作床墊睡在浴缸裡,享受這種自得其樂的少有經驗。
歐奈斯特.海明威與父親離別的時候,恰巧是世界足球聯盟比賽的最後一天。芝加哥隊領先,三場勝了兩場,而歐奈斯特是白梭格斯隊的球迷,希望他們在紐約贏得最後一場比賽。那天下午很遲的時候,火車正在爬密西西比河正東面的斜坡,一個報童晃過車廂中的走道。歐奈斯特問他這場比賽的結果如何。報童說:「白梭格斯隊贏了,四比二。」歐奈斯特聽後昂然自得起來。他買了一份週末晚報,坐下來閱讀。車子現在行近河邊,他舉目瀏覽窗外。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密西西比河的景色,他看到了嚮往已久的東岸高聳的峭壁懸岩,也看到了別處平坦的田野,以及看上去無盡的河灣。最後,看到火車頭拉著車廂在長橋上形成一個弧形,緩慢和圖書前進。這條多泥沼的河「似乎流向穩定,卻不像是在奔流,而是像一個靜靜的湖,整個在向前移動著,靠近橋突出的地方則漩流著。」馬克吐溫筆下那些人物,諸如赫克.芬、湯姆.索耶、探險家拉賽爾、快樂的弗爾斯契、白梭格斯隊的中外野手,他們所看到的那些情景,都一幕一幕的湧現在他的腦海。他高興地在心裡說:「畢竟,我看到了密西西比河。」
他現在搬出了卡爾.艾德嘉的公寓,而住進一幢舊式房屋一間極小的閣樓裡。該處距離原來的公寓不遠。有一天晚上夜深了,他要布倫貝克到他那邊來過夜。他們乘坐值夜班的車穿過雪街,爬上樓梯到歐奈斯特的閣樓來。這已是午夜後一點,布倫貝克睏得要命,但是歐奈斯特開了一瓶紅酒,帶來一本布朗寧的詩集,開始以「清晰響亮的聲音」大聲朗誦起詩句。然而,布倫貝克睡著了,當他四點鐘醒來時,歐奈斯特仍然在那兒唸詩,看來極有生氣,有如一朵雛菊。第二天,他工作起來好像昨天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一般,他有無窮的精力,這對布倫貝克來說,似乎是某種天才的表徵。「當我們這些平庸之徒做完了份內的工作時,」布倫貝克寫道:「我們就去玩或者睡覺休息。然而,天才卻是工作之後又開始他的工作了。」這是真的。他在星報六個月的工作「僅僅是個開始」,只要歐奈斯特開始走上了某條路,他就會走完這一程。星報的工作這一程對他來說,起碼是好的開始。
他們立即在湖對岸的長田農場工作起來。海明威醫生雇了一個身材消瘦的農夫,他留有短鬍髭,穿著吊帶褲頭,戴著汗跡斑斑的帽子,名叫華倫.桑納。他有幾匹騾子和一架自家造的運石雪橇。他們棄舊佃農的農舍,移走那些撤下的東西,造了一個棚子,用鋸木屑貯存過多農作物,割下並整理二十畝乾草,又種植一塊蔬菜園。歐奈斯特在週末時並不做這些苦工,他去賀頓灣或查爾福瓦克斯湖釣魚,或去探訪迪爾華斯父子,或是去與畢爾和史密絲聚首話舊。在他們三個人的聚會中常常還有第四者,那就是一個叫卡爾.艾德嘉的年輕人。卡爾正愛著史密絲。雖然卡爾有良好的工作,並且在堪城有一所小小的公寓,而史密絲並不想聽他的話與他結婚。卡爾說,如果歐奈斯特要赴堪城星報工作,他便歡迎他搬進他的公寓去住,共同負擔生活費用。
他在歐洲的生活頗富羅曼蒂克氣氛,他忠告說,那邊春天比冬天好過,因為冬天雨水不斷,使戰地所有的路都泥濘不堪。聖誕節時,布倫貝克與歐奈斯特向威爾森.赫克斯訂了約,決定盡快在新年後,申請參加紅十字會做救護車駕駛。海明威醫生勉強不再反對。歐奈斯特是去參加的三個之中最年輕的,他幾乎無法隱藏他渴望橫渡大西洋的那種孩子氣的喜悅。
