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裡春秋
半敬半嘲道與佛
原來世上,惟有和尚、道士並唱的人家,這三行人,不見錢眼不開;嫌貧取當,不說謊調詖也不成的。
然而,宗教與人的私欲在本質上是相矛盾的。當西門慶的私欲膨脹時,就把對宗教的虔誠全部拋到了汪洋大海中,他又變得那麼的不信神,不敬神,一切劣根性都暴露無遺。就在第五十七回他捐銀五百兩給永福寺長老後,月娘趁機勸他說:
這段筆墨,把兩個利欲薰心又相互欺詐的尼姑的醜惡面目暴露無已。小說作者行文至此,禁不住感慨道:「似這樣緇流之輩,最不該招惹他。臉雖是尼姑臉,心同淫|婦心。只是他六根未淨,本性欠明;戒行全無,廉恥已喪;假以慈悲為主,一味利欲是貪。」從中可見,作者對這類「緇流之輩」的厭惡和痛恨。
在《金瓶梅》的世界中活動的,不乏道士、和尚、尼姑之類,單從回目來看,有關道、佛內容的就佔了約五分之一,不可謂不多。但這裏的宗教,完全是被世俗化、實用化了的。小說通過對宗教的半信半疑與半敬半嘲,生動地刻畫了人物的心理活動,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無情地暴露了晚明宗教界的腐敗現象。
小說第二十回,作者用「看官聽說」直接插入了他的議論:
想不到西門慶卻笑著回答道:
這就把「佛祖西天」和「陰司十殿」和圖書來個大不敬,更不要說那些所謂「仙女」們了。在他眼裏,神仙與「貪財好色」的他統統是一路貨;這當然是為他的「沒正經」辯護。怪不得吳月娘說他是本性難移,「怎生改得」?
我們有時看到,西門慶也尊道崇佛,儘管這純粹是從他的現實私利出發的。第三十九回寫他為兒子官哥在玉皇廟「寄名」吳應元而打醮,是那麼的虔誠。先一日,就差玳兒送去了許多「寄名之禮」,併發帖請吳大舅等四位陪著陳經濟一起先到廟中瞻拜。當日,他沒去衙門,一早冠帶整齊,騎著大白馬,逕往玉皇廟。進入壇中香案前,就洗手,跪請上香。打動法鼓後,又重新換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前宣念齋意,希望能保佑他闔家安吉,又能升官發財。整個過程充滿著敬意。第五十七回寫西門慶對佛門同樣十分尊重。當東平府永福寺長老來募緣時,一席話就把西門慶的心兒打動了,他不覺歡天喜地地又恭恭敬敬捐上了五百兩銀子,並說要「有意做些善果」。整部小說中,也寫了一些頗為正派的道士與和尚,如五嶽觀道士潘法官,「威儀凜凜,相貌堂堂,若非霞外雲遊客,定是蓬萊玉府人」,「常在壇前護法,每來世上降魔」。當李瓶兒病重,請他來施法後,西門慶即送他一匹布、白金三兩,作經襯錢。他卻說:「貧道奉行皇天至道,對天盟誓,不敢貪受世財,取罪不便。」推讓再四和圖書,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其他如東京太乙宮提點黃真人和泰山雪澗洞普靜禪師,都是得道高人,小說對他們充滿著崇敬。
就將和尚、道士與妓|女等而同之,看成是世上最貪財的一夥。這裏不妨以第六十八回寫薛、王兩個尼姑印經、念經事,看看她們欺心貪財、爾虞我詐的醜惡嘴臉。
哥,你天大的造化!生下孩兒,你又發起善念,廣結良綠,豈不是俺一家兒的福分?只是那善念頭怕他不多,那惡念頭怕他不盡。哥,你日後那沒來由沒正經、養婆兒沒搭煞、貪財好色的事體,少幹幾樁兒也好。攢下些陰功,與那小的子也好。
早在李瓶兒生前,王姑子背著薛姑子受了五兩銀子、一匹綢子,答應在李死後為她誦經。但到瓶兒真的死後,王姑子卻壓根兒沒有什麼念經的動靜。而薛姑子聽說月娘許下初五日瓶兒斷七時,將請眾尼僧來念經,拜血盆懺。於是瞞著王姑子,買了兩盒禮物悄悄去見吳月娘,攬去了李瓶兒斷七經懺的生意。後來,王姑子打聽得知,慌忙大清早晨走來西門慶家,說薛姑子攬了經去,要經錢。月娘怪他:「你怎的昨日不來?他說你往王皇親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一聽知道是薛姑子瞞了她,就說:「這個就是薛家老淫|婦的鬼。他對著我說,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經。」接著就忙問:「經錢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兒不留下?和-圖-書」月娘回答她說:「這咱哩!未曾念經,經錢寫法都找完了與他了。早是我還與你留下一匹襯錢布在此。」教小玉連忙擺了些昨日剩下的齋食與他吃,把與他一匹藍布。這王姑子心裏忿忿不平,口裏喃喃吶吶罵道:「我教這老淫|婦獨吃!他印造經,賺了六娘許多銀子(按:這是指第五十八回寫到李瓶兒曾給薛姑子一隻銀獅子印經)。原說這個經兒咱兩個使,你又獨自掉攬的去了。」月娘也戮穿她說:「老薛說你接了六娘血盆經五兩銀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時,我在家請了四位師父,念了半個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掛口兒不對我題?你就對我說,我還送些襯施兒與你。」那王姑子便一聲兒不言語,訕訕地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
