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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傳

作者:卡洛斯.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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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在鄉士兵 二、米蘭

第二章 在鄉士兵

二、米蘭

他第一封真正寫回家的信是在他十九歲生日那天,重申他那幾句附言的意思。後來他由愛爾西.麥克丹諾陪同,去米西利柯迪尼醫院照X光。他們又發現了他的右腿上有一顆機槍子彈在他的右膝蓋骨後面。幸運的是這顆子彈並未傷及膝蓋骨。外科醫生計畫在七月底之前連同以前發現的一顆同時取出。海明威說,這是醫院的功德。除了良好的醫治以外,他還享有義大利最高榮譽:他被推崇獲得勇士銀牌勳章。
他為他的軍中同志所愛戴,大家以他經得起戰火的考驗為榮,也以他能漸次復元而高興。在那八月的大熱天中,一天又一天他在他的床上坐著或躺著,有如坐在王位上的王,升朝接見使臣。紅十字會醫護隊的隊長們來看他,坐在他的腳邊聽他獨白。這些人是米蘭代表德威勒、醫護檢查長貝茲、巡迴補給品檢查長吉姆甘布。西倫納上尉來時帶著禮物,他總是以友愛的態度關心他。在八月的三個禮拜中,畢爾荷恩經常陪伴他。畢爾荷恩患有胃炎,他是在義大利住得最久的外籍病患。
到了九月十一日,海明威已可以推著拐杖在街上到處走動,這時他的右腳仍然不能穿鞋。他每天要走路到麥吉奧去做物理治療。
但是他的身體還算健康,很快地他就克服了這種不幸。他完全復原了,並且可以外出;十一月三日他在城鎮附近走動。那天中午他進入軍官俱樂部的交誼廳,坐下來閱讀報紙。有位年輕的英國步兵軍官坐在旁邊,喝著德國啤酒。他們兩個都沒有講話,一位名叫瑪麗亞的女孩急急走過來。她是管理這個俱樂部的人員之一,她帶來義大利與奧國簽署休戰條約的消息。這個消息使這兩個陌生人聚在一起交談起來。那位英國軍官是愛爾蘭籍,為在職候補少校,名叫多曼史密斯,他曾在派蘇比奧山後西亞戈臺地做過軍團指揮官,他因胃炎而從前線退下來。但是,他現在仍是在米蘭的英國軍隊的在職指揮官。就某一方面來說——這也許是歐奈斯特的想像——他的印象是,「這位看起來非常善意的紅十字會年輕軍官曾在重傷之下仍舊指揮他們在格拉派山的亞迪第軍團。」而多曼史密斯對海明威所講的話也沒有理由去懷疑其中的真實性,於是他們兩人的友誼進展得很快。當歐奈斯特無情地問及他的受傷情形和以前的事業狀況時,多曼史密斯總是很風趣且熱心地回答。
這是海明威第二次開刀的晚上。這次開刀,桑馬列里已把海明威膝上和腿上的機槍彈頭成功地取出來。陪他進手術室是麥克丹諾小姐。在手術室裡海明威告訴醫生說,如果他手術失敗,麥克丹諾小姐可以獲得他所有的醫療賠償與保險給付,以及他那雙血跡斑斑帶有勝利品意義的靴子。麥克丹諾小姐後來寫道:「嗨,小娃娃,那天早晨你流淚了,而第二天早晨我又無法盡快前往紅十字會去拍個電報給你的父親,告訴他你已平安無事。」
