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春風秋雨
共飲珠江水
蝦球一踏上鱷魚頭的座駕差艦,他就驚叫起來道:「哦!這隻艦我坐過呢!它把我像監犯一樣從大鵬灣運到廣州來,化灰我都認得它!」
巫營長看見張圑副監視了大副,他就走到艙面向所有的代表下命令道:「各位同志!我們給出賣了!我們受騙了!岸上的鐵甲車在等著我們,監牢在等著我們,我們決不束手被擒!大家鎮定一點,聽我的指揮!」眾人的怒火燃燒起來了,個個磨拳擦掌,都要拚死自救。蟹王七拉蝦球的手道:「快到艙底去!岸上的機關槍是沒有眼睛的。」蝦球道:「為甚麼要抓他們打他們呢?」蟹王七道:「誰曉得他們為甚麼?我們理不清他們的事情,走吧!」蝦球還是不動。他苦悶著,呆看著艦上的騷動。
蟹王七、蝦球兩人望著艦邊的滔滔江水,各有各的心事。在蟹王七想來,他自從在香港爆倉之夜,跟蝦球發過誓不找亞娣以來,他是的確遵守著這個誓言的。可是他現在設身處地來替他的這個小兄弟想一想,他這番回到廣州,見了亞娣,還續不續往日的緣份呢?續下去是不是有福呢?女的比男的大了四五歲,是不是好的搭配呢?更重要的問題是:現在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麼?今天有甚麼「業」可「立」呢?十六歲,成「家」也嫌太早了。蟹王七是這樣去關心蝦球的。蝦球呢,他對亞娣的那種曇花一現的愛情,已經枯萎了,這並不是因為他還記恨白宮酒店的一幕,而是現在有更多的東西填滿著他的心胸。自從他結識了牛仔,並跟他一起經歷了一段艱難生活之後,他的心胸開闊得多了。他的感情慢慢地移植在牛仔的身上了。他為了跟牛仔分手曾經淌過眼淚,一如他曾為亞娣的棄他而淌過眼淚一樣,都同樣是流的真摯的眼淚,但後者的情景早已淡忘,前者的情景卻一刻比一刻勾起他的憶念。他對牛仔的愛,跟時間的飛逝正成正比例,時間愈長,他惦念牛仔的情意也一樣長。他這時想到鱷魚頭肯收牛仔做勤務兵,他很疑惑,他不知道該不該替他的小兄弟高興。如果說,從此牛仔就有飯吃了。這對於牛仔,並不是怎樣一個好消息。因為「吃飯」這一件事情之對於牛仔,簡直不成其為問題。他從來就沒有一刻鐘為這件事情操過心的。他再想到他自己,又不知道鱷魚頭怎樣安置他。從前跟鱷魚頭爆倉賣命,現在鱷魚頭升官發迹了,俗話說水漲船高,現在「水」是漲了,他也能跟著「高」起來麼?眼前的蟹王七就高升了中隊長,要是鱷魚頭也給他委一個甚麼小隊長,派他跟著那些中隊長的尾巴去看管賭館煙館,去幫雷公得之類的人的忙,又怎樣呢?他思索著他的前途,有不少問題要求他自己解答,需要www.hetubook.com.com他自己決定,他沒有足夠的能力,來解答、來作決定,他的心亂了。這時蟹王七打破了沉默的空氣,問道:「蝦球,你在想甚麼?」蝦球問道:「你身上有錢麼?」蟹王七即刻從褲袋裡摸出一疊鈔票來,分一半給他,蝦球也不理會有多少,就放進口袋裡去。蟹王七道:「上岸我陪你到四牌樓去買一身衣服,洗一個澡,剪剪頭髮。」蝦球道:「不!我要去芳村孤兒院一轉。」蟹王七道:「見你的鬼!黑漆漆的晚上,你摸到芳村幹甚麼?我告訴你,今晚各事停當後,你去找亞娣,請她吃一頓好的!」蝦球想一想後說道:「同你一道我就去,我自己不去!」這句話叫蟹王七思索了許久。這時候,愛群酒店的燈光在望了。
蟹王七過來親熱地拉蝦球的手。蝦球絕處逢生,真是百感交集。他一下子碰見了這許多熟人,好像是一場夢。要不相信是真的,蟹王七的手掌又握得這麼實在而有力。蟹王七小聲問道:「你幾時出獄的?王狗仔沒有告訴你我們的通訊處嗎?」蝦球道:「沒有呀!他正要我們跟他做一世的馬仔呢。我坐滿三個月就出來了。」蟹王七道:「你辛苦了!回廣州好好歇一歇吧。」停了一刻他又悄悄在蝦球耳邊道:「亞娣也在廣州呢,我好久不曾見她們了。」蝦球聽到亞娣也在廣州,他的心不禁一跳。
