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度寒食 京洛縫春衣
重遊劍橋
我們在美國大學每逢舉行畢業典禮時總聽到司儀官高唱某某等人學業完滿應授予博士、碩士、學士等學位,並賦予傳統上之特權(privilege),也算得是依樣畫葫蘆。可是偶一問及所謂特權何在,卻又彼此茫然。我到劍橋之後才知道以上純係抄襲英國之成例,而在劍橋,其特權卻實有其事。我在一九七二年因研究須向劍大圖書館借書,按成例攜書外出限於本校獲有文學碩士學位者,我的美國學位不得算數。於是李公與凱思院務會議商量並且通過劍大,授我「同文學碩士」之頭銜。因之我不僅可以向圖書館借書,而且可以終身在凱思之餐廳用餐,每學期可以一餐不必付費。而且至今十八年,每年我仍收到凱思書院之邀請參加他們的年會及發給之同學錄。
一九七二年初來時,凡院長不在之日,書院不僅鎖閉側門,即正門也關閉,而在大門之上開一小門,「初極狹,才通人」,要仔細跨步才能進出。這仍是承襲中世紀之傳統,總怕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一般學生淘氣滋事。而且晚餐時教職員席位較學生座位高兩尺。先生飲酒,學生喝水,菜肴也不同,使人想起「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的規例。並且男女有別,雖院長夫人無法參與。一九八七年我們來此時例規已大改,凱思書院男女同校早已成為事實,女生並與男生共宿舍。教職員晚餐時內子也被邀,我告訴她此為數百年之所未有。當晚學生仍在低座,飯未吃完,他們與她們已在互相摩肩抵掌大作暱儷之狀,此絕非中世紀書院創辦人所可夢想者也。
其仰慕之情出入於言表。
傳說劍橋大學創設於十三世紀初年。當日牛津大學的學生,因事謀殺了當地一位女人。中世紀學生之無紀律是為常態。可是這次國王震怒授權牛津市長凡學生及教職員可以由他拘捕,並且稍一訊問即處以吊刑。有些學者避難此間。事平之後多入已返牛津,卻有一部份人士逗留此處而開設劍橋大學。所以劍大最早的書院至今和*圖*書已有八百年的歷史。可是劍橋也有最近創立的書院,有如邱吉爾書院為紀念二次世界大戰之英國領導人而開設。更有再新的羅賓遜書院(Robinson College)創立於一九八〇年,至今才十齡。
可是這次來劍橋看到李公以九十高齡靠手攀椅來往,目力也已衰退。我自己也已由中年而入暮年。以前來此六次,今後尙有第七次與否至為可疑。所以和內子去以前租賃的房屋處巡視一次。我們也記得當日剛到英國,五歲的孩子突發高溫,無藥可施,又因為英國醫藥已社會主義化,也無醫生外診,因之終夜徘徊,幸賴李公令他的高足也是凱思校友白樂地醫生(Dr.Brody)來訪,才頓釋疑懼。凱思附近的小菜場與穀米市場為鄰,也是我讀書有疑難時走步思量的地方,這次也追蹤往跡走馬觀花的巡視一周。再回頭入凱思校園,看得一切如舊,內中之整飭且勝於往日之經濟低潮時。樹下之薔薇花也盛開。只有K-2學士室為李約瑟博士和李夫人魯桂珍博士研討中國古籍的地方,門扉深鎖。從窗戶上透視過去,則文具紙張若干古籍及舊時影片倶在,並有懸額大書「人去留影」四字。我不敢自作多情,說甚麼到此躊躇不能去,可是也不願再逗留。回想我們恣意翱翔於空間已算是得天獨厚,十八年間前後來此六趟已是緣分不淺。當然不能再奢望時間也為我們駐留,或者我們與八百年的劍橋同壽了。
劍橋並非毫不變更,只是在質量上逐步改變,通常表面上不露痕跡,前已言之。即以我們十八年之經歷,街上之鵝卵石起先代之以瀝青,最近又遍舖防火磚,也是前後不同。不過他們今日掘地五尺,明日修街一丈,總在循序漸進而已。而在某些地方,即此十八年內已令人有滄海桑田的感覺。
