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百態
原欲的膨脹與人性的扭曲
——剖析潘金蓮之二
她先加緊美化自己,增強誘惑力。於是,常常暗暗將茉莉花兒蕊兒,攪酥油澱粉,把渾身上下都搽遍了,搽得白膩光滑,異香可掬,引誘西門慶見了愛她,奪走李瓶兒的寵愛(第二十九回)。
她又在漢子和主婦面前挑唆,時時惡言中傷李瓶兒。西門慶要洗臉,她就說:「怪不得你的臉洗的比人家屁股還白」——因為西門慶特別欣賞李瓶兒的白屁股。西門慶要同她胡搞,她就衝著他說:「我不是你那可意的,你來纏我怎的?」(第二十七回)甚至乾脆說:「奴的身上黑,不似李瓶兒的身上白就是了。她懷著孩子,你便輕憐痛惜,俺們是拾兒,由著這等掇弄!」她甚至編造謊言對月娘說:「李瓶兒背地好不說姐姐哩,說姐姐會那等虔婆勢,喬作衙!」平地挑起了吳月娘對瓶兒的惱怒(第五十一回)。
潘金蓮的欲火不但燒死了兩個丈夫,同時也使她容不得丈夫身邊的所有女性。爭寵,嫉妒,「霸攔漢子」,乃至想方設法置人於死地。自從她嫁到西門慶家中後,憑著自己的風騷,又施展了賄賂小廝、寫曲道情、送物致意等種種伎倆,很快地掃清爭寵道路上的障礙,李嬌兒、孫雪娥、孟玉樓,乃至吳月娘,都不是她情場上的對手。她的妒忌心理,甚至容不得丈夫與娼妓胡混,與僕婦偷情。她幾乎駕馭住了那個不老實的男人,「寵愛愈深」。然而,正當她春風得意之時,在西門慶的妻妾隊伍中突然冒出了一個有財有色的六娘李瓶兒,竟使她一下子在各方面處於下風。特別是當第二十七回「私語翡翠軒」時,親耳偷聽到西門慶「誇獎李瓶兒身上白淨」和李瓶兒說自己懷hetubook•com.com有身孕時,她似乎要感到全軍覆沒了。但是,有勇有謀、敢作敢為的潘金蓮絕不甘心於自己的失敗,她立即發起了反撃。
但是,不管她怎麼利嘴巧舌,呼風喚雨,對她說來最致命的一刻還是來到了:「良久,只聽房裏呱的一聲養下來了!」生下的就是西門慶唯一的合法繼承人!在那樣一個社會裏,「母以子貴」,李瓶兒的地位從此就更加無法動搖。故潘金蓮聽得「闔家歡喜,亂成一塊,越發怒氣生,走去了房裏,自閉門戶,向床上哭去了」。
芸芸眾生,苦海無邊。社會所強加於人的,往往是人性的壓抑;而人性的弱點,又常常失之於人欲的放縱。因此,人生一世,常常在壓抑與放縱之間搖盪,完善而健全的人性難得,扭曲而變態的人性常見。一部寫人的小說,一個傑出的作家,要將人性引向美善,就不僅要暴露人性的壓抑,歌頌自我的覺醒,而且當以適當的筆墨刻露人性的扭曲和變異。況且,人的壓抑與反抗,常常是從人性的扭曲或扭曲的人性出發的。《金瓶梅》是一部寫「惡」的小說,側重於暴露假醜惡來將將人們的心靈引向真善美。請看,《金瓶梅》世界中男男女女們的人性大都是扭曲的,而這種扭曲,大都由於情欲的惡性膨脹所造成,小說就把這種扭曲的人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樣,她就趁瓶兒疏忽之時,故意把膽小的孩子「舉得高高的」,嚇得他受了驚,「發寒潮熱起來」,「奶也不吃,只是哭」。以後又三番兩次地藉故打狗,打丫鬟,「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丫鬟也被打得「殺豬也似叫」和*圖*書,驚鬧得病孩不得安寧。最後,她訓練了一隻名叫「雪獅子」的貓,平時「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一天,這雪獅子正「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餵他的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撲將官哥兒身上,皆抓破了」。官哥當場被嚇得「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被風搐起來」,不久就一命嗚呼了。這對潘金蓮說來是一場關鍵性的勝利,她高興極了。於是抖擻精神,乘勝追擊,指桑罵槐道:「賊淫|婦!我只說你日頭常晌午,卻怎的今日也有錯了的時節!你班鳩跌了彈,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兒,沒得倚了!王婆子賣了磨,推不的了!老鴇子死了粉頭,沒指望了!卻怎的也和我一般!」(第六十回)氣得李瓶兒病上加病,緊接著也離開人世。
潘金蓮本是個有才有貌的「女強人」,然而,她私欲惡性膨脹,人性被扭曲與泯滅。「淫」,不但使她殘害他人,同時也吞噬了自我,毀滅了人間美好的一切。人是什麼?有人說,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人啊人,如何平衡獸|性與理性的法碼,把握個人與社會的關係?笑笑生請潘金蓮來給我們上了這人生難得的一課。
她開始對瓶兒冷嘲熱諷,在精神上折磨她。剛聽罷他們私語後,大家湊在一起坐下來,「那潘金蓮放著椅兒不坐,只坐豆青磁涼墩兒。孟玉樓叫道:『五姐,你過這椅兒上坐,那涼墩兒只怕冷。』金蓮道:『不妨事,我老人家不怕冰了胎,怕甚麼?』……那潘金蓮不住在席上只呷冰水或吃生果子。玉樓道:『五姐,你今日怎的只吃生冷?』金蓮笑道:『我老和圖書人家肚內沒閒事,怕甚麼冷糕麼?』羞得李瓶兒紅一塊白一塊。」(第二十七回)
毫無疑問,潘金蓮的第一個丈夫死於她的「淫」,而第二個丈夫西門慶同樣是死於她的「淫」。就是她逼著疲憊不堪的西門慶亂飲淫藥,終於使西門慶油枯燈盡,藥不可治。而在西門慶將死之時,她一方面將責任賴得精光,對他毫不關心,甚至連「對天發願」也唯獨她與李嬌兒不肯做,顯得一無情義,而另一方面,到了晚上,還不顧死活地「騎在他上面」,弄得西門慶「死而復甦者數次」,十足地暴露了這個性|虐狂的嘴臉。作者兩次用了「騎在上面」的筆法,大有深意在焉:兩個丈夫雖然走的是兩條不同的路,但都是被潘金蓮的「騎在上面」送上了西天!
