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人
六、午後之死
其他的探訪者海明威比較喜歡的是佛蘿綸絲修女,她性情溫和,愛好棒球,堅信天主干預人間事務。在十月裡舉行的世界棒球聯盟賽,經過她的祈禱,她說應驗了她所希望的那一隊獲得勝利。海明威喜歡看到她,聽她細聲細氣的講話。他那些躺在床上漫長的日子,就靠了與那位墨西哥賭徒交談,聽收音機廣播,聽佛蘿綸絲修女說話而打發過去了。
《戰地春夢》的電影版權權益,海明威只獲得二萬四千美金。這年秋天,另一件大事是辛克萊.劉易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劉易士為表示自己的風度,特別推崇後進,於是公開祝賀史克瑞布納出版社出了兩本卓著的小說,即海明威的《戰地春夢》與吳爾芙的《望鄉的安琪兒》。這時正是美國經濟不景氣的時候,書本滯銷非常嚴重,現在有辛克萊.劉易士的鼓吹,對書本的銷售量確實是有幫助。但是海明威不領情,他說他寧可經由別人推崇他的小說,而不是劉易士。《我們的時代》那本書他是由艾德門.威爾森寫的序言。威爾森說《戰地春夢》是富有羅曼蒂克氣氛的田園詩般優美的小說。然而,海明威又怪威爾森把他說成了一個冒牌的浪漫主義者。他以攻訐的口氣對派金斯說(因派金斯出威爾森的作品,且視威爾森為當代大師)他見過許多威爾森那一類的人,也懂得許多有關性|交的樂趣。
十一月一日的晚上,他們的計畫使海明威有些戚戚不安起來。前一個晚上,他們在黃石公園睡在睡hetubook.com.com袋裡過夜,他們可以聽到溫泉汩汩之聲。第二天早晨起來,他們經由曼模斯、大林區、哥倫布區離開了黃石公園,前往比林斯。他們到達公園城與洛列之間的比林斯西面二十二里處時已是黄昏時分。兩線道平坦的碎石路兩旁有深溝。迎面一輛車子擦身而過。海明威因前燈的照射眼睛看不清。海明威一扭動方向盤,他們的福特車翻入了溝裡;車子四輪朝天,海明威壓在下面。當亞林頓和派索斯把他拖出來時,大家都以為他的兩條腿一定斷了。然而,當他站起來時,只見他腿未斷,右手臂卻懸在那兒。擦身而過的那部車子裡的一對夫婦,他們是前往雪爾比的,見出了車禍,他們又把車開回來了,而後將受傷者送往比林斯醫院去。赴醫院車程約四十分鐘。海明威把受傷的手臂托在兩膝之間,坐在後座。
一個星期之後,海明威變得倔強異常。他譏謔地說,出版商史克瑞布納應該為他保意外險和疾病險,那樣他們就可以賺錢了。自從他同派金斯簽約後,他患過炭疽熱病,右眼球被孩子的指甲刺傷,前額被天窗劃破,腎臟生病,手指尖腫脹,臉頰割傷,樹枝刺傷腿部,現在他的主要肢體右手臂已折斷。他現在決定用左手寫字來報導他的不幸事件。他所表現的這種勇敢是表面上的,實際上他的內心非常沮喪,因為他某些重要的計畫受了阻礙。其中之一是要在聖誕節之前寫一本有關鬥牛的書,由於車禍,他這和*圖*書本書的初稿停留在二百三十五頁與二百五十頁之間。寶琳負責記下他口述的內容,但是海明威知道那樣還是不行。他說,用眼睛讀的東西必須用手寫下來,且要靠耳朵來辨認讀起來是否順口。他的右臂折斷,目前對他的寫作是有很大的影響。另一個計畫是非洲之行。九月裡他就將這個計畫告訴了麥克利雪,他們計畫與湯森和史屈托四人同行。一個月來他聽醫生的吩咐躺在床上,甚至連在室內散步也不行。到了十二月初,海明威有些緊張了。寶琳說:「海明威真的痛苦不堪,一個月來除了睡著了之外,總看到他是一副痛苦的表情。他除了想事情以外,什麼也不能做,躺在那兒幾乎沒有移動,由於疼痛與憂慮,他很緊張,也很沮喪。唯一打破這種單調氣氛的只有信件。」
整個一九三一年的春天,海明威在基威士特島忍受斷臂的痛苦。他們在那邊租了寇利的房子。派崔克仍由保姆亨利蒂照顧,他以講法語為主,但也偶爾說幾句英語。海明威的妹妹卡洛兒也在那邊,她像海明威一樣有一雙棕色的眼睛,已是二十歲的漂亮姑娘了。她是羅林斯大學的學生,常常來探望她的哥哥海明威。海明威的母親也到基威士特島來住過兩天,由寶琳陪伴她四處逛逛。寶琳的妹妹珍妮也到基威士特島來了。海明威在養病這段時期,除了用左手敲打字機寫信以外,很少寫別的東西。用一隻左手打字的速度也很慢,每分鐘大約敲十五個字母,到了四m.hetubook.com.com月下旬,寶琳的第二個孩子可以預測將於十一月裡生下來。海明威告訴堪城的加斐醫生要為這件事作準備。五月裡,他們去法國,六月至九月,他們在西班牙看鬥牛。在這段期間,他一邊旅遊,一邊努力寫他那本有關鬥牛的書《午後之死》。當他寫到十九章時,寶琳生產前的陣痛已經開始。十一月十二日,加斐醫生為她施行剖腹取子的帝王手術。雖然海明威極想有個女兒,卻又是一個男孩,體重九磅,頭髮是褐色的。他們為他取名格列戈里.漢柯克。