還有許多別的方面,都是安格妮和麥克丹諾在為他的幸福著想。他是第一個在義大利受傷的美國人,芝加哥地區的報紙都對他有過突出的報導。他很高興那些渲染的報導。他寫信給他的父母親說:「我開始在想,當我曾經還躺在您們懷裡的時候,也許您們並不喜歡我。我還是死了的好……」他又敘述他救了一位義大利士兵的事:「跟我一起的那位義大利士兵,他的血沾滿了我的外衣,我的褲子看起來像是有人在上面塗了膠狀物一樣,那些穿孔的地方卻湧著血……我用義大利語告訴他們,我要看看我的腿,雖然我很害怕看到……於是,我們脫掉褲子,腿依舊在,只是一塌糊塗。他們簡直不明白我兩膝中彈怎麼會揹著一個人步行一百五十碼之遠,而且我的右靴子上有兩處大的破損,上面有兩百個砲彈小碎片。」桑馬列里的開刀技術算得上是「頂呱呱的功夫」。他把他膝上和腿上的裂口用二十八針縫合了,又用石膏夾板把腿固定。「而今,我除了痛苦以外就是很不舒服,」海明威說他希望家鄉的親友知道他受傷的詳情,也希望他們知道他的行為與官階職務等。有人寫了一封信,封面寫的是「歐奈斯特.海明威親啟」他肯定地寫道:「我是什麼人……少尉歐奈斯特.海明威。這是我的階級,即是說我是少尉職等。我希望很快升為中尉。」
這次她被調到派度亞附近的屈維索地方,幾乎一個禮拜才能回海明威這邊一次,因為派度亞這邊的美國部隊又發生了另一種流行病。她所照管的四十八張床幾乎經常沒有空位。有的死於肺炎。在不良的環境下,她的工作時間很長,同時靠了某種忠誠的神奇力量,https://m.hetubook.com.com她一直每隔一天寫封信給海明威。他立即寫信告訴她說,他要到她那邊去探望她。「我總是向窗外張望,」安格妮回信說,「當我認為看見了一個穿著漂亮的英國軍服,戴著僑民的帽子,持著拐杖,個子高高的熟悉的身影時,我便跳起來。這是件很奇妙的事,然而,我憂傷地失望了好幾次了。」十二月九日,星期一,當海明威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卻失望起來。他看起來正如她所想像的,在病房一拐一拐地走著。那些在調養的士兵趴在床上吞雲吐霧,一架手提勝利牌留聲機在那裡高聲響著。海明威的外貌與態度,多少使他們覺得好笑而取笑他。他是否在意倒不太明顯。他又像是在意的,因為當安格妮把他介紹給別的護士認識時,他是一副自負的樣子,並且大聲說話,從這一點也可說明他當時的態度。
他穿著新的英國式淺褐色軍裝是米蘭軍服裁縫師傅的與做工;他有一副羅曼蒂克的體態。但是他收到了使他不悅的消息,這是自從七月以來最使他陷於憂傷的消息。她自願到佛羅倫斯地方醫院去服務,去為那些受流行性感冒襲擊的人服務。她臨行前最後一個晚上,他們在醫院的圖書室交談,他在火車站送她上了夜快車,這是十月中旬一個清麗的夜晚。她服務的醫院是在一個小山頂上叫甘牟拉塔的地方,可以眺望佛羅倫斯美麗的風景和亞諾青綠的景色。她後來寫信給海明威說:「我孤寂地與我的病人在一起,有一位叫湯米的病人,是英國人。我期待你的信件不僅是回我的信而已。我已寄了一些信到美國軍官俱樂部去,因為我不要你對我有任何的疑慮和記掛。親愛的老友,你實在離我太遠了……寄上我無盡的愛,永遠永遠。你的安格妮。」
安格妮後來回憶說,他從旅店回來時神氣十足,他從鋼琴臺子那邊上來,在醫院的走廊上向她伸出雙手作擁抱狀。
「我們輪流跟他交談,」維拉德說。「勸他忘記傷痛。有時候閒扯到是否可以把他的腿切斷,但是海明威堅持要一片片取出腿上彈片,不管要花多少時間,不管要忍受多少痛苦,他都願意忍受。」他甚至自己把那些露出頭的碎片拔|出|來,有時是用削鉛筆小刀,靠了他枕頭下私藏的柯格納克酒來鼓足勇氣,他們都注意到了他那種「持之以恆的耐力與好性子」,雖然有時他主張「頑固」、「對某些事情不相信權威」,使人覺得厭煩。當護士小姐發現他的床頭櫃子裡有許多空酒瓶時,他似乎並不在意她的忿怒。但低階級人士或朋友的誤解可能造成他暴戾不安的脾氣。麥克丹諾覺得他不愉快的情緒愈來愈厲害了,因為她不小心把一些維克托拉唱片放在陽臺上曝晒,結果那些東西就像咖啡糖那樣很快就軟化了。
