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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迪！帕迪！」他們在玄關叫道。

他闔上雙眼。由於這些天的哭泣，他的眼睛紅腫了起來。够了，他已睡了一覺，每件事都已隨眠而去。如今他放鬆下來，陪伴著某種哀愁的空虛。就讓棺材蓋上，裝著他往日的生活離去吧！

略為平靜後，他起身回家。混亂的家具似乎擺在那兒故意要逼他發狂。他把自己扔到床上，別過臉去面對牆壁。

那張單人床……

他怒氣沖沖地站起來，滿臉羞愧，用顫抖的雙手重新穿上鞋子。血液全跑到腦袋去了，急促的脈博弄得兩眼溫熱。是的，他曉得到哪裡去滿足那種需要，他曉得。

她的衣服被一株灌木勾住了，她連忙把裙子拉下蓋住腿，而他偏巧正坐在地上抬頭看見。

是的，窗戶全關上了，整個晚上沒打開過。那幾支垂淚的大臘燭發出暖和的光芒，燭火搖曳不停。床已經搬走了，而她就在原先的床位處，躺在鋪好被褥的棺材裡，僵直而蒼白地貼著厚軟光滑的綢緞。

他微微一笑，聳一聳肩膀，由於他兒子，忽然之間，他自己變成了小孩。不過畢竟大家都知道，對羽翼豐|滿的兒子而言，父親只是小孩子。他們充滿著世俗的野心，在重要的地位上成功地凌駕自己的父親。他們使父親閒散無用，好報答他們自己小時候得到的哺育之情，於是他們的父親再度成為小孩了。

總是那麼暗，即使是白天；他想這麼說，可是那沒什麼意義。她死後的這一天，出殯的日子，他會永遠記住這麼微弱的光線，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他睡得這麼熟，就在她長眠的隔壁房間。也許窗戶……

帕迪先生瞇眼微盱來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熟睡這麼久。他仍然對睡眠和這些天來的悲傷沒有知覺。他寧願以手掩面，以免在薄弱的光線下看到鄰居群集於椅旁的嘴臉。然而睡意深沉，使他的身體重得像鉛。儘管腳趾有一股騷動敦促他起身，卻迅即消失無蹤。他應該仍然悲慟不已嗎？他突然大聲說：「總是……」他欲言又止，像是有人為他拉上被子，好讓他再睡一覺。他們全好奇地望著他。總是什麼呢？

他們走進隔壁的房間，他正在裡面的大椅子上睡覺。他們問他是否要在棺木闔上前看她最後一眼。

「窗戶？」

不過另有一個更深沉的理由，雖然不太清楚，但那是緣於對另一種生活的希望，希望讓光彩繽紛的生活抹去舊日的回憶，他甚至也隱隱希望開始嶄新的日子。他不自覺地感到背後有一扇光彩奪目的門開了，他可以適時遁入其中，輕易地不受外人打擾，好像假日一般，自個兒留在小房間的聖堂裡「從心所欲」。他覺得自己比空氣還輕。他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為世間萬物敷上色彩，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驚訝不已，好像他真的又是個孩子了。他有一雙孩子的眼睛，活潑生動，而且睜得大大的，望著嶄新的世界。

他養成早起外出「度假」的習慣。他活到哪一天，假期就到哪一天。卸除了所有責任後，他願意每個月m.hetubook.com.com從養老金撥出一點付給兒子當做生活費。雖然他並不需要什麼東西，他兒子卻認為他身邊該留點錢以應需要。可是需要什麼？他如今一切心滿意足，只需展讀未來的生活。

如今，能幫助他活下去的一件事是他的好奇心。他想知道，他們的新家會弄成什麼樣子？例如，他們會讓他睡哪裡？那張特大號的雙人床已經移開了。他會擁有一張小床嗎？他不知道。是的，也許是他兒子那張單人床。那麼他會擁有那張小床，而他兒子不久就會躺在大床上，讓妻子靠著手臂。至於他自己，只有孤獨地躺在小床上，讓手臂伸向稀薄的空氣。