蟹王七、蝦球兩人手牽手跟在鱷魚頭的後邊,離開有利飯店,朝碼頭走去。煙屎陳早在舢板上迎候他們。鱷魚頭在舢板上問蝦球道:「你的媽媽好嗎?」蝦球很難過地答道:「很好。」他想起洪少奶來,就問道:「洪太太好嗎?」鱷魚頭給這一問也問得很難過,他半晌才隨便應道:「她很好。」
大副拉響了兩聲汽笛,揩了額角上的汗水,把差艦駛回天字碼頭去。
在司舵室内,大副跟張圑副道:「我也不同情他們這樣做法,我可以把船駛離碼頭,但駛離太遠是不行的,他們一定當叛艦看待掃射機關槍,我們白白犧牲是不值得的。我現在開慢船,大家最好是跳水游上岸去,省得流血。這樣好不好?」張圑副想想不敢決定,他找巫營長商量,兩人都不能決斷。這時那個躺在司舵室甲板上裝死的鱷魚頭,他聽了他們的談話,他倒是有決斷的。他想到他留在船上,對著暴怒的軍官們,只有死路一條,他就一骨碌爬起來,解下外衣和皮鞋,然後大聲對眾人嚷道:「各位同志!岸上要掃射機關槍了!我們不如留下性命再作打算吧!巫營長,艦上的救生設備全聽各位自由動用!會游水的跟我來!」說罷,他就衝下司舵室,跑到艦旁,果真縱身跳下珠江去了。
差艦停在江心,在緩和_圖_書緩地打轉。機輪部的人全走上甲板來打聽消息。蟹王七對蝦球道:「在船面上急險得很!你能游得多遠?」蝦球道:「三個珠江那樣寬我都游得過!」蟹王七道:「那就好極了!現在把上衣脫下來,把褲子紮好,脫掉鞋,準備好。槍聲再響,我們就跳下去!向南岸游,跟著我,知道嗎?」蝦球道:「好!」
蝦球天真地大聲叫起來道:「七哥,多高的洋樓啊!比香港半島酒店還高哩!」蟹王七道:「那是廣州有名的愛群大酒店,十三層高。間間房都住滿了人,上面還有大酒樓呢。」蝦球道:「你上過麼?」蟹王七道:「當然上過啦!有錢飲茶,誰都可以上去。我明天如果不回魚珠,我就帶你去飲茶。」蝦球道:「洪先生的司令部不在廣州嗎?」蟹王七笑了起來,他在蝦球耳邊小聲道:「洪先生的司令部很多。他還是跟在香港時一樣,到處胡鬧。他有一個司令部在新亞酒店五樓,女秘書是黑牡丹,是一個改邪歸正的癡心女仔;一個司令部在六樓,女秘書是洪少奶。她比洪先生更有辦法,屁股沒有一天離開過汽車,番鬼佬也吊她的膀子。嘿!廣州新聞多到講不完,慢慢再講吧。」蝦球記起他曾親眼看過洪少奶跟馬專員親過嘴,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他問道:「她們不吵架?」蟹王七道:「妙就妙在這群男男女女扮盲裝聾,相安無事。要是我,嘿,十條命案都鬧出來了!」蝦球道:「那像你動不動就要殺人!」蟹王七道:「我沒有他們那樣大量,我們的肚子都很小,不能裝得下自己老婆的契家佬在裡面划船!蝦球,你能嗎?」蝦球笑道:「我也不能。裝一個都不能,何況一船!」兩人捧腹笑了一陣,蟹王七笑道:「那麼你又拉我同去找亞娣幹甚麼?我在香港發過誓後就不去惹她了。」蝦球正容答道:「七哥,不要提這件事。我從前做了傻事,我在她的眼裡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蟹王七聽了這句話,他很坦白告訴蝦球道:「不瞞你說,我跟她是鬧著玩的;誰有心腸在她身上打甚麼白頭到老的主意呢!口渴喝杯涼水解解熱,背轉身大家都忘了,就是這麼一回事。你想,我們這種朝不保夕的人,又有誰看得上我們呢!你說是不是?」蝦球認為蟹王七倒是說的真話。
