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春秋
曲為心聲
憶吹簫玉人何處也,今夜病較添些。……我為他在家中費盡了巧喉舌,他為我褪湘裙杜鵑花上血。
而西門慶在外面吃酒回來,逕到李瓶兒房中去了,兩個人放著一架小火盆兒喝酒。潘金蓮這邊冷冷清清,燈昏燭暗。待要睡了,又恐西門慶一時來;待要不睡,又是盹睏,又是寒冷。不免除去冠兒,亂挽烏雲,把帳兒放下半邊來,擁衾而坐,又唱道:
經潘金蓮的一批一挑,吳月娘的心動了,開始倒向了她的一邊。月娘就自我調侃道:「你我本等是瞞貨,應不上他的心,隨他說去罷了。」金蓮道:「不是咱不說他,他說出來的話灰人的心。只說人憤不過他。」那西門慶只是笑,罵道:「怪小淫|婦兒,胡說了你,我在那裏說道這個話來?」金蓮道:「還是請黃內官那日,你沒對著應二和溫蠻子說?從他死了,好菜也拿沒出一碟子來。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絕了,就是當初有他在,也不怎麼的。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麼?賊沒廉恥少根基的貨!」說的西門慶急了,跳起來,趕著拿靴腳踢他,那婦人奪門一溜煙跑了。
猛聽得房簷上鐵馬兒一片聲響,金蓮以為和-圖-書西門慶來到敲得門環兒響,忙使春梅去瞧。春梅回道:「娘錯了,是外邊風起落雪了。」金蓮聽了又彈唱道:
論殺人好恕,情理難饒,負心的天鑒表!心癢痛難搔,愁懷悶自焦。……
悶把幃來靠,和衣強睡倒。
懊恨薄情輕棄,離愁閑自惱。
潘金蓮唱的這首《二犯江兒水》屬《仙呂入雙調》,曾被《詞林摘豔》甲集收錄,題為《閨怨》;《雍熙樂府》卷十五也收錄,題為《題情》。這首曲子,被作者移用在這裏,由潘金蓮唱出,抒發了她的孤淒和怨恨之情,曲情與她的心境完全一致,曲辭與小說的情節融為一體,真是妙不可言。
在中國古代小說中,像《金瓶梅》那樣獨多戲曲描寫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當然,《紅樓夢》也有不少關於戲曲的筆墨,但與《金瓶梅》相比,畢竟是虛多實少。在一部《金瓶梅》中,從元明雜劇、宋元南戲,寫到明代傳奇,乃至各種雜耍和不見經傳的「步戲」之類的戲曲表演,形式多樣,幾乎是應有盡有。傳奇演出,有海鹽腔,也有蘇州子弟演出的崑山腔。我們可以常常看到西門慶遇到婚喪喜事,以及會親、慶壽、生子、加官、宴請https://www.hetubook.com.com賓客、店鋪開業、節日家宴時在廳堂裏演出,或者在女眷的深閨裏小唱。除了繪聲繪色的描寫演唱,不厭其煩地引錄唱詞之外,也寫到了點戲、行當、妝扮等等。據有人統計,全書共引用的劇碼有二十五個、單曲一百四十首、套曲五十套。所以,從保存戲曲史料的角度看,將《金瓶梅》稱之為明代嘉靖至萬曆年間的一部活的戲曲史,是當之無愧的。
又喚春梅去外邊瞧。春梅出去良久,回來道:「爹來家不耐煩了,在六娘屋裏吃酒的不是?」可憐這金蓮不聽罷了,聽了如同心上戳上幾把刀子一般,罵了幾句負心賊,由不得撲簌簌眼中流下淚來。一徑把琵琶兒放得高高的,口中又唱道:
懶把寶燈挑,慵將香篆燒。捱過今宵,怕到明朝。細尋思,這煩惱何日是了?想起來,今夜裡心兒內焦。誤了我青春年少。你撇的人,有上梢來沒下梢。
潘金蓮心裏就是擺不平,她對瓶兒「妒之於生前,更嫉之於死後」,就與西門慶在席上只顧拌起嘴來。這時的月娘還對金蓮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煩,兩個只顧且強什麼!」勸她出去伴客人。西門慶也到前面去陪吳大舅、應伯爵、溫秀才等人喝酒,到二更時方散。
和圖書
在旁邊的潘金蓮一聽此詞,就知道西門慶念李瓶兒的心思。瓶兒是她的老情敵,不禁勃然而起嫉妒之心,當即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臉兒上,這點兒那點兒羞西門慶,說:「一個後婚老婆,又不是女兒,那裏討杜鵑花上血來?好個沒羞的行貨子!」西門慶忙掩飾道:「怪奴才,我自知道,那裏曉得什麼!」於是兩個小優又唱道:
