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鄉士兵
一、汐奧鄉村俱樂部
在麥斯托外,一些汽車在七月中的烈日下等候了幾個小時。從他們躺著的地方,看不到伸入亞德里亞迪克海灣中的美麗城市威尼斯。睡在擔架床上的海明威也不在意什麼。蒼蠅從開著的窗子進來落在繃帶上,隨著火車一起行進,沒有人去拍打那些小東西。車子在維森沙和維洛納等候得更久。他沒有看到加達湖,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刻到達了布列斯西亞。火車在調車的時候他們曾在米蘭貨運站停了兩天。那是一九一八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三早上六點鐘。再過四天海明威就是十九歲了。
風浪之後,夜裡他喜歡站在甲板上,觀賞船後的波光粼粼。當風起的時候,巨浪的浪峰使他想起營火的火炬。白天除了飛魚他什麼也看不見,但偶爾也會看到一群海豚。芝加哥號的航線走正規的南面海線,在二十七日之前沒有遇到別的船隻。二十七日那天有一條美國巡洋艦向西航行,出現在港口信號燈外,他們以回光信號機與旗語交換了信號。據說德國的潛水艇出沒於這一帶水域,夜裡他們露出來的炮口是塗黑的。海明威希望有行動,但是並沒有遭遇行動。只有另一個煩惱就是須再度注射傷寒預防針,這使得他有「病狗」之難堪。
歐奈斯特.海明威忘記了配眼鏡的事,卻狂熱地接受了兩個禮拜的訓練。他的父親給了他一百五十美元的臨別贈禮,他自己在堪城星報所領的薪水還剩一百美元。他花了三十元買了一雙哥德華皮的靴子,以配合他那一身制服——高領有風紀鈕釦的軍常服上裝,袋形下裝,還有一頂外籍軍團便帽。領子與帽子上都飾以琺瑯釉的小紅十字。歐奈斯特與泰德都盛裝得氣派。帶著少尉官階的標誌,走在五月光芒中的百老匯,別是一番氣象。他們在歸隊時,打了傷寒預防針覺得很痛。但是,海明威報告說:「紅十字會照顧很好,」使他們「無所匱乏」。
海明威為紅十字會第四組開救護車期間,會輪到他駕駛大型飛雅特。那是一種很笨重的車子,車身漆上灰色的軍艦顏色,頂上漆著巨大的紅十字。到派蘇畢奧的路上是一片荒涼,而且到處都是急轉彎。車子在路上常常緊靠鐵絲網而行,於是車子在急轉彎時車皮油漆常被劃破。三分之二的工作是在白天完成,每次出動三部救護車跑一整天,把傷患送往轉運站去。有時他們在派蘇畢奧山的一家小飲食店停下來吃點東西,這家飲食店是一個名叫柯柯倫的美國人經營的,他從美國費城來。美國人不管是獨個兒或夫妻檔,常會出現在不合適的地方,別人認為他或他們是不識時務者。有一天,在都洛,海明威遇到一個高個子、眼睛棕色的年輕人,這個人自我介紹是約翰.多斯派索斯,芝加哥人。他比海明威大三歲,於一九一六年從哈佛大學畢業後,在法國的北赫雪區醫護隊服役,他現在是被分派到義大利服役。他已經在義大利格拉帕山區與巴桑諾附近的山谷度過了冬天。他正要離開義大利到巴黎去加入美國的醫護隊。他們兩個人交談了一陣而後分手。後來多斯派索斯回憶說,他甚至忘了記住這個肌肉發達、黑頭髮的小伙子的名字,但他與這個小伙子度過了幾小時愉快的時光。