有一種說話的聲音像音樂一般在他耳際響起:美國紅十字會醫院,十號經由義大利米蘭曼卓尼轉來。他又回到了六個禮拜前他開始服勤的地方來了,只是這一次他是被抬在擔架上。義大利的傳令官將他送往頂樓。那裡有十八個紅十字會的護理人員僅照顧四個傷患,其中有一位特為這位受傷的小伙子而忙碌。她是個充滿母性的矮小女人,名叫愛爾西.麥克丹諾,說起話來有著略帶喉音的赫赫聲。當他們把他放在床上的時候,她一直笑著,並且拍拍他,笑著說,他是她的「打破了的娃娃,這個娃娃是從派亞維前線來加以修補縫合的。」
到了八月中旬,海明威「熱愛」安格妮。雖然她對他的愛不如他對她,她卻有了相當的反應。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成年的愛情——在這之前還未有過值得一提的愛情——他已專情投入自我。八月和九月初旬,她是大部分時間的夜班護士。雖然她的護理工作已不容分心於其他的事情,然而由於她的職責所在,她仍必須常到他的病房來,並且常在安頓了別的病患之後又會回來看他。麥克丹諾小姐是安格妮的摯友。不管什麼時候她失眠時,她會穿著拖鞋上樓去與安格妮閒扯到深夜。這件事常引起歐奈斯特極不高興。麥克丹諾小姐回憶說:「你已使她患了嚴重的毛病。」她又說,「你想想看,我是怎樣會睡不著覺,而要在夜班的時候去看她,這時還要挨你的不高興,攆我走,我是西班牙什麼的那個綽號。嘿,嘿,想起來真有趣。」這件事的樂趣對麥克丹諾小姐遠甚過歐奈斯特.海明威的感受。安格妮不接受海明威進一步的感情,也就是說能進入接吻那個階段的感情。她把結婚視為極為嚴肅的事,而海明威卻希望有個定論。在另一方面來說,並非和*圖*書浮誇,她想要有較深一層的認識。樓上的男孩子都很崇拜她。有時她答應他們的晚宴邀約,就像她與西倫納上尉那樣,或是像與因黃疸痊癒的維拉德約會那樣。她稱歐奈斯特.海明威為歐奈斯特娃娃,而稱自己為娃娃夫人,又要求他稱她為亞格或亞吉,這種稱呼她只容許極少數人呼叫。當他們分開時她也想念他,像她所說:「這也許不算太野性了吧。」她把他的照片放在制服口袋裡,幾乎每個晚上都給他寫信。然而她大概也懷疑這戰時的羅曼史不會長久,但是他顯然不會這樣想。
在義大利的時光過得非常快。歐奈斯特已登記搭乘奎賽匹維迪號郵輪,元月初將從吉諾亞啟航返美。甘布上尉仍然堅持不要海明威走。他已在托明納租了一間房子,要這位年輕的朋友前往探訪他。在聖誕節與新年期間,海明威從那布勒斯搭乘夜間火車出遊,這是他第一次遊歷義大利南部。
第二天,十月二十五日,蕭和荷恩開車到格拉派山頂去抬傷患,這回大概要抬一個禮拜之久,但是歐奈斯特不能與他們一起。他幾乎已看到了二十四日這天砲轟的全部過程,這時他因為黃疸病症發作而退出,他知道這種病症的徵兆,乃是八月與亨利.維拉德交談所得來的知識。如他後來所說的,這種病發作時,就像是被軍人大皮鞋在陰囊部位踢了一下所生的那種疼痛。他急急回到米蘭,很悲哀地爬到床上,白眼球部分和皮膚都是黃芥末色,他向安格妮抱怨說,他害了「蒙古型畸型病」。
他青少年的尷尬情懷已經消失;他現在已是個具有卓越男性的英俊青年:下巴長得端正有力,牙齒雪白,臉色紅潤,頭髮正在長,較年長的女人如麥克丹諾則視他如子侄,照拂他,愛護他,同時也斥責他,管教他。較年輕的女孩如安格妮,則對他很快就有了異性相吸的感受,但因他纏綿病床,於是盡力看護他、陪伴他,使這戰時的米蘭醫院充滿了羅曼蒂克的氣氛。
桑馬列里醫生的手術刀在他的右腳上留下了八吋的疤,就像是一條蜈蚣,並且在子彈頭銅皮割傷的腳背上扎有縫合的小針孔。他驕傲地說他已經升為中尉了。這表示說他已佩帶左輪斜皮套帶,衣袖上也有兩條金邊了。他的銀質勇士勳章正在申請頒發中,謠傳他還可以獲得戰爭十字勳章。醫生對他說,他又可以再開六個月的救護車了。同時,他還滿不在乎地說,他也許可以指揮一個山區前哨,因為他現在已是正規的義大利陸軍,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這裡傳出有關他的消息都是真的。