星報的人最能以感人的筆觸報導該市醜陋的一面,當然這樣的記者必是以自我為中心、會酗酒、會打架的人,他亦會改稿,名叫李昂納.柯亨.摩易斯。雖然歐奈斯特只「約略相識」,但他對摩易斯運筆的才華、異常的活力,以及不墨守成規的氣魄都非常欽佩。不管什麼時候他喝醉了,他的本能依然充溢著粗獷的力量。他的文章風格是力的表現與火焰式的表達。歐奈斯特欣賞他的寫作能對舊式的黃色新聞具有活力的反擊,然而,他在性格上的缺點卻無補於他自己才華的浪費。「李昂納.摩易斯,」他曾描述道,「他是一個偉大的hetubook•com.com改稿人。他在他的腦子裡可能有四個故事,而他拿起電話來的時候可能就有第五個故事,而後全速完成五個故事並趕上排版。每個故事都有它各別的生動內容。他在所工作的每家報社常是拿最高薪水。如果有人比他拿的薪水多,他便離職或獲得加薪。除了喝酒的時候,他是不會跟任何記者說話的。他個子高而魁偉,手臂長,手掌大。他是我所認識的打字打得最快的人。他所開的一部汽車,辦公室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位女士送給他的。有一天晚上,在往傑佛森市的公路半途中,她在車中刺殺他。他從她手中把刀奪下(打破了她的下巴,打歪了),把刀子拋到車外去。而後他對她做了可怕的事情。當別人發現他們時,她已躺在車子後部。那樣把她固定起來使她不能動彈,摩易斯一路把她載回堪薩斯市。」
在報社那個大房間遠遠的角落裡,在打字機與電話之間,摩易斯被人封為一位粗魯而冷漠的半人半神的奇才。與歐奈斯特正規接觸的人,年齡與脾氣比較相近的是岱爾.威爾森,他是從柯德來的密蘇里人,二十三歲,正應|召服海軍役。另外的幾個是喬治.華萊斯、電報編輯赫.柯、約翰.柯林斯、警察法庭記者比爾.摩爾赫德、陶德.亞密斯頓和威爾森.赫克斯。歐奈斯特仍然是高中生的趣味,不放棄玩綽號的遊戲。他稱自己為海明史坦或歐奈斯特.曼夏.海明威,很快他便為他的同事取了綽號。「眉飛色舞的史密斯」是笑口常開的牟爾.史密斯。把一位年輕的澳洲人叫為「澳洲塔斯馬尼亞島的森林人」。午後值班的編輯查理.霍布金斯,是一個臉面黑黝黝的奧克拉荷馬人,一見歐奈斯特便喜歡了他,稱他為「桶匠」。一位叫赫利.高德佛利的近視眼編輯,他戴著高度近視眼鏡,喜歡給人忠告,歐奈斯特稱他為「苦思焦慮的猶太人」。
他在堪城短暫逗留的那些野蠻事件的素材,都已寫入他以後的三篇小說中。其中之一是一篇草率的插曲,寫一個愛爾蘭警察射殺了兩個搶劫雪茄店的匈牙利人。該市所支持的兩家滑稽劇院,女演員穿著肉色緊身衣在低水準的觀眾面前表演。歐奈斯特後來所寫的故事中,觀眾中較高級的人士卻因為喝醉了或吃了昏迷|葯劑,整天躺在鋪有被單的床上,臉部向下埋在枕頭裡。三篇中最好的一篇是〈願上帝賜給你們快樂,紳士們〉,這是一篇寫聖誕節的諷刺故事,謂有兩個市立醫院的住院助理醫生,在爭辯一個神經病青年的病歷,這個青年患的是由於某種虔誠的錯誤觀念而將自己閹割的病。
當十月中旬歐奈斯特乘上赴堪城的火車時,他這種娃娃脾氣的忿怒也就不再記在心裡了。瑪賽琳九月裡赴奧柏林研讀音樂,歐奈斯特總是討厭帶淚的告別。海明威醫生陪同他到車站,與他一起站在火車邊,直到火車開動。多少年來,歐奈斯特都難忘這情景,並把這場面寫入他的小說《戰地春夢》中:「他害怕離去,他卻不想別人知道他這種心情,而在車站,就在車掌提起箱子而他必須步上車門的時刻,他的父親吻別他說:『當我們兩個不在一塊兒時,願上帝監護你和我。』他的父親是個虔誠的信徒,他的禱告是簡明而誠心的。這時他因感動而熱淚盈眶,短鬍髭上濕潤潤的。」所有這情景都使這孩子顯出這般不安的窘態——「那祈禱聲帶著抽噎的情緒……他的父親吻別他」——他「突然感到他的父親老多了,並且為他難過得幾乎無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