他那充滿孩子氣的活力似乎是無窮盡的。這是他第一次到紐約。他到那邊十天時,寫信給堪城的岱爾.威爾遜:「哈哈,哈哈,哈哈!寫這封信無異於是海明史坦家族最偉大之舉動。視我為草莽少年,小逗點,你好嗎?」他告訴威爾遜目前他與梅.馬雪戀愛的荒唐故事。梅.馬雪是他在《一國之誕生》那部戲裡所看到的女和-圖-書演員,並說他老爹給他的一百五十美金全花在一枚訂婚戒子上。梅答應等他戰後歸來。他又說他見過伍德洛.威爾遜總統,他是到紐約去籌募紅十字會戰備基金的。其實,海明威只是參加第五街閱兵的七萬五千男女之一,他們從八十二街到第八街作分列式校閱。這次見總統他說看得很清楚,「因為他的儀容好」使這一偉大的海明史坦家族子弟被選在第一排點閱行列。
他所要的機會不久就來了。紅十字會有幾處食品補給站,都位於軍隊經過的良好道路上;有的補給站則設於距前線數里路的後方。每個補給站由一位紅十字會的官員負責管理,這位管理員住在附近較大的建築物內,這座建築物則是暫時徵用為貯藏室的。這些貯藏室中有桌子、書寫工具、照片和名簿,以及長形的吧檯,吧檯上有咖啡、湯類、糖果、果醬和香菸,都是分配用的。每隔幾個小時,那位負責管理的軍官就要帶著香菸、糖果和明信片到前線去分給前線的人。
他的軍衣軍褲都染滿了那個義大利人的血,使得他們起初認為他胸口已經中彈。他們把他放在一個擔架上,兩個擔架兵把他抬走,經過一段漫長的路,把他送到距離最近的一個醫護站。但是那個醫護站一帶也已在敵人炮火的火力之下,並且已經向後撤退。沒有掩護的地方,只有一個沒有屋頂的棚屋了。他們把他平躺在地上,而後坐在那兒等候救護車。日後很久了,他說,他四周都是已死的或垂死的人,後者的情形卻似乎是那麼自然而正常地仍然活著:有時他甚至想用手槍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個晚上的天空為照明彈和微弱的星光所照亮,卻是顯得那麼可惡。
以美國人做個後勤軍官的身分,他現在是合格的人員,為布利加塔安柯納地方的義大利軍官配發食物,這支軍隊是六十九與七十步兵師。軍中有年輕的牧師叫奎西畢安契,是佛羅倫斯本地人。在他的深紅色半長絨外衣左手臂口袋上方有個十字架,他與海明威很快就結為朋友,因為海明威以同情與尊敬的態度對待他。海明威處在實際作戰的戰士中,他是既謙恭又好鬥。他的職位是補給主任,但他仍是名不副實,因為還沒有補給品來,如他後來所說的:「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小的後勤營地。」但是他引以為榮的是那營地已在戰場之內。
午夜後不久,一個奧國迫擊砲手發出一發砲彈唬的一聲越過河來。這種砲大約是四二〇口徑,五加侖大小的彈藥容積。彈筒裡填塞的是碎鋼片和其他金屬厚塊,這是為爆炸而設計的,裡面那些東西會在爆炸時散開在地面上。他們都聽到霰彈射過來了——就像是從口罩發出來的遠遠的咳嗽聲,當砲彈成拋物線落下時,發出一種奇異的「簇——簇——簇」的聲音。「而後是一道閃光,就像一個風火爐門打開了,一聲巨響開始時是白光,而後轉為紅光。」就像颶風的力量鼓破了耳膜,使呼吸都會停止。「我設法呼吸,」海明威後來寫道,「但是我喘不過氣來……地上炸開了,我的頭前飛起一塊燃燒著的木柴。我晃動腦袋,聽到有人在哭泣……我想移動身子,但是我動彈不得。我聽到對岸機關槍和來福槍在開火。」
