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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霖說金瓶梅

作者:黃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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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心獨運 寫醜見美

匠心獨運

寫醜見美


《金瓶梅》是否臻於這種入神的藝術境地尚可討論,但無疑是作了可貴的嘗試。可惜的是,我們有些批評家習慣於公開說教,面命耳提,誤以為《金瓶梅》的作者是以冷漠的態度、厭世的哲學來對待人生,指責他態度曖昧,愛憎不明,以致美醜不分,以醜為美。這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事實上,作者冷酷地安排他筆下的幾個主要人物一個接一個地、不可抗拒地落得悲慘的下場,就已鮮明地透露了他的審美傾向。至於在具體描寫中,我們同樣可以感受到隱藏在畫面背後的作者的感情脈搏。且看第五十五回蔡京宴請西門慶的一幅場景:
(蔡京)見說請到了新乾子西門慶,忙走出軒下相迎。西門慶再四謙讓:「爺爺先行。」自家屈著背,輕輕跨入檻內。蔡太師道:「遠勞駕從,又損隆儀,今日略坐,少表微忱。」西門慶道:「孩兒戴天履地,全賴爺爺洪福,些小敬意,何足掛懷。」兩個喁喁笑語,真似父子一般。二十個美女一齊奏樂,府幹當直的斟上酒來。蔡太師要與西門慶把盞,西門慶力辭不敢,只領的一盞,立飲而盡,隨即坐了筵席。西門教書童,取過一隻黃金桃杯斟上滿滿一杯,走到蔡太師席前,雙膝跪下道:「願爺爺千歲!」蔡太師滿面歡喜道:「孩兒起來。」接過便飲個完。和-圖-書
第二類是《金瓶梅》所用的基本手法。它在更多的地方是不加任何主觀色彩,「純然以不動感情的客觀描寫」(鄭振鐸語)所謂「筆蓄鋒芒而不露」(張竹坡語),只是通過藝術形象本身來給人以啟迪和教育。後來深受《金瓶梅》影響的《儒林外史》臥本回評者就稱讚這種藝術手法為:「直書其事,不加斷語,其是非自見也。」近代的懺綺詞人在《檮杌萃編序》中對塑造反面人物有更深一層的認識。他認為寫醜角惡棍不能僅僅停留在「具鬼之形狀,居鬼之名稱」而要「能寫貌為人而心為鬼,名為人而實為鬼」,表面上看來「明明一完好之人也,而有識者一見而知其為鬼」:
當然,《金瓶梅》所寫之醜並非都能見美。這是由於作者的道德觀念、美學理想本身存在著缺陷,或者在暴露醜惡時失卻控制,缺乏分寸,於是對那些醜言穢行有時不但不加譴責反而津津樂道起來,使整部小說難免攙入了一些「以醜寫醜」的雜質。但總體說來,這畢竟是一些雜質而已,並不能掩蓋它寫醜見美的整體光輝。不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它可以告誡後來的作家:創造藝術的醜,必須自己先淨化一顆美的心。
這裏除了宣揚天道循環、因果報應外,主要就是強調了善惡的對立,清楚地表明作者的整個藝術構思就是用「善」來否定「惡」。他把豪橫的西門慶,顛狂的經濟,淫佚的瓶梅,都當作醜惡的典型,否定的對象。此外如對幫閒、尼姑、娼妓、媒婆一類,他幾乎都加旁白予以嚴厲地譴責。於此可見他是有自己的道德觀念和美學理想的,假、惡、醜在《金瓶梅》裏顯然是處於被批判和否定的位置的。
在中國小說發展史上,《金瓶梅》以另一種新的姿態引人注目:它不致力於歌頌真、善、美,不去刻畫帝王將相、神佛仙道等「高大形象」或正人君子,而是著重描寫社會的假、惡、醜,網羅了形形色|色的人間惡棍與男女小丑;整個世界充滿著淫邪奸亂,色彩是昏暗的,氣氛是令人窒息的。在這裏,幾乎沒有光明,沒有正義。這種一反常態的藝術嘗試,不能不使有的人擔心:這是不是「以醜為美」會「壞人心術」?