在多倫邁茲的一個鄉村裡,一位叫湯米的英國人走進一間酒吧,指著一個瓶子問:「那瓶子裡像血的東西是什麼?」他們說那是史屈加,他便買了一瓶,像喝啤酒那樣一飲而盡,結果一命嗚呼。
在醫院裡他生平第一次發現他為女人所喜愛,她們喜歡「把他當作傷患英雄的光榮模範展示給來訪的人看」。他的被炸傷,救助自己身邊的傷患伴侶,忍受傷口的痛苦——這些經驗都加強了他對人生的信念。他除了還保持赤子之心外,現在又突然增加了成年人的經驗與氣質。
他的左腿現在已經完全恢復功能了,但他寫信告訴他的父親說,他仍像一匹見不得人的蹇馬,起碼還得換五十位馬主;起碼要大費周章烙印五十次。但是有一件事情倒是可以確定的,他說:他大概永遠也不會捲起褲管了。
九月下旬他又到馬吉奧大旅店街度了一次假。他的同伴是位明尼蘇達小伙子,名叫強尼密勒,整個夏天他都是為紅十字會第二組與第三組開救護車。他們都認一位年長的大塊頭,義大利人,綽號叫「政治人物」的谷列匹為義父。谷列匹戴著一頂黑禮帽,手持拐杖,似乎很熱衷於討論美國政治。海明威後來吹噓說,是這位伯爵「把他養成了政治性格」。他們在旅店的遊樂室玩撞球,那位伯爵則供給他們冰好的香檳酒。海明威因認了這位義大利貴族為義父而得以大吃大喝。他與他們愉快地談論文學。他常帶著週末晚報,把侖.拉德納的卓越的小說技巧講給強尼密勒聽,他後來形容侖.拉德納為「神氣的天神邱比特」。
最糟的是不准他飲酒了。安格妮是個極具同情心的人。她寫道:「想想看,當我不能在那邊照顧你的時候,你卻一定要上前線去,而且感染了疾病。」
除了她的信之外,還有其他的信都是給他打發日子的。其中有一封是一位波蘭中尉叫李昂卻宜諾威克斯寫給他的,這位中尉現在法國某地與他的波蘭士兵在一起。另外有一封是橡樹園的威廉巴頓寫給他的,他說國教會第一教堂每天中午都為在前線www.hetubook.com.com的戰士響著祈禱的鐘聲。他的姐姐瑪賽琳給他驚喜的消息說,她在新聞影片中看到他在醫院的走廊上坐著輪椅,旁邊有位漂亮的護士小姐陪伴著他,她穿著針織毛料護理服。第二天全家人都去看那新聞影片,這是自從五月以來第一次見到歐奈斯特的樣子。
世界上沒有一支軍隊會容納他這個「拐子腿」,但是他決定留在義大利,要一拐一拐與戰爭周旋到底。「受傷給人非常滿足的感覺,」海明威說。「這次戰爭沒有英雄……所有的英雄都死了……死亡是件很單純的事。我已面對過死神,我非常了解這件事。如果說我該死,那我就已經死去,可是我不該死,我沒有死去……我所經歷的是件極為簡單的事……在這無不充滿幻想的青年時期最好死去,走在戰爭的火焰中總比慢慢老死或消磨壯志要好得多。」像他當時和後來所寫的許多信件一樣,這一封信綜合了真誠與虛構的複雜情緒。他為愛國的理由希望待在國外。但是,他不敢告訴他的父母他在義大利的生活方式已遠離了他們對他所培養的那種生活意趣。他也不提他近來已懂得品嚐柯納亞酒和香菸,以及他與夜班護士熱愛的事。
海明威每天都給她寫信,有時一天兩封。她只要有空就為他回信。她稱他為「我生存的光亮、我最親愛的最好的、我最親愛的歐尼斯、我的比黄金更可貴的、我的英雄,」並且信中總是抱怨說她每個晚上都是那麼寂寞。她這樣寫道:「歐,如果你在這裡多好,我衝進來使你驚起,你對我笑著伸出你那結實的臂膀——願望又有什麼用呢?」二十四日那天,一次就收到他五封信,另一封是蘭小姐寫給安格妮的,信上說「海明威非常憂傷」。他決心回到前線去。即使他不能開救護車,起碼可以在前線看到布魯姆貝克、畢爾和簡金斯這些朋友。「我知道你終必要到前線去」安格妮寫道。但是,她期望戰爭早日結束。