壅塞米蘭的人是穿著軍裝制服的男人。桑西洛賽馬場每天都有賽馬。大家經由地下道到廣大陰暗的大教堂去。但是,誰都沒有時間停下腳步來觀賞。紅十字一位隊長名叫米德迪威勒,分派他們到二十五個組去。海明威與布魯姆貝克、巴奈特、狄克班、瓦特斐德、傑洛米、畢爾荷恩、簡金斯、史匹和_圖_書久、西曼斯,以及其他十五人分派到紅十字會第四組。在彈藥庫爆炸後的兩天,他們乘坐火車赴維斯沙,然後等紅十字會的車子開往汐奧,汐奧距多洛邁茲山腳下西北區二十四公里。
他們都在猛喝紅酒和享用法國佳餚,直吃到夜間火車開往巴黎。第二天早晨他們在火車站受到特別不同的待遇:貝洛.伍德派到美國海軍,法國戰鬥部隊的高級官員穿著打縐的不合身制服向他敬禮。他們在靠近麥德倫的一家小旅館分手。德國炮兵以巨型長射程的炮想要摧毀法國士氣,盟軍對這種大炮稱之為貝莎大小姐。爆炸的巨型炮彈落在巴黎街頭。
他們從麥斯托的火車站開始,沿派亞維山谷區前線分發補給品。海明威在福梭塔下來,這是一個受到慘重破壞的低地村落,在深草堤防之後,從這個地方河流成L型轉變流向。荷恩和匹斯則到鄰近另一個村落去補給,那個村落叫桑匹屈諾列洛,他們的行軍床設在一幢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內的二樓,這座建築物本來是用來養蠶的。華爾說:「一個星期來既未成立飲食站,也沒有補給品。既沒有上級的指令,也沒有行動。除了聽到蠶食桑葉的聲音與嗡嗡叫的蚊子咬人之外,什麼也沒有。」海明威騎腳踏車過來,與荷恩和匹斯共度了一個晚上。後來海明威寫道:「那個晚上,我們躺在那座房屋的地板上,我聽著蠶食桑葉。蠶餵養在一排排的桑葉架子上,你能聽到牠們整晚在吃和桑葉碎片掉落的聲音……你可以聽到牠們一個晚上便把桑葉吃得乾乾淨淨,你只是睜著眼睛躺在那兒傾聽著牠們。」自願參加的工作者正在體驗軍隊「快捷行動與靜候時機」兩種軍情。海明威仍如以前一樣在靜候時機。然而,他終於起碼聽到了槍砲聲,並且每天與戰鬥部隊接觸。
他們稱這個地區為汐奧鄉村俱樂部。紅十字會第四組印行了一份名為《再見》的報紙,在維斯沙印好足夠的份數後便分給大家看。海明威借了一部打字機來趕稿。他這時候多少有點像他在高中時代所模仿侖.拉德納的作品一樣,而且以書信體裁表達。「啊,亞爾,我們已到了這古老的義大利,」他寫道:「我既已到了這裡,就暫時不會離開。真的,並不是說新年就沒有戰鬥。啊,亞爾,我現在是軍官了,如果你見到了我,你也該向我敬禮才是。現在的我只是一個非建制的後勤少尉,但別以為怪,這裡其他的人都是一樣。我們在隊上沒有什麼私情,我們稱隊長為火伕頭。但是我不以為然,因為他燒的飯菜實在太差勁了。」
他們匆匆趕回芝加哥去告別,隨後立即搭上東行的火車。在紐約紅十字會把他們安排在威佛利廣場的歐爾旅店食宿。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其他七十位自願參加者,那是從全國各地來的。大部分都是太年輕不適於服役,有的則是身體不適被拒收,主要是因視力不行。有幾位如史匹吉爾和巴奈特是伊利諾溫納卡紐特里爾高中的同學;史庫達和豪斯則是從聖路易來的;紐約楊基隊的比爾荷恩跟他的大學同學柏西.賀頓一起從華盛頓州來,他們都是普利斯頓大學一九一三年次同期畢業的。體檢是大家排隊在西四十五街長壽館舉行。歐奈斯特.海明威檢查後獲乙等體|位,血壓一二六——七五,然而他的視力有缺陷,檢查醫生鄧博士說,要請眼科醫生為他配副眼鏡才行。