和凱思比鄰的國王書院(King's College)為亨利第四所創,較凱思遲約一百年,其建築之雄偉,草地之修飭整齊為其他書院之冠。它又有它維持和圖書昔日容貌的辦法。它的外牆之上有水泥塑製的碉塔近二十株,其下面基層像縮尺之碉堡,上端像古塔尖,當中有鏤空的彫刻,驟看像象牙刻成。經過長期的日曬雨淋,全部水泥帶黃綠色。可是仔細觀察過去,又可以看出此一碉塔較另一碉塔年資為深。然而如此精細的裝飾,不可能無破損。補救的辦法不是二十株碉塔一體重塑,甚至尙不是某一株全部再造,而是隨時檢視,立即修補。我在國王書院前走過時,極少的機遇裏,看到工匠不在修碉塔。這樣的裝飾有似藝術品,也只有他們之一筆一劃的錙銖必較、毫不苟且的翻新,求能全部存真。所以劍橋連亙幾百載,見者如履足中世紀,實際上無日不在重建,只是他們注重舊裏翻新,著眼於一磚一瓦的精微罷了。
李博士不能反對新潮流。他在半個世紀之前即鼓吹中國科技獨到的地方,在舊世界觀的環境裏不免孤掌難鳴。他又倡言中國之走上社會主義之道路無非想避免歐洲工業化過程中所犯的錯誤,於是極表同情,在當日也有離經叛道的傾向,不能見容於主流。凱思餐廳有前任院長之油畫像,個個都是歐洲學生服的裝束,獨有他的衣飾為中國式之長袍,鈕釦在右肩。他在凱思院長任內首讓學生列席院務會議,也等於承認平民參政。
「這真是好地方,了不起!」
本來英國早已是產業革命的先進國家。其為先進則只有按步摸索的經驗,而無事前全面改造的藍圖,因之實際重於理想,局部的更革重於整體的維新。自此雖然生產方式逼著她打破環境,一方面她仍是倔強地保持固有的習俗與背景。而且劍橋又是適應這方針的理想場所,譬如說我在一九七二年初來此地時,李公任凱思書院(Gonville &Caius College)的院長(master),另有院長寓所。我就佔用他作學者的書舍,內中既有螢光燈,也有煤氣爐和自來水。房內更有櫃龕一所,內設窄榻。古來中世紀的學者與僧侶同流,書https://m.hetubook.com.com齋也和宿舍無別。今日這三尺胡床早已不用以睡眠,可是也不卸除,只用以堆放書籍,觀察者入內再一考究,則發現整個建築全屬古蹟。這邊牆壁係十六世紀所建,已為伊莉莎白時代之遺物;那邊的門戶為十七世紀新添,也與順治康熙同時。這一切如舊。即要添設電線煤氣管和自來水管也是小心謹愼地從壁上鑿小孔導入。內部再加粉刷,即不露痕跡。倒是向外臨街的一邊反而全部存真。舊壁新磚和已堵塞的窗孔故態依然,讓他們各自磨洗認前朝。凱思為劍橋初期創建的書院之一,最初出現於十四世紀,時當中國元朝末年,乃關漢卿的劇本首先膾炙人口之日,至此有目共見證據確鑿。
每一學院人數不多,校友們一般情誼彌敦。除了捐助基金之外,也有校友義務替母校任勞之事。當李約瑟博士任院長期間,凱思書院之庶務長(Bursar)即為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空軍副元帥之一。以一個曾立戰功的高級將領退休之後管理油鹽柴米之事,實屬罕聞,恐怕只有英國人才有此精神。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一日《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三日《時報周刊》二九四期
一九九〇年十月十三日《時報周刊》二九四期
建築物既如此,街道也大致如此。劍橋之為劍橋乃是有橋架在劍河(Cam River)之上。羅馬征服英國時曾在此開設大道。中世紀時劍河又為通歐洲大陸之孔道。今日劍河不過一線溪水,學生們駕遊艇,撑篙三尺即見河底。可是因為以前的沿革,中世紀所建立的房舍,又帶宗教性格,都不容更革。今日最引人注意的乃是聖約翰(St.John's)書院和圓寺(Round Church)前街道迴轉,有如髮針。間常又有兩層樓的巴士經行,看來驚險萬分,好像萬噸輪船驟入峽谷。可是在劍橋通行的車輛一般時速無過十哩。人行道雖窄狹,也和大道高低不同,所以車與路人各行其是。每一巴士和圖書經過,可能去行路者左右不過數吋,產生一陣耳邊風。我們習之既久,也不以為奇,於是放棄了各種警惕。如此之粗心大意在此地猶可,其他地方不足為法也。