十二月一日,寶琳已安全無事,海明威便到匹加特的山谷去狩獵鵪鶉。到返回堪城的時候,他的那本有關鬥牛的書已近尾章。十二月十九日,這天他們搬進了基威士特島懷特赫街的房子。從法國運來的家具尚未到達。寶琳疲憊不堪地躺著;派崔克的新保姆生病了;海明威害了喉痛病。最糟的是派崔克把一瓶殺蟲劑噴到他剛出生不久的弟弟漢柯克身上,海明威問他為什麼要傷害他的小弟弟時,他驚恐地只說:「是的,是的。」十天後他又吃了一顆砒霜丸子,接著便嘔吐了二十六天。元月十五日《午後之死》終於完稿。末尾附言這樣寫道:「該書大部分於昨夜重寫完畢時難忘派崔克剖腹出生安然度過的第一個禮拜——海明威記」。不久,麥多格斯電告他很高興終於獲得了這個稿本。
聖誕節時他出院了,他與寶琳到匹加特去過聖誕節。經過聖誕禮物的贈與和收受後,他又
和-圖-書
躺在床上了,仍為他這漫長的病痛事件感到非常沮喪。他現在可以在這鎮上散步了,他穿著牛仔衣褲,右臂托著一片三夾板,他的頭髮很長,鬍子也很長,這樣子給鎮上的人很不好的印象。有一天,當附近一所小學放學的時候,小學生遇見他,還以為他是流氓呢。當他走進他岳父的家,而他岳父是鎮上有名的首富之家,於是男女學童齊叫:「流氓!流氓!」並用雪球攻擊他。當他到達了岳父家的走廊上,他因虛弱與驚嚇竟然發抖起來。這件事後來他常提起,說那真是一場惡夢。威爾森對海明威有很透徹的批評,他說海明威的小說世界是冷漠的。像〈大雙心河〉那樣富有田園背景的小說仍是充滿了痛苦。《我們的時代》所寫的也是一些苦澀的經驗。《太陽又依舊上升》包含了許外罪惡意識的痛苦。〈不敗者〉寫一個鬥牛士的失落感,更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
當他的斷臂從腫脹,化濃到醫好這七個星期中,他活得有如囚禁。他的頭髮與鬍子都長得很長,那個樣子就很像受傷的哥薩克人。十二月裡,麥克利雪長途飛行來探望他,海明威卻一點也不高興,一副沉悶的愁容。麥克利雪走後,他又與那位賭徒聊天,共飲啤酒,他的臉色雖不好,神情卻很愉快的樣子。他們並不知道他是在為那位賭徒要寫一篇自傳式的小說,這篇短篇小說的標題將是「賭徒、修女與收音機」。
每天晚上他收聽手提收音機的廣播節目。他後來寫道:「當一個電臺停止廣播時,和圖書你可以向西轉動找到另一家廣播電臺還在作業。最晚的時候,你可以收聽到從西雅圖、華盛頓等地的播音……他們停播的時間是早上四點鐘,而醫院是早上五點鐘,到了早上六點鐘,你又可以收聽到米納波里斯的廣播了。」他的另一項消遣方式是與兩位製甜菜糖的工人交談,一位是俄國人,一位是墨西哥人,他們就躺在對面。他們是在一家消夜餐館裡喝咖啡時,受人莫名其妙的攻擊而受傷的,本來是要打那位墨西哥人的一顆子彈射中了那位俄國人的大腿。那位墨西哥人偶涉賭場,曾兩次腹部中彈。他不願辨認槍手,以免惹來更多敵人。來看這位墨西哥人的朋友,順便也與海明威交談,因為海明威會講西班牙語,海明威為回報他們的友善,將自己喝的威士忌酒給他們喝。
聖文生醫院是一個天主教護理機構開設的。海明威很高興他住的病房窗子面對蒙塔納,可以觀賞落日景色。派索斯拍了個電報給住在匹加特的寶琳。他們那部出了事的福特車,車門雖已彈出去,引擎卻還在發響,派索斯後來駕著這部車到哥倫布鎮去修理。海明威的情況較嚴重,手肘上方劃開三吋之大,骨骼交錯處已無法回復原狀,海明威痛得像頭暴躁的獅子非常不安地望著窗外。星期二派索斯去火車站接寶琳。星期四的早晨,海明威動手術,把他折斷的手接骨縫合上來。後來,寶琳對他丈夫那種犬儒學派的態度這樣寫道:「我從未見過任何人動手術像他表現得那樣若無其事,那樣子真是美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