這一段故事,都是由一曲《集賢賓》「憶吹簫」引起的,經過反覆皴染,把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眷戀與對潘金蓮的無奈,潘金蓮對李瓶兒的嫉妒與對吳月娘的利用,吳月娘被潘金蓮的打動而對西門慶的不滿,寫得絲絲入扣。與此同時,由這一支曲子「極力將金蓮寫得暢心快意之甚,驕極滿極輕極浮極,下文一激便撒潑,方和身皆出,活跳出來也」(張竹坡批語)。《金瓶梅》借曲以寫心理,寫性格之高明,於此可見一斑。其實,這裏潘金蓮最後的一句話:「到明日,再扶一個起來和他做對兒麼!」更有另一層奧妙:推進情節的展開。因為這句話已是直指如意兒了。如意兒將是金蓮以後爭寵道路上的又一個障礙。張竹坡在《讀第一才子書金瓶梅法》中說:「惠蓮才死,金蓮可一快;然而官哥生,瓶兒寵矣。及官哥死、瓶兒死,金蓮又一大快。然而如意口脂,又從靈座生香,丟掉一個又來一個。」小說的故hetubook.com.com事也就這樣一環一環地推進。
一會兒,燈昏香盡,心裏欲去剔續,因不見西門慶來,又懶得動彈了。就唱道:
再看第七十三回,通過他人的演唱來描繪眾人不同的心情,刻畫他們不同的性格。這一天是孟玉樓的生日。當眾姊妹安席坐定後,西門慶不覺想起去年玉樓生日時,還有李瓶兒,今日只少了她,不由得心痛落淚。不一時,兩個小優兒來了。月娘不知西門慶的心情,吩咐唱一曲「比翼成連理」。西門慶這時心中只想著去世的瓶兒,哪有心情去聽「比翼成連理」,即吩咐:「你唱一套『憶吹簫』我聽罷。」兩個小優連忙改調唱《集賢賓》這首曲:
金蓮出來看著西門慶走進吳月娘的房間,就悄悄地走到窗下偷聽。當聽到月娘對白天兩個唱曲的水準有所不滿時,就躡足潛蹤地掀開簾兒進去,立在暖炕兒背後,又發作道:「你問他,正景姐姐吩咐的曲兒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葉的,教他唱什麼『憶吹簫』、『李吹簫』,支使的小王八子亂騰騰的,不知依那個的是。」這時,潘金蓮巧妙地將吳月娘引在西門慶的對立面,以爭取她的支持。接著又劈頭蓋腦地大批西門慶和李瓶兒道:「哥兒,你膿著些兒罷了。你的小見識兒,只說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懷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後婚老婆。什麼他為你和-圖-書『褪湘裙杜鵑花上血』,三個官唱兩個喏,誰見來?孫小官兒問朱吉,別的都罷了,這個我不敢許。可是你對人說的,自從他死了,好應心的菜兒也沒一碟子兒。沒了王屠,連毛吃豬。空有這些老婆,睜著你日逐只𠳹屎哩!現在大姐在上,俺們便不是上數的,可不著你那心的了。一個大姐姐恁當家理紀,也扶持不過你來?可可兒只是他好來!他死,你怎的不拉掣住他?當初沒他來時,你也過來,如今就是諸般兒稱不上你的心了。題起他來,就疼的你這心裏格地地的,拿別人當他,借汁兒下面,也喜歡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裏水好吃麼?」
不過,假如將它作為一部小說來品味的話,就可以看到這些戲曲描寫除了有調節氣氛、推進情節的作用之外,最主要的還是用來寫心,寫小說中人物的心理狀態和刻畫他們的性格。這裏,不妨先看借曲以直接抒情的一例。這如第三十八回《潘金蓮雪夜弄琵琶》,寫當西門慶與王六兒勾搭成姦後,多日不來潘金蓮房裏來了。金蓮空房寂寞,把角門打開,銀燈高點,等到二三更,只是不見動靜。在床上和衣兒又睡不著,就低低地彈了一曲《二犯江兒水》,唱道:
聽風聲嘹亮,雪灑窗寮,任冰花片片飄。
我為他耳輪兒常熱,他為我面皮紅羞把扇兒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