後來她責備他「言語過於不檢點」。這是他新近培養出來的一種突如其來的外在特徵,常常可以看出他的情緒非常緊張,或是一種不安的忙亂意識在作祟。然而,她卻說,正因他有缺點,她才喜歡他。「完美的人是不會那麼樣可愛的,」她寫道,「當然你也有些很完美的氣質。」他們在屈維索重聚的結果是,他答應她立即回家去。安格妮說:「奇怪的是環境真的會影響一個人。當我與葉素蒲在一起時,我在各種工作以外要做的事就是回家——而當你與甘布上尉在一起時也有同感,但是,我認為我們兩個大概都已改變了念頭——我們這厭世的眼睛再去看那老美國,她卻仍是那麼美好。」
他是一位愛爾蘭少校的次子,他的父親在卡芬郡庫特山貝拉蒙森林有一大片祖產。雖然他僅二十三歲,但他從一九一四年以來就與甫斯萊爾的部隊作戰。他曾負傷三次,也曾三次被急電召返,他以極不平凡的英勇事蹟得到十字勳章,他見識廣、機智、詼諧、平易近人,說話短促,頗具英國氣派,這一點海明威非常喜歡,而且刻意去模仿他。他們頗為投合,在俱樂部裡吃午飯,在柯伐飲酒,在比佛餐館用晚餐,順便也到史卡拉劇院去。那位愛爾蘭軍官的綽號叫「響叮噹」,而他稱海明威為歐奈斯特亨姆,有時也叫他「泡沫跟班」,因為海明威自認是他的隨從副官。他們兩個一再地談論戰爭與死亡,戰火下的人類行為,以及有關個人勇氣而令人困惑的題材。「響叮噹」講了許多軼事給海明威聽,有的是有關在比利時作戰時所發生的事情。有一次,他們躺在蒙斯的花園裡,奧國波克步兵爬過花園的牆來,他們舉槍射擊。又有一次,他們靠了一扇鐵門作了極為成功的防禦戰。
他卻很誠懇地說他要一拐一拐去打仗,一直打到戰爭結束。一個星期後他以行動證實他的話,如他所希望的,他又要與紅十字會第四組他幾位同伴共事一段時間。但是,他發現在汐奧鄉村俱樂部只有幾位幹部,沒有士兵。他們原來的救護車已派給紅十字會第一組,那一組正在格拉派山附近的巴桑諾一帶活動。大規模的維托里奧計畫反擊奧國軍隊就要展開了,歐奈斯特熱望參加。他仍需要藉助拐杖,他坐著救護車前往巴桑諾附近的一個村莊,到那裡時,畢爾荷恩和愛默特蕭正倚立在八號救護車旁,亞迪第軍團就駐紮在附近,這是一支勁旅,穿著特異的灰色軍服的軍人在那兒昂首闊步,在海明威的腦際立刻產生了英雄的影像。他已即時趕上看到了義大利砲兵部隊所用的那種巨型的火力掩護大砲。那天整個晚上,他們附近的山區都浴在砲轟的火光中,就像www.hetubook.com.com是響著無盡的巨雷聲。大家整晚都坐在那裡觀看,等待命令去抬傷患。
按照他回來所說的,他沒有到托明納去。他對多曼史密斯肯定地說,他「除了從病房的窗戶向外張望西西里島以外,他對西西里島是什麼也沒有見識過,因為招待他的那位女主人,在他第一天落腳的那間小旅店把他的衣服藏起來了,一個星期以來他便一直與她在一起。她帶給他的食物非常美味,她非常可愛。」亨姆除了對該地風光看得太少而不滿之外,他是別無抱怨的了。
很久以後,安格妮說:「你知道他是怎麼個情形,大家都愛他。你該懂得我的意思吧。」她的意思是說,他具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一種英雄氣質,使人崇拜。畢爾史密斯與卡爾艾德嘉在瓦龍湖和賀頓灣的那些暑期中便已發現了他這種特別的氣質:這個年輕人精力旺盛,健壯如牛,天真幽默,充滿愛的熱望。現在他長大些,更具經驗了,有一種堅忍不拔的毅力、不屈不撓的意志,又有持久力和獨立的個性,而最重要的是,他有追求心靈自由,不為傳統所限,崇尚實際生活經驗的強烈意志力。他能給他周遭的人以身作則去發掘自我,而給予他們在這一方面極深刻的印象。從孩提時代起,他就喜歡群體共同來完成事情。在高中時代,在他周圍的人都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現在他十九歲了,而比他大幾歲的人都很敬重他。像好朋友畢爾荷恩、布魯姆貝克或簡金斯都不會與他的意念相違。他們不僅滿足與他為伍共謀,而且渴望在他的底下聽他的指揮,有如沐浴在他那溫和的陽光下。他最大的才能是他自知有這份統御能力,並設法不浪費自己這份天賦。
