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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大利短篇小說精選

作者:吉斯培.迪.蘭貝杜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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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征塵

往日征塵

這種溫暖的情懷,這種熱情,跟我們每個人的基本情感是相通的;因此,也跟情感上的自我——那個自我的持續結構相關。透過這點,我們才覺得立足於自己的家族血統中。藉著神聖的臍帶,我們的跟我們大地之母相接,跟我們的城市、同胞、親屬和祖國相接,也跟比布魯蘇格利歐鐘樓高兩尺的柯馬諾鐘樓——跟這個迷人美麗的鐘樓相接。於是我們每個人,跟我們的同學、堂親、甚至姻親,流著同樣的血液。一種自以為正當,實際上可能是不自覺的傲慢,那種所謂自尊的陡峭之物,使我們昂首睥睨而遭世界遺棄。這樣的心態,對尤卡皮歐.萬查希來說,不僅無法接受,而且也不可思議。他從不否定他的堂兄妹或任何以謙卑為美德的人。自然,這種美德不僅偉大,而且也罕見(別的不提,單說他們是老實人就够了)。即使身為反法西斯分子,他還是帶著虔誠誇張的恭敬語氣,稱呼他的嬸嬸瑪達蓮娜的名字:舒歐皮女士。嬸嬸因為得了熱愛「那傢伙」的癌症而致命。關於這個死去的女人對那傢伙的歇斯底里式的意見,尤卡皮歐一點也不苟同;事實上,他還相當憎惡。但是,不要忘了,她是他的嬸嬸,一個同宗堂兄妹的母親。
尤卡皮歐不加理睬,一副被如此愚鈍的頑固所擊敗的樣子,突然間似乎想到了一個念頭。
「為什麼說沒什麼好懷疑的呢?」普洛多西摩悲傷地問。
作者簡介
事情發生於他「定居」的那個較不勤奮的城市裡。在法蘭茲.約瑟夫當權的最後幾年,和希特勒那批瘋狂的野獸新貴蹂躪期間;或者說從他在阿達梅洛積雪的戰壕,直到他遷來這間工兵將軍的滴水閣樓期間,這座城市,幾乎被每個人投過炸彈,也被每個人的機槍掃射過、砲擊過。事情發生在同一棟屋子裡,搬來了一位女士。這個人,正是他和尤卡皮歐年輕求學時代的傾慕者。事實上,阿里奧斯托說過:「男人時常遇見一個又一個人,山卻留在原地不動。」男人如此,女人亦然。生命的波動,使得尤拉莉亞夫人這位魅力煥發的寡婦,來到了這個較不勤奮的城市。從這裡,她時常有機會搭火車往那個較勤奮城市的方向去。
「你欺騙了每個人,多多少少而已。你讓所有的人失望,所有正經嚴肅的人,所有對你有好感的人。他們有理由期待你的回報……現在卻失望了!」
「是有可能。三十八年前……」
「另一個人?或是我自己?」
想不到普洛多西摩一次又一次地接受資助,或者寧可說和*圖*書是借款。「如果你這麼想,如果你真的堅持這樣,如果你有這份能力……」他每次都這麼說,眼光垂得低低的,用他那種模稜兩可的方式說話。也許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然而他的態度是那麼羞怯又推三阻四的樣子。不管怎麼樣,國家利息銀行(五大銀行之一)的匯票只要一經他手,隨即如一縷輕煙般消失,一如黑桃老K在魔術師靈巧的手指間不見蹤影。
由於他持續遵循著頑固的敬意回想她,於是整個情感可以分門別類,以最令人讚美的次序排列出來:首先,是死者的熱誠,是的,她對人生所表現的熱誠。其次是對家庭的奉獻;此處的「家庭」,應該理解為包含數百人的那種家庭。第三,是基督教的美德,不說死者壞話的美德。第四,則是騎士精神。設想以一個女流之輩,擁有這種精神,去熱烈地親吻那傢伙的圖像,簡直就是一種殘酷的社會之癌。至於她的身體到底哪個部位受到侵襲,就不必在此大書特書了。綜合以上種種高貴的情操,使得瑪蓮娜嬸嬸的回憶,強而有力地盤旋於他腦海中,就像噴水器撒出的曼妙水絲,跟乾草地上的草葉結合成濛濛雨霧一般。