其實,藝術描寫的對象本沒有美和醜的界限。美和醜本來就是一和_圖_書對孿生兄弟。作家有興趣歌頌美,也有權利描繪醜,而笑笑生活動的時代本來就是一個昏天黑地的時代。西門慶、應伯爵之流活躍於市井,蔡太師、宋徽宗之輩充斥於朝廷。「文學所以叫藝術,就是因為它按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它的任務是無條件的,直率的真實。」(契訶夫《寫給瑪.符.基塞列娃》)真實地把當時社會中種種醜類集中起來,加以典型化,正是一個有良心的作家的神聖職責。果戈理說得好:「如果你表現不出一代人的所有卑鄙齷齪的全部深度,那時你就不能把社會以及整個一代人引向美。」《金瓶梅》正是一部力圖暴露那個卑鄙齷齪的時代的書。它描寫醜,否定醜,正是創造美,把一代人引向美。
那麼,寫醜,怎麼見美呢?「以醜為美」與「寫醜見美」的區別何在呢?這關鍵是在作家的態度。作家描繪醜時,是為醜而醜,以醜寫醜呢?還是用一支真善美的筆去暴露醜、鞭撻醜、否定醜?顯然,《金瓶梅》屬於後者。它所描寫的醜是一種被否定的醜,在否定中給人以愉悅和痛快,得到一種美的享受,從而激發並引導人對於美的追求。這種否定一般可分成兩類,一類是用明確的語言對壞人壞事、醜言醜行加以詛https://m•hetubook.com•com咒,甚至作者通過介入文字直接發表議論。這種手法受說唱藝術的影響,其優點是比較明朗、強烈,但往往游離了作品的客觀描寫,有節外生枝、強加於人之嫌。另一類則比較深沉。作者只作冷靜的、客觀的描寫,把褒貶愛憎深藏在人物性格的自身發展之中,潛移默化地起著作用。在《金瓶梅》中這兩類手法都用,而於後者更顯功力。第一類,如在作品中經常可以見到罵西門慶「浪蕩貪淫」,「富而多詐奸邪輩,欺壓善良酒色徒」,「有錢便是主顧,那計綱常禮教」,罵潘金蓮為「潑賤」、「淫|婦」、「九條尾狐狸精」等等,其憎惡之情溢於言表。特別是在西門慶和潘金蓮這一對狗男女喪命時,作者所引的詩論都是很有針對性的,即都強調「善」來批判這兩個「惡」的典型。第七十九回西門慶嗚呼哀哉時,就引了「為人多積善,不可多積財;積善成好人,積財惹禍胎」的古人格言。第八十七回武松將殺潘金蓮時,作者又引詩曰:「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到全書結束時,作者又再一次強調「西門慶造惡非善」,並有詩為證云:
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
西門豪橫難存嗣,經濟顛狂定被殲。
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
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萬年作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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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這裏描繪的是「一種親愛情景」(崇禎本眉批),一無論斷。正直善良的讀者讀至此,難道會誤解成作者在歌頌蔡京的禮賢下士,或者西門慶的尊重長者嗎?不,只能感受到這兩個醜類一貪財,一附勢,相互勾結,狼狽為奸,猶如自己把他們痛罵了一頓似地從心裏覺得無比痛快。這是因為讀者能通過自己的審美活動,對客觀的形象加入主觀成分,辨得清美和醜,產生了愛和憎,在感情上與作者產生了交流,引起了共鳴。這就是純以寫醜而能見美的奧秘所在。因而,越是把假惡醜暴露得淋漓盡致,就越是令人嚮往真善美。這正如評崇禎本批點者指出的:《金瓶梅》一書,「凡西門慶壞事必盛為播揚者,以其作書懲創之大意矣。」它播揚其醜,並不是宣揚其醜,恰恰相反,正是為了懲創其醜。在這懲創否定之中,讀者當然會油然而起嚮往它的反面:真善美。
作者未嘗著一貶詞,而紙上之聲音笑貌,如揭其肺肝,如窺其祕奧,畫皮畫骨,繪影繪聲,神乎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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