她是個高個子的黑髮女孩,生長於華盛頓首都區。一九一〇年父親去世後,她便在華盛頓國家圖書館做助理員,後來就讀於貝利維醫護學校,自願派往海外服務。一九一八年元月,她申請進入紅十字會醫護隊,後於該年六月獲准航赴歐洲,這是她第一次赴國外服務。她和氣、大方、開朗,喜歡與人相處,且精力旺盛。她很喜歡當夜班,常常主動與別的護士換接夜班,在八月一日那個晚上,送來一位年輕的病人叫亨利.維拉德,害了黃疸病,又感染了瘧疾。他們正要把他送往巴桑諾紅十字會第一組。經過沿途穢氣的火車折騰,他已處於乾嘔狀態,進入醫院來可以說等於進入了「小天堂」。這位叫安格妮的夜班護士正是看護他的天使。她給他洗個熱水澡,服一劑蓖麻油,喝杯雞尾酒和蛋酒。在舒適的床上,蓋上美好的白被單,枕著柔軟的枕頭,使他幾個月來第一次熟睡。安格妮「極可愛之處不止於和氣、平易近人、機智、富有同情心,且具有活潑與幽默的氣質,凡是做個護士應具有的理想性情她都有。」
他幾乎無心談笑。住在一幢巨大而古老的英雄式的石造建築物內,距離匹亞薩史卡拉僅隔兩條街道,再轉過去就是加勒里亞.柯模和柯伐。海明威的房間陰暗而冰涼,從那個窗戶可以望見窗外古樹的樹梢和附近大廈窗戶的遮陽垛子。這裡的這位外科醫生是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了——他皮膚黝黑,留著八字鬍,名叫桑馬列里上尉,他把海明威的繃帶解開,以他那銳利的眼光檢視傷口。傷口沒有感染的跡象,包紮得很好。布魯姆貝克從汐奧匆匆來訪,有人告訴他說(這是因為傳錯了話)海明威「在迅速康復中」,即將出院,過幾個禮拜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人了。布魯姆貝克寫了一封愉快的信給海明威的父母,告知海明威這次受傷是英雄行徑,並且在信尾還有海明威自己的附言:「我很好,非常想念爸媽。我並非如布魯姆貝克說得那麼好。但不要擔心,爸!我以無盡的愛祝福您們!兒歐奈斯特上。」
他盡可能參加了「響叮噹」史密斯所安排的聖誕節前的舞會,包括一次紅十字會醫院為他舉辦的舞會。他們不再談死亡,而是談如何生存下去。在聖誕節那天他去柯伐跳舞。那裡有些人是AEF三三二號部隊的軍官。歐奈斯特與他們某些人士交上朋友,其中有一位年輕的中尉,名叫卡爾屈克,他是從美國費城來的,跟一個名叫碧亞的義大利女孩在戀愛。跳舞後他們一起去參加一個宴會。歐奈斯特的舞伴hetubook•com•com是一位漂亮的黑髮女郎,她站在椅子上為大家講了一段「白菜與國王」的故事,使他非常感動。他們又一起玩義大利文字拼字遊戲,卡爾屈克很欽慕海明威精通語言的天才。
十一月中旬安格妮從佛羅倫斯回來了,她還帶來一位美國紅十字會的護士,名叫葉素蒲,她曾請假離開工作崗位一段時間。葉素蒲金髮,具有英國人的氣質,手持一根拐杖。海明威悉心聽著望著,像是從亞布魯茲來的傳道者,沒有提及麥克丹諾小姐、西倫納上尉和谷列匹伯爵,葉素蒲後來也成為海明威小說中的一個人物。他伴著這兩位女護士逛市區,由於葉素蒲的出現,海明威很難得與安格妮單獨在一起。吉姆甘布上尉負責他在義大利一年的開支。海明威並不太樂意接受,這時候安格妮看出了他的態度,便鼓起勇氣說服他,她唯恐「這個娃娃」會浪蕩在街頭。她很有自信的告訴海明威說,在這個動亂的時代生活是很奇妙的,只是需要做些有意義的工作。戰爭中被蹧蹋的家需要重建,她將盡力去做這類的事。