「都一樣,到了末日時,我們大家都不會有太好的結局。」
「當你還不是白癡的時候……那個普洛多西摩,才是我許多年來尊重的朋友,喜愛的朋友……在那些年裡……沒有人能够不喜歡你……當時她也許也喜歡你……」
「你真該自己感到慚愧!」尤卡皮歐為他提及三十八年而激怒。「真羞恥!你該娶她!如果我是你就會這麼辦,我會跟她結婚。不過我知道這是在浪費時間。跟你說話,就像『荒野中哭泣的聲音』。
在許久以前征戰的風塵中…………
「不要也想欺騙上帝了,別墮落得這麼深。保持你現在這樣神經兮兮就該滿足了,這樣就够了……」
「真有其因,就不能說是藉口。」
在他的舊日同窗裡,跟他最親近的要數普洛多西摩,尤卡皮歐對他有種近乎兄弟般的情誼。但是普洛多西摩的生活,卻在二次大戰時,或者也許更早之前,走錯了方向。最重要的是……他住到另一個鎮上去了。那地方不像前面所說的小鎮那麼勤奮忙碌。他們倆曾在原先鎮上的學校裡共同練習過拉丁文名詞語尾變化。然而後來他卻為了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瑣事上,而捨棄了一份有薪水又有價值的工作。他有胃痛的毛病,放棄了結婚的想法,孤單單地過日子,就像人們所說的,像貓頭鷹般地生活(其實這樣講並不對,因為就算是貓頭鷹也有配偶)。他住在他自己所謂慘兮兮的閣樓裡:實際上是一間房東親手建造的精巧閣樓。房東是個獲有勛章的工程師,曾經擔任過工兵部隊的將軍。雖然雨會從天花板漏進來,不過那並不重要。普洛多西摩在鄰坊間的風評不太好,要是有個女佣人在早晨歌唱,或是月夜時有隻狗在某處荒蕪的後花園裡嗥叫,他就會恣意展示暴躁的脾氣,結果總是弄得一文不剩而有點瘋狂。關於這一點,如前所述,具有深徹透視力的尤卡皮歐一點也不奇怪。無論如何,在空襲過後,等待城市「保證重建」期間,面對生活的困苦和匱乏,他基於跟透視力同等偉大的熱心腸,總是毫不猶豫地幫助這位朋友。https://m.hetubook.com.com
「因為事情就是這樣。讓我說完吧,你心中的糾結,如我所說——別插嘴!——正是你巧妙地矇騙你鄰居的藉口……」
那天晚上,普洛多西摩一反往常,花了兩百五十六里拉買了瓶白蘭地。然後自個兒鎖在小閣樓裡(門閂聲砰然大響,嚇著了其他房客)。而後他輕拍避邪珊瑚三十二下。三十二是二的五次方,而兩百五十六是二的八次方。二是個萬物起源的數字,從變形蟲到哺乳類到人類都出自於此。根據畢達哥拉斯學派的靈知,五是個完美的數目,十二也是。然後他一遍又一遍數著四張一千里拉的大鈔,好像那有四百張一樣。然後他親吻鈔票,加了九十六里拉到大鈔裡,讓金額變成四千零九十六里拉。四千零九十六是二的十二次方,是千元券繁衍的數目。然後他再一次親吻整把鈔票,並且把這筆資本藏在聖托瑪斯.阿奎那斯的《神學大綱》裡,隨即改變主意,改藏在盧梭的《懺悔錄》裡。接著,由於樓下二樓的女佣人乘主人不在,用電話跟她年輕的男人說個不停,使得他脾氣大發,開始跺腳咆哮叫道:「母狗,母狗,母狗,母狗……」直到她過了一陣放棄掛掉為止。於是他想起了白蘭地,便就著酒瓶牛飲一大口,像是吸吮奶瓶的貪婪孩童。他坐在桌旁,點亮燈,搓揉雙手,開始用平板的聲音對自己吟唱讚美詩,並且用握不穩的筆管寫滿了:「心理異常,心理異常……」