其實劍橋好壞不說,其為大學城(university town),即在現今的英國也獨一無二。牛津大學成立於劍橋之前,可是新式工業和現代化的建築已相當改變了牛津形貌,劍橋卻在很多的地方,仍舊保留了中世紀古色古香的情調。
八月初的一個傍晚,我和內子在劍橋的穀米市場(corn market)前面散步,迎頭遇著一大群年輕人,騎自行車。內有一個男孩子脱隊停車問我游泳池之所在。我將方位指點給他之後,又加說我不來此地已三年,不敢擔保最近有無變更。聽著他的英語裏帶著外國口音,我又問他從何處來。至此才知道他是法國人,他和他的夥伴參加了暑期學習的組織,在此一半上學一半度假。我再問起他對劍橋的觀感如何,他索性將掛在車墊土的右腿一併著地,然後說:
我們和這學城的邂逅,說來話長。一九七二年我應李約瑟博士之邀,參加了他所主持的中國科技史的研究工作,在此居留一年,至今屈指已十八載。此後也再三舊地重遊前後五次,短則滯留數日,長則達兩個半月,我和內子特別喜歡飯後漫步,大凡全城街道橋樑,大部瞭如指掌。即是曲徑通幽的小巷,直達各草場之捷路也大半融會貫通,加以看清了此地各色各樣離奇古怪的安排之後面的邏輯,更增加了親切之感,而不免賦予情緒上的聯繫。有如看到朝曦斜掛在此間煙囱林立的屋頂之上,或是經過一場濃雨洗刷過的小巷盡頭,總記掛著五年前十年前類似的情景,也脫離不了當日的心頭滋味。如此舊地重遊,再履兹土,即不能無動於衷了。
牛津與劍橋,在歷史上有對立之姿態,有時也參與了些幽默之成分。我初決定來劍橋時曾對畢業於牛津的一位朋友說起。他的反應乃是:「也算不壞,只是掌中的第二指!(Not bad,https://www.hetubook.com.com the second best!)」劍大的朋友當然也不肯服輸。他們則指出牛津只能培養循規蹈矩之士。特立獨行有創造精神之人物多來自劍橋。牛頓即在劍橋工作而享盛名。英國內戰時圓頭黨領袖克倫威爾即曾為劍橋學生,而且他家在封廷登(Huntingdon),距此只十餘里,因之劍橋成為了他的根據地。國王則設大本營於牛津,更使這兩座大學城之對立,由來有素。劍橋值得驕傲的尙有發現血液循環之哈威(Harvey),以二十五歲任首相主持拿破侖戰爭之庇特(Pitt),倡言劣幣必驅逐良幣的桂昇(Gresham)。今日各國理財者都熟悉以舉債刺|激經濟之成長,始作此說的凱因斯(Keynes)也是劍大的學生,也曾任教職員。達爾文也曾在劍橋下榻。宗教革命期間人本主義者依拉斯摩司(Erasmus)也曾在此就學。
為甚麼既有大學(university)又有書院?他們彼此間關係如何?我們初來時也有此種問題請教於李公。他說:「凡書院基本上乃是一座宿舍(basically a dormitory)」。其實此間關係複雜,非三言兩語可以道盡。書院不僅為宿舍,管理學生與學者飲食起居之事,更係私立。學生入校概向書院申請(研究生不在此例)。書院也供給學生導師,所主持著為宿舍內的教學。但是書院不給學分不授學位。大學則與之相反,係公立,其本身不招收學生卻又發給文憑,也聘各書院的學者為教授及講師,所掌握的為「機構上的教學」(institutional learning),所主持的為正式的演講。學生聽講與否各隨尊便。可是大學所執行的各種考試一視同仁,又鐵面無私。學生考不及格無法畢業。所以學生可以向近三十個書院中任何之一申請入學,批准之後也可以在大學所屬之任何一系專修,前者幫助學生準備功課,後者釐定教學及考核之標準。一私一公;一陰一陽,,對學生講也是一進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