奧國的火力現在集中注意威尼斯北面的匹亞維河谷區。他們第四組的「火伕頭」格里佛中尉,帶領了六部汽車的一個小組,司機都是美國人,還有義大利機械修護師,去搶救傷患m•hetubook.com.com,作盡快撤走的工作。海明威非常生氣,因為沒有選上他擔任這次的任務。六月下旬的某一天,他告訴布魯姆貝克說:「我幾乎氣炸了。在這裡除了看風景以外,無事可幹,這他媽的風景我已看夠了。我要離開這個醫護組,去看看我是否能看到真正的戰爭場面。」不久,汐奧鄉村俱樂部有了樂趣可尋,在史派迪旅社舉行喝葡萄酒晚宴,有幾個晚上是在汐奧俱樂部的一條後街密茂矮樹林中,一家具有花園情調的義大利餐館中舉行啤酒晚宴。然而這些樂趣沒有一回能使他覺得快樂。史匹久看出他是「越來越痛苦了」。就像衛林頓在堪薩斯城發現的,海明威「時刻想去的乃是有行動的地方」。
其次是布魯姆貝克,他的主要老友是那位名叫豪威爾.簡金斯的「小公雞型人物」,高約五呎四吋,蓄著紅色小鬍髭,出口就是諷謔之詞。他有不同的綽號或簡稱,即豪威或簡克斯、吹毛求疵者或刻薄碎嘴子、小發燒或熱病患。最後一個綽號是因他愛賭雙骰子而得到的。在水牛城海明威也交了兩個波蘭尉官。他們是到法國去加入波蘭軍團的。他們的名字是李奧.卻西安諾維克斯和安東.加林斯基。海明威稱他們為「花|花|公|子」,並說他們特意把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一劇中所稱的波蘭人與現在的波蘭加以區別。船上唯一的女性乘客是一位名叫嘉碧的法國金髮女郎,據說大部分的時間她是在救生艇上與一個接一個的情郎相處。海明威和李奧討論嘉碧,也討論酒與性生活,這是當芝加哥號郵輪緩慢地航向波多格斯途中的情形。
海明威很興奮,寫信給泰德.布魯姆貝克說,他「好像是被派赴一個特別的任務來寫這一年最偉大的故事」。他和布魯姆貝克租了一輛計程車,希望能看到一兩個新炮坑。這是令人焦急的追逐。泰德寫道:「我們一聽到炮彈爆炸,我們的車子就盡快驅往爆炸聲的地方去……但是我們一離開那兒又聽到市內遠處另一聲爆炸。」他們最後只有放棄回到旅館,這時「一個炮彈正中旅店的正面,裂開了一兩尺石壁。」這是海明威看得最清楚的一次,因為有塊小炮彈片「噓」的一聲差點擊中他的膝部。
由於沒有行動,只有蚊子咬,以及在那裡聽蠶食桑葉等種種原因,畢爾荷恩很快就開車回汐奧去了。在那兒他起碼還可以開救護車做點有意義的事,這個時候的巴梭派亞維區已經破壞得泥濘不堪,從汐奧鄉村俱樂部北面的窗子望去,多洛邁茲一帶的旖旎風景恐怕是唯一最好的了。但是海明威現在有他自己的做法。他決定待在福梭塔,況且現在補給站已開始有了行動。當補給站已開始有了行動的消息傳遍整個山區時,畢爾已回到紅十字會第四組總部大約一個星期了。七月八日午夜時分,在靠近福梭塔的西河岸一個前哨站的地方,海明威受了重傷。
「當我去參加上一次的大戰時,我是一個可怕的笨蛋,」海明威於一九四二年說,「我記得我只是認為我們是主隊,而奧國是客隊。」就是到了一九一八年四月底,大戰仍然如世界最大的一場球賽一樣,那時歐奈斯特.海明威和泰德.布魯姆貝克從堪城星報支領了他們最後的薪水,在聯邦火車站搭上開往芝加哥的火車。威爾遜.赫克斯則被迫退出來,未能踐約前往。查理.霍布金斯和卡爾.艾德嘉在等陸軍與海軍的任命,於是與歐奈斯特和泰德同行,到賀頓灣去作最後一次釣魚旅行。他們在橡樹園與海明威家人過夜,而後前往密西根。海明威醫生同意,聖路易的紅十字會總部的命和圖書令到達時,他會通知他們。迪爾華斯一家人熱情地招待他們,他們開始了緊張刺|激的釣魚活動。當電報來時,他們的腳都幾乎還沒有沾濕。電報上說海明威與布魯貝克須於五月八日以前到紐約參加體檢。