正直嚴肅的尤卡皮歐.萬查希是一家工廠的經理。他並不是騎士團的成員。他深以享有心理學家的聲譽為樂,意思是說,他知道如何看透人們的內心,不管是男人或女人的心、老人或青年的心、亞利安人或烏格爾——芬蘭人的心。他全神貫注於工作上,不過還不至於六親不認。當時機來到時,他還是盡力助人。因為尤卡皮歐心中認為,心理透視和判決的肯定都需伴隨著古道熱腸。他現年五十五歲,腕上戴著金錶。由於業務所需,他時常搭乘火車旅行;那時,他就要比平常更頻頻查看手錶。他不屈不撓,用功於學業,努力於工作,而且,如一般通俗的說法,他也曾為妻子孩兒「奮戰」過。他有一個太太,三個孩子,都能得到妥善的照顧,發育良好。家裡除了日常用品外,還有電話、收音機、熱水和地毯,粗厚的毛毯來自蒙乍市。他的家庭和工作帶給他無上的滿足,那是生活中一種健全的快樂。他從來不杞人憂天,擔心孩子滑雪時會跌斷腿,或是擔心要付出幾千里拉給孩子補習數學。他付得起這筆錢。他是現代預防醫學的信仰者及支持者,除了拿掉自己的盲腸外,他還分別在一九三六、一九三七和一九三八年,為他三個妹妹愛瑪、喬凡娜和德瑞莎付手術費割除盲腸,當做那年的聖誕禮物。這種做法,在二〇年代還算相當頂尖的流行玩意。敏感的人肯定審慎地追隨流行,雖然流行到那時可能已經改變了,就像測風儀上那隻變幻莫測的公雞。外科醫生查奇為三位女士取出三副巨大的盲腸。在他的畢斯卡瑞提診所裡,大家都向這三位病患道賀;恭喜她們取出美麗紅鮮的盲腸(有小指那麼長)也祝福她們傷口迅即癒合。從此萬查希一家成為我們這支古老家族裡最健康的人,查奇也頗為得意。但是尤卡皮歐的太太,蓋絲萍娜女士,拒絕了這項禮物。https://www.hetubook.com.com
「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這也是一樣藉口。你利用你的病騙人,讓每個人……」
尤卡皮歐仍然繼續運用他敏銳的洞察力,好心地考慮怎麼做才恰當。最後歸結出,要治療普洛多西摩所有的病症,只有下婚姻這帖萬靈丹。可是,像他這樣的瘋子,又有誰適合呢?什麼樣的犧牲品,可以獻給這位牛頭人身的怪角獸呢?
「真悲哀,要是他們想期待什麼東西的話,」他竟然有臉回應道:「我可沒期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我是為……我可不為他們那……正經八百的想法負責……」
尤卡皮歐望著他,開始憤怒起來。如此傲慢無禮的態度,確實突破了友情的極限。
尤卡皮歐……要是你會怎麼辦呢?他乘火車回頭去把那個瘋子從小窩裡挖出來,跟他說他心中的想法。他說:「你真該自己感到羞恥。我不曉得你準備幹什麼,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可是,不管怎麼樣,」他繼續道:「我知道你這樣子實在不配做人,不够資格做我的朋友、做我的老同學。你只是一味花光你的積蓄,虛度你的餘生,卻連和*圖*書一丁點成就也沒有。我不能再這樣資助你了。你的行為,完全像個瘋子。沒什麼好懷疑的,你心中的毛病……」
「够了,這裡有四千里拉,算是我欠你的最後一筆錢。我們的帳目就此結清,別想再從我這裡拿到一毛錢。而且,容我跟你說……要是你繼續這樣下去……」普洛多西摩提心吊膽地(伴隨著恐怖)看著他,同時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摸弄小小紅珊瑚做成的護身符。珊瑚上頭斑斑點點,形狀像根紅辣椒,赫然突出背心外。「……你的下場會很悽慘,就算你撥弄那個東西也沒用。我不是在詛咒你的下場,那只是數理上的必然……」普洛多西摩的指頭一再撫摩玩弄他那件小小的避邪物,好像是為了肯定避免惡魔之眼的侵襲。「別再玩了,你這個笨蛋!……要是你再這樣下去,下場會很悽慘⋯⋯」
他望向窗外。這排屬於將軍房子的骨架,頹然倚著丘陵一成不變的背景;一座新潮藝術風格的小鐘塔,沾滿了髒兮兮的鴿子糞便。