你的醋話兒又來了。卻不道天地尚有陰陽,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緣簿上注名,今生了還。難道是生剌剌搊搊胡扯、歪廝纏做的?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黄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只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姦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
作者厭惡與痛恨這類「緇流之輩」,還著力描寫了他們的「好淫」。像那個王姑子,就公然給西門慶家中的妻妾們講「葷笑話兒」,在第二十一回hetubook.com•com中,寫她講了個「公公相個外郎」,到「六房裏都串到」的笑話。外郎,衙門裏的史曹。六房,衙門中的辦事房,有刑、吏、禮、兵、戶、孔目六處。這個笑話隱指「扒灰」,公公到媳婦房裏到處竄,而又與西門家六房相合,逗得眾人都笑了。第五十七回,作者又揭了薛姑子的老底:原來這薛姑子不是從幼出家,少年間曾嫁丈夫,在廣成寺前居住,賣蒸餅兒生意。不料生意淺薄,那薛姑子就有些不尷不尬,專一與那些寺裏的和尚行童調嘴弄舌,眉來眼去,說長道短。乘那丈夫出去了,茶前酒後,早與那和尚們刮上了四五六個。以後丈夫得病死了,他因佛門情熱,就做了個姑子。做了尼姑後,又專門給那些要偷漢子的婦人與和尚們牽線搭橋,做「馬八六兒」,多得錢鈔。所以,連西門慶這樣的人見了她也討厭,一開始就因為她窩藏阮三與陳小姐在方丈內歡愛而被西門慶打了二十大板。尼姑如此,和尚也不堪。第八回寫那些和尚們見了潘金蓮,「一個個都昏迷了佛性禪心,一個個都關不住心猿意馬,都七顛八倒,酥成一塊」。清河縣永福寺的道堅長老,也是專門睃趁施主嬌娘,引誘良家少婦,「淫|情動處,草庵中去覓尼姑;色膽發時,方丈內來尋行者」,「仰觀神女思同寢,每思嫦娥要講歡」,是個正宗的老色鬼。佛門如此,道觀也相同。晏公廟中的道士金宗明,就常在酒店包佔樂婦,在廟內雞|奸徒弟,陳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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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就是他勾搭的對象。泰山碧霞宮的住持石伯才,也把兩個十六歲的徒弟背地裏當作老婆,一片烏煙瘴氣。《金瓶梅》中的宗教天地,也是一個世俗的世界。作者是用一種世俗的眼光來看這些俗世中的僧尼道長。明代社會,嘉靖崇道,萬曆好佛、芸芸眾生,趨之若驚,但多為凡夫俗子,難能成得道高明之士;寺廟普建,卻廣為藏污納垢之所。有湛然圓澄者著《慨古錄》不無感慨地說:當時的僧界「或為打劫事露而為僧者,或為牢獄逃脫而為僧者,或為妻子鬥氣而為僧者,或為負債無還而為僧者。或夫為僧而妻戴髮者,謂之雙修;或夫妻皆削髪而共住庵廟,稱為住持者;或男女路遇而同住者;以至奸盜詐偽,技藝百工,皆有僧在焉!如此之輩,既不經於學問,則禮義廉恥皆不之顧,唯於人前假裝善知識,說大妄語……哄誘男女,致生他事!」難怪當時有人著小說名曰:「僧尼孽海」。僧尼本求淨界,而今卻成孽海,這正是晚明佛門道觀的寫照,也是《金瓶梅》作者眼中的「淨界」。至於真正能除魔伏怪、普渡眾生的「真人」、「活佛」,或許在世上也有一二,或許只是作者理想中的存在吧?
假如說西門慶上面一段話只是對虛幻中的神仙半嘲半戲的話,那麼在小說中更多的則是對現實中的道士、和尚、尼姑的無情鞭撻。除了極少數如潘道士、黃真人與普靜禪師這「兩個真人,一個活佛」外,其餘幾乎都是貪財好淫的反面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