到汐奧的途中,經過令人覺得整潔清爽的田園鄉村,遠處可以看到巧克力色調的市鎮,在幾座大山的斷崖底下有簇簇屋頂與塔樓。最大的山是派蘇畢奧山。翻過這座山的右側就是戰場,正在進行作戰。救護車從古老狹窄的街道輾過鵝卵石的道路。在一個廣場上,有格里波底的半身塑像,在另一個廣場邊,有一座希臘式的廟宇。司機在一家最好的飲食店前,對著懸掛的招牌上那兩柄交叉的劍翹起他的大拇指。里奧加拉圳流過市鎮的中央,這個市鎮在平時以羊毛製品而出名。一個廢棄的工廠就是紅十字會第四組的作業總部。這個工廠有一個院子,院子裡有幾個棚子可以停放救護車,這些救護車是十七輛大型飛雅特與十二輛小型福特。原來堆積羊毛的二樓用作營房。那是一間大空房,長百呎、寬五十呎,行軍床就整齊地排列在那兒。海明威所分配到的床位是在右下方中間。樓下是餐廳,裡面擺著狹長的餐檯子。義大利的服務生端上細通心麵、兔子肉排,以及含有麥芽皮的黑麵包。大家每星期可以分到一個煎蛋。有大罐的杏仁果醬可吃,這是本地的名產。對海明威來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可以吃到他需要的酒,他盡可能的彌補那些禁酒時期的遺憾。
二十三日早晨他們愉快地乘上芝加哥號法國郵輪。該郵輪歷史悠久。那天午後不久,郵輪靜靜駛離碼頭,開往波多格斯。大家都說這條郵輪是「漂浮的老牛破車」。然而,船上的食物很精美,船上規律不嚴,因天氣暖和晴朗,在平靜的海上航行了兩天,這情景使海明威想起了瓦龍湖。第三天他們遇上了風暴。芝加哥號在狂風巨浪中上下浮沉,左右歪側搖擺。海明威吹嘘說,他在兩天的風浪中只嘔吐了四次。
他覺得腳就好像是穿著橡膠靴子,裡面充滿了熱水。在他旁邊有一個沒有聲音的男人。就在他的前面又有另外一個受了重傷的,哭得非常悽慘。海明威摸到他的脖子和腿,像扛槍那樣把他扛起來,開始一拐一拐走向指揮哨去。他走了五十碼的時候,一陣重機槍聲之下,他的右腿膝蓋部位中彈了。槍彈有如雪球的感覺。他連同扛在他肩上的那個傷兵一起跌倒在地上。他後來已記不得他是怎樣走完了最後的幾百碼。但是,他是辦到了,把那個人帶到了指揮哨,而後他自己不省人事。
由於工作的壓力,山區的工作就做得不夠,也許是預定在派亞維山谷區要增加補給,於是紅十字會第四組便派人前往沿河一帶的小補給站,去幫助分發臨時緊急需要的補給品。沿赫林斯西岸一帶壕溝工事長達數里,且佈有前哨。當格里佛中尉需要自願參加補給工作的人時,海明威首先站出來。接著站出來的有畢爾荷恩、簡金斯、狄克班和華倫匹斯。他們由救護車送往麥斯托,交由吉姆甘布隊長指揮,這位隊長是個富有的年輕人,他家在甘布經營一家肥皂工廠。甘布隊長的頭銜又稱之為巡查補給站監察員,但是這時他的主要任務是分送香菸給河流上游區數萬義大利軍隊。他給予自願參加補給的紅十字會第四組支援的人員在麥斯托有短暫的假期,威尼斯則不在此限。他們有的去檢查義大利軍官的軍中樂園(即妓院),那地方美其名為羅莎別墅。按照簡金斯的說法,海明威非常害臊;一個妓|女向他挑逗,他臉紅了大半邊。
即使阿爾卑
和-圖-書