假如說,從她與張大戶的朝來暮往,到與西門慶的如膠似漆,都有虧於道德的話,那麼,她為了與西門慶「長做夫妻」,而親手將砒霜灌進丈夫的喉嚨,就完全跌進了罪惡的深淵。在整個謀害武大的過程中,她表現得是那麼的鎮定果敢、心狠手辣:當聽見武大來捉姦時,西門慶自知理虧而心怯,「便仆入床下去躲」,她卻「先奔來頂住門」,又激發西門慶來打武大:「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個紙老虎兒也嚇一交!」於是讓西門慶開拴打出,飛起一腳,踢倒武大。武大病倒在床上,「要湯不見,要水不見」,她卻每日「濃妝豔抹了出去」,與西門慶「做一處,只指望武大自死」。當武大被灌進了毒藥,她又「怕他掙扎,便跳上床來,騎在武大身上,把手緊緊地按住被角」,終於使丈夫「喘息了一回和_圖_書,腸胃迸斷,嗚呼哀哉」。其心腸之狠毒,其手段之殘忍,令人髮指!私欲的膨脹,使她完全喪失了人性,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罪犯。
她還到處罵街,發洩私忿,造成聲勢。特別是瓶兒臨產之際,可以說罵不絕口:「一個後婚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的孩子?」當小玉抱著吳月娘準備的草紙等臨月用的物品走來時,她又罵道:「一個是大老婆,一個是小老婆,明日兩個對養,十分養不出來,零碎出來也罷!」當孫雪娥慌慌張張來險些絆一跤時,她又挖苦道:「獻懃的小婦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搶命哩?黑影子絆倒了,磕了牙也是錢!……養下孩子來,明日賞你這小婦一個紗帽戴!」
潘金蓮,就是一個由情欲膨脹而人性被扭曲了的典型。她本是一個出身於小裁縫家的天真無邪的女孩子,最後竟成了一個「欲火難禁一丈高」的肉欲狂。這種欲火燒曲了她的人性。為了追求生理上的滿足,她的所有聰明才智都被肉欲轉化成無恥、陰險和狠毒,演出了一幕幕反人性的活劇。從毒殺武大郎,到整死李瓶兒,雖然帶有一點點自我追求、自我反抗的意味,但這種反抗本身帶有反人性的一面,她最終給人的印象無疑是:其人性喪失殆盡,成了一個十足的淫|婦,惡的化身。
她憤怒,她傷心,覺得自己慘敗,簡直走到了盡頭,但這位好強逞能的「女中豪傑」的性格裏絕沒有氣餒的成分。她在痛苦中很快地復甦過來。從此,她眼看著「西門慶常在她(瓶兒)房宿歇」,就以更瘋狂的忌恨和尖銳的言詞去刺傷瓶兒,去挑撥西門慶與她的關係,而更險和*圖*書惡、更毒辣的一招是抓住了攻擊的關鍵目標——新生的孩子官哥。因為在她看來,瓶兒「生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第五十八回)。因此只有從根本扼殺這一無辜的生命,才能達到剪除瓶兒的目的。
潘金蓮這個肉欲狂,她無意斂財,在西門家混了那麼久,最後還是個窮光蛋;她心無情愛,就是對臨死的西門慶也是那麼冷淡,對老娘更是隨意斥罵,甚至將私生子丟進毛司也毫不手軟。她心目中,就是「只要漢子常守著他便好,到人屋裏睡一夜兒,他就氣生氣死」(第五十九回)。由此,她就特別妒忌,「單管咬群兒」(第二十一回)。李瓶兒是被她咬得最慘的一個。第二個就是僕婦宋惠蓮。宋惠蓮曾經一時稍稍得寵於西門慶,她就醋勁大發說:「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把潘字吊過來哩!」結果宋惠蓮夫婦終於被她逼得「男的入官,女的上吊」。還有孫雪娥、李嬌兒、如意兒,乃至吳月娘,都程度不同地吃過她的苦頭,更不要說房裏的丫頭秋菊常常被她毒打、罰跪、指甲掐臉等,當作出氣筒了。潘金蓮的所作所為充分暴露了這個由淫而妒,由妒而卑鄙無恥、陰險毒辣,什麼人間罪惡都做得出來的盪|婦的真面目,人性完全被扭曲。貪欲者如西門慶、陳經濟等不可缺少她,但更多的人是害怕她,痛恨她。李瓶兒臨終前關照懷孕的吳月娘說:「娘到明日好生看養著,與他爹做個根蒂兒。休要似奴心粗,吃人暗算了!」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月娘的心。後來潘金蓮終於被月娘抓住把柄,斥賣出去,讓武松割胸剜心,落了個悲慘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