「別這樣，爸爸，冷靜點。」

不，够了。他已看過她了。

他脫掉一隻鞋子，正悄悄脫另一隻時，赫然一個少女滿臉通紅出現於眼前。「你這隻豬！」她罵道，眼光閃閃。

可是既然她還在那兒……

他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她想到哪裡去了？此時女孩已遠去無蹤。他本來是想來分享孩子天真的樂趣。他彎下腰來，兩手握住硬邦邦的光腳。她到底看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是否太老了，以至於不能光腳踏草皮分享孩子的歡樂？一個人一定要立刻想到罪過，只因為他老了嗎？呵！他知道，他可以在電光石火間從小孩回復到大人，如果他真必須這麼做的話。畢竟，他依然是大人，不過他不願意再去想這件事了。他拒絕去想。他脫掉鞋子的和_圖_書時候確實是個小孩，那個可惡的女孩這樣侮辱他真是天大的錯誤。他把臉甩到草地上，所有他的悲傷、他的失落、他日常的孤獨，造成了這種姿勢，透過卑俗怨恨的眼神表達出來。滿腔的怨恨和苦痛愈形高漲。笨女孩！如果他真想要那樣，他口袋有一大疊鈔票够他滿足那種需要——即使他兒子也承認他可能會有「某些欲望」。

甩掉了經驗的重擔後，他不再知道如何與老人相處，他避開他們。而年輕人也認為他太老，於是他到公園去，那兒有小孩子玩。

含著憤怒、悲傷的眼神，喪妻的男人回到他的大椅子上。

就這樣他到草皮上跟小孩聚在一起，展開他生命的新頁。青草的香味多麼令人愉快啊！茂密旺盛的草皮更是生氣蓬勃！孩子就在草地上玩捉迷藏。幾處看不見的涓涓細流不斷，弄得葉子沙沙作響。忘了他們的遊戲，小孩子脫掉鞋襪，赤腳踏進柔軟清新的翠綠裡。多爽快的感覺啊！

冷靜，是的。就算喊出心裡湧出的憂傷又有何用？更何況那是永遠無法用語言或動作表達的。作為一個丈夫，一個仍然思慕他妻子的男人，在某個年紀見棄成為鰥夫，這樣的損失，會跟一個兒子在某種程度上適時地見棄成為孤兒一樣嗎？適時的，不錯，既然他已到了要結婚的時候，而且只要三個月的服喪期一過，如今他更加有了額外的理由：為他們倆好，更該找個女人來看家。

和圖書但是他們甚至沒讓他住兒子睡過的房間。他們說，到那間幾乎藏身於庭院裡的房間，會讓他覺得更獨立、更自由，能隨心所欲做想做的事。他們用最好的設備重新裝潢，這樣就沒人會認出那裡從前是佣人的房間。婚禮之後，前頭的房間都布置得堂堂皇皇，煥然一新，甚至鋪上華麗的地毯，沒一絲老房子留下的痕跡。然而，即使在那間漆黑的小房間裡，陪伴著他移過來的家具，遠離年輕人的生活，他也沒有在家的感覺。而且，說也奇怪，他並不因自己受到忽視而憤怒；因為他喜歡這些新房間，對兒子的成就也頗滿意。

時當上午九點半，然而天陰沉沉的，光線朦朦朧朧。葬禮預定十點開始。

他站起來搖搖欲墜。他們抓住他，爾後他仍闔著眼，由人引到打開的棺木前。當他張眼看到她時，他呼喚她的名字；那個只為他存在的名字，那個在他們曾經共同享有的生活裡他徹底所視所知的名字。他憤慨地怒視周遭的人，他們竟敢瞧著她靜靜地躺在死亡中。hｅｔubook•com.ｃｏm他們懂什麼？他們甚至無法想像奪走了她對他是何等意義。他覺得就要大叫出來了；他流露出的表情一定很明顯，因為他的兒子很快就過來帶走他。他立即看出這一點，不由打個冷顫，好像赤|裸裸似的。真是可恥——甚至晚上睡了這麼久後，還有這些愚蠢的想法。現在他們一定很匆忙，免得那些來護棺去教堂的朋友等太久。

他感覺麻痺、困惑，從裡到外籠罩著空虛。他的身體因坐太久而失去知覺。如果他現在嘗試站起來，既然他的生命裡已一無所有，他敢確定他會像羽毛般輕輕飄浮於那種空虛之中。他和大椅子之間幾乎沒什麼差別，儘管椅子因為有四條腿看來很安全，而他卻再也不知道自己的腿腳屬於何方，也不知道雙手要做什麼事。對自己的生活，他還在意什麼嗎？他也不會特別在意其他人的生活。只因他還活著，他就該繼續走下去，重新開始某種生活，某種他仍無法想像，也永遠無法預期的生活，假如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事情沒有改變的話。

「好暗，現在幾點了？」他問。

當他首度弄清楚他們不是在叫他，而是叫他兒子時，他心底寒意愈發徹骨。從今開始，這個家族的姓氏將會愈來愈屬於他兒子了。而他，像個傻子，只會在那裡呼叫他伴侶的名字，像個異教徒似的。真可恥！沒錯，毫無用處，愚蠢的想法。現在他知道了；經過這麼長一覺之後，每件事都沖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