也有一封信是一個月前他的父親寄來的,問及歐奈斯特返家的時間。他回信說,他覺得他有責任要待到戰爭結束才返家。
當他完全復原可以去參觀桑西洛賽馬場的賽馬時,在他制服上還沒縫上傷患標誌之前,他不肯離開他的房間一步。麥克丹諾戴上帽子或有頂飾的水手帽,那是護士外出必戴的帽子。他們中間還有兩位年輕的空軍中尉:喬治沛和喬治劉易士。他們坐著敞篷馬車經過公園,經過郊區別墅。這是個晴朗的秋天下午,遙望遠山一片灰藍,跑馬場的草地都是鮮綠的。經過四年的戰爭後,看臺都因風吹日晒雨打而殘壞不堪了。他們在看臺下的吧檯喝了一杯,給賽馬下了小賭注。他們都沒有贏到錢,但是改變一下生活情調,也算是有了度假的趣味。那個下午非常羅曼蒂克。也許有一天海明威會將他這一天的情景寫入他的小說。
就他對愛情的熱望來說,這個故事還是值得懷疑的。從四歲開始,他就喜歡撒謊,常常把自己說成英雄。而今他已十九歲了,只是撒謊的內容更加寬廣就是了。然而,在有些方面,諸如他的受傷、他五個月的復元期,以及他與安格妮沒有終止的愛情,卻也真的使他加速了成長與成熟,遠甚過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像他腿上的疤、一九一八年義大利北部的回憶,這些都是他終生難忘的生活經驗。
所有其他的年輕人都享有這份情趣,海明威說。他們都希望趕快恢復健康好與安格妮約會,這是他們公認的想法。但是,這不是容易達到的目標。紅十字會的醫護規則是遵守義大利風俗習慣的,即是說禁止沒有女方親人陪伴的約會,特別是在夜裡。安格妮絕對不是一個破壞規矩的女孩。她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八月十日應西倫納上尉之邀,履行一次晚宴,他是義大利北方人,金髮,非常熱情,有一隻眼睛上戴了一塊東西。他習慣順道來訪醫院,已經跟海明威交上朋友,他稱海明威為小娃娃——萬萬想不到在《戰地春夢》中,他竟是那位外科醫生李諾迪上尉的原型人物。西倫納設置一間私人餐室,裡邊有一架鋼琴和一張很誘人的長靠背椅。安格妮說起話來很緊張的樣子,斜視著那張靠椅,藉口要回醫院作夜間報告,設法平安地逃出那兒。
關於戰場上死亡情形的討論,「響叮噹」引用了莎士比亞一句名言,那是海明威從未聽過的。他很喜歡這句名言,於是要求「響叮噹」在一張紙條上把那句話寫下來,後來他又把它背誦下來。那句話是出自《亨利第四》一劇的第二部分:「真的,我並不在意死亡;人只能死一次;我們都欠上帝一次死亡……隨便怎麼個死法,今年死明年死都一樣。」他這種對死亡的看法反映在他寫給他父母的一封信裡。「死亡是件非常簡單的事,」他這樣寫道。「響叮噹」所引用的莎翁名言,對海明威來說,在他那些不完全充滿勇氣的夜裡,是把它當作護身符用的。
負責看護他們的護士長名叫凱塞琳蘭,曾在紐約的貝利維醫院當過護士長,以膠鞋蓋西的綽號出名。另外還有三位相當年輕的護士,都是貝利維醫院一九一七年醫護班的畢業生,她們是露絲.布魯克斯、蘿拉塔、安格妮.庫洛斯基,而安格妮大家都叫她芳。露絲有點風騷,與海明威性情不合。他喜歡蘿拉塔和麥克丹諾,但是他最喜愛的還是安格妮。
麥克丹諾小姐和其他的護士住在那座房屋裡病房的下面一層樓,海明威很快就認識他們大家了。他跟愛爾西經常談笑爭論。她叫他歐奈斯特破娃娃。他則為她取個綽號叫西班牙的麥克莉或西班牙麥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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