斯山也不能比美他們所歡迎的米蘭。「這真是快樂時光!」這是海明威寫給星報的句子,「當一座彈藥庫爆炸時,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受火的洗禮。我們把傷患帶進來就像在堪城的綜合醫院的情形一樣。」但這種光榮遠甚過在美國中西部或別的地方所看到的。他後來卻又寫道:「人人都習慣了那些垂死的男人,女人的死倒令人想哭。在米蘭附近的那座彈藥庫爆炸後,第一次看到與死者發生性關係的性倒錯現象……我們沿著掩蓋的路,乘坐卡車前往災難現場……到達彈藥庫,我們有的被派為巡邏,守衛那些不知什麼原因而未炸的彈藥,另外的就去滅火,火勢已經蔓延到鄰近田野的草地,包括正在耕作的田地;我們又受命搜索附近田野裡因爆炸而拋落下來的屍體。我們把所找到的帶到一個臨時停屍場,我要坦白承認我頗為震驚的是,我們所發現的死者女的多過男的。」最後的工作是將彈藥庫附近鐵絲網上所懸掛的人肉碎片收集起來。另一件令人頗為驚訝的是,凡是去收集死者的人不准射殺鳥類和小動物。他的朋友後來隱約提到海明威這一事蹟。那個晚上山谷裡月黑風高,非常熱。天黑前,夕陽照在懶洋洋的河上閃著古銅色的光亮。天黑後,除了砲火升空開出白色火花以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白天則每隔一段時間,對方漫無目的的射擊一陣迫擊砲。近午夜時分,雙方則加強火力。因為天熱,全身是汗,海明威便脫掉內衣,又把他的腳踏車靠在前哨的後牆上,戴著一頂鋼盔,鑽進壕去,採取低姿勢。他是為士兵帶香菸、巧克力和明信片去的。有的士兵他以前見過,他以生硬的義大利語與他們交談了一會兒。他的發音逗得他們發笑。他說他是從山上下來,要到平地與他們一起。他們說他們寧可在山上,因為山上比較安靜,而且從奧國那邊過來的傢伙已很接近了。
海明威很快就厭煩了,但他並非強烈抗議。他只是說:「我希望他們快一點開拔,送我們上前線去。」他們不得不等另一批從倫敦開來的志願軍,直到為數滿了一百五十人才開拔。他們在旅店裡待了兩天等火車前往義大利。他們在模丹轉車,穿過簡尼斯山洞。他們在車上喝著笑著開往前線。他們把腿懸掛在開著的門上,欣賞比爾荷恩所說的:「乘坐最美麗的火車越過我一生中所見過最美麗的風景區。」
他在那兒躺了兩小時,等候著,祈禱著:「願我現在能自我排遣。」黎明時分,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往福納西一個救護站,那是徵用的一所學校校舍。他覺得他的腿就好像是被千隻大黄蜂刺過那個樣子。值勤醫生給他注射嗎啡和消炎針劑。這位醫生頭髮已斑白,穿著一襲青灰色軍衣,背靠牆坐著,望著那吸血的急救繃帶,繃帶紮在他割開的手腕上。海明威跟他說話。他是從阿布魯茲來的,他說他到八月時就是五十五歲了。「老伯,你年紀太大了,不適於到戰場上來。」海明威說。這位軍人望著他說:「我可以像別人一樣戰死沙場,」從阿布魯茲來的這位小牧師沿著排成一線的傷患過來,嘴裡低聲唸著禱詞,他經過時給每一個人塗油。他認識海明威,也給他塗油。當他轉身來到輸血檯旁時,他們正從他的腿上揭掉二十八塊砲彈小碎片。還有上百片之多因太小太深而無法取出來。過了很久,救護車把可以移動的傷患抬走了。海明威被送往靠近屈維索的一所野戰醫院。他在一間長形病房待了五天,從腳踝到大腿的血跡都是黑的,他是被遣返後方的嚴重傷患之一。十五日的上午,一列軍用慢行列車從米蘭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