「騙人……?我到底怎麼騙了誰呢?……」他沉入記憶的折磨中,徒然無地追索一些可以稱得上是騙人的事。
尤卡皮歐住在一個忙碌的小鎮上。在那個地方,日常勤勞賣力的景觀是刺|激工作的快樂泉源,也是生活中的安慰劑。除了太太孩子外,誰在他的心中最有分量呢?自然是他的妹妹、他的姻親、他的堂兄弟妹,和他的侄兒侄女,他們都是他曾祖父的子孫;另外,他的每位親戚也很重要,包括他堂親的先生太太在內都算數。例如波多尼是個熟練能幹、面帶微笑的老工程師,有個貝花娜式的下巴,剛娶的第二任太太,正是尤卡皮歐第三個非常成熟的堂妹,因此波多尼立刻進入了這個溫暖受寵的圈子。其次重要的是尤卡皮歐的舊日同窗,他們使他想起年輕的那段日子。當時整個世界,對這隻意氣風發、咯咯啼叫的小公雞來說,還是無止盡的破曉時光。除了附帶引來的煩惱外,他們與他共享往日光輝幸福的時刻。當年只要他抬頭挺胸,所經之處,都會引起女孩側目相看。畢竟那時他是個十七歲的俊俏少年,領圈僵硬高聳,有如那位詩人兼仲裁者,散發出拘泥優雅的氣息。
苦修派的犬儒主義使得我們內心孤獨如遭遺棄並且引領我們絕望地走向死亡。https://m.hetubook•com.com尤卡皮歐對這可是一竅不通。他忽視這些論點,只因他有意如此。一些家喻戶曉的說法或格言,諸如:「親戚如毒蛇,卻比毒蛇的牙還利」或「最好的朋友即最壞的敵人」之類的話,皆在他的摒棄之列。他對朋友有信,對堂兄妹有悌,而且敬愛嬸嬸,同時也是他三個妹妹喬凡娜、愛瑪和德瑞莎的狂熱崇拜者。世上任何事情,他都肯為同學赴湯蹈火,因為他們無分男女,都是他求學時的舊伙伴。
「你可以割開自己的肥肚子,我可不覺得有必要受這種罪。」
普洛多西摩二十二歲的時候(依據上帝的旨意,藍佐在這個年紀已贏得露西亞的玉手),還沒有人給他介紹太太。當時等著他征服的是阿達梅洛山,接著是七區高地、卡爾索、薩波提諾、伊松佐等地。在那些地方,他本來可能找得到他的新娘,一個不與任何男人私通的新娘。然而日復一日,所有的男人都被勾搭上了。但是,他甚至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真的,在那些峻岩轟雷間,他終於瞭解到他是個沒人要的傢伙。即使連卡爾索的新娘寧可要一千個其他的男人,也不肯要他。
「像『投桃餵豬』……」
在一次極端欣喜的邂逅中,當尤卡皮歐在快車上碰到她時,就要坐在她對面那位吃驚的上校跟他換位子。接下來,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曾意外碰上普洛多西摩,當時他正做著令人尷尬的動作……拉扯著一雙吊褲帶(他們笑了起來,夫人笑得很高興,露出皎白的牙齒。)他這位和善的舊日同窗一再邀請他來訪,但是這位騎牆派的經理卻一如往常猶豫不決、遲疑不定,嗯哼回答說:「不……好」,意思是既好又不好,最後還是沒有去,弄得她深覺受冒犯,煩得不再問他。他把自己關在家裡,驚慌失措,有如唐.阿邦狄歐遇到那兩個要命的刺客
嘉達(Carlo Emilio Gadda,1893-1973)出生於米蘭,一九二〇年,他取得工業工程學位,大學畢業後至一九三五年間,分別在義大利、阿根廷、德國、法國及比利時,擔任工程師。他在一九七三年去世,享年八十歲。
卡洛.約密利歐.嘉達
「……我們那個同學,像她那樣的女人!那麼漂亮,那麼大方!又那麼聰明!一個你自己愛慕的女人,當你還是你自己而不是另一個人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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