鱷魚頭聽蝦球說坐過這隻差艦,他問道:「你幾時坐過來?」蝦球道:「上星期從大鵬灣出發,一直就坐它到廣州。」鱷魚頭道:「是不是那位三不怕艦長帶領你們的?」蝦球道:「不錯啦,就是他!是他硬把我當壯丁抓來的。」鱷魚頭笑道:「他抓來的壯丁全都逃光了。」蝦球道:「我也是在沙河途中逃脫的呢!同我一起逃走的還有我的小兄弟牛仔,和圖書他比我小三歲,我把他送到芳村孤兒院去了。」蟹王七道:「蝦球,你本領真大,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還有工夫照顧自己的兄弟,你真夠義氣!」鱷魚頭道:「你的小兄弟如果是靠得住,你就叫他出來跟我做勤務兵吧。」他說罷就去上司舵室去,招呼大副把差艦開到沙溪碼頭邊去接那些失業軍官代表們。
巫營長一手抓住雷公得肩上的衣服,朝正他的下頦就是重重的一拳!這一拳,打得他倒在飯店的櫃枱邊。首席保長跑過來扶起雷公得,問道:「亞得,你幹甚麼得罪這位官長?還不快點走開!」這時,鱷魚頭也跑到蝦球的身邊問道:「蝦球,你在這裡幹甚麼?幾時出來的?怎麼不寫信給我?」這一串問話,蝦球也不好答覆。雷公得對首席保長道:「就是他呀!他領了我們幾百萬安家費拿去賭,賭輸精光又逃避兵役,這是犯法的呀!我依法捉他,這個傢伙在街上阻礙我,還打了我幾拳呢!」他說時指著蟹王七,蟹王七暗自好笑。蝦球大聲分辯道:「大家聽我說吧!我借他二百萬元,他抽去了六十萬元手續費,還叫我在安家費的領條上打指模,天曉得那領條上填的是多少百萬千萬?我實收一百四十萬,照數還他一百四十萬,他不肯,一定要我賭,我一氣就賭輸了!大家評評吧,即刻借一百四十萬,即刻要還二百萬,天下事有這個道理嗎?」蝦球的控訴,失業軍官們最為同情。那個圑副也記起他來了,他跑到雷公得的面前指著他的額角罵道:「你們這些人命販子,該活活拉出去槍斃!」鱷魚頭對首席保長道:「這孩子從前是我公館的後生,我現在帶他回去,這筆安家費我填出來就是了。」首席保長連忙道:「哪裡話,哪裡話!副司令領他回去就是了。」
鱷魚頭的差艦駛過了燈光如晝的西濠口,駛過了喧鬧的西堤,穿過了珠江鐵橋,駛向燈光黯淡的南堤天字碼頭。
巫營長的預感,不幸竟成了事實。事情並不是鱷魚頭要押他們到集中營去領功,而是鱷魚頭參加了趙科長的陰謀,誘這批為首作亂的軍官代表坐上自己的差艦,慢慢開駛,讓趙科長好有充分的時間在廣州布置,把他們一網打盡。
差艦慢慢靠近碼頭,距離縮短為三十咪達了。巫營長一把拉住張團副道:「你跟我來!」他們跑上了司舵室,巫營長一把握住鱷魚頭的胸衣,喝道:「老洪,你出賣我們了!我們一萬幾千個老小沒有飯吃都是你的功勞!我跟你拚命!」張圑副就閃電似的擊了他一拳,並繳了他腰間的手槍。鱷魚頭求饒道:「這……這……這不是我的主意,這是趙科長奉上頭的命令辦理的。這不關我的事……」巫營長又重擊了他一拳,把他擊和圖書倒了。張圑副用手槍指著大副道:「老兄,停船!開過河南!你泊天字碼頭我就要你的命!」
鱷魚頭跟巫營長道:「大家要是賞光,我把差艦開到碼頭邊來。八千元一個人的電船費,大可以省掉了。」巫營長遲疑不決,他的同僚道:「好吧!我們大家就坐差艦回去。」
差艦比來時開得緩慢。鱷魚頭叮囑大副:「慢慢開駛!一路賞看月色。」蟹王七跟蝦球兩人在艦旁話舊。蝦球問:「七哥,你現在幹甚麼?」蟹王七道:「我當中隊長。仍舊是洪先生的部下。你不知道嗎?他現在當了副司令又兼艦長,猛得很呢!」蝦球看見蟹王七得意洋洋,問他:「你有多少部下?」蟹王七道:「名冊上有一百三十多個,其實在隊部的只有十幾個人。」蝦球問:「其他那麼多人到哪裡去了?」蟹王七道:「他們在各地保護賭館煙館。」蝦球忍不住笑道:「在香港時聽人說過日本鬼有一個久留米師團,我們洪先生帶領的,大概是番攤師圑吧?哈哈!」蟹王七也嘲笑自己的隊伍道:「不如就叫色寶師團吧!」兩個人笑做一團。蝦球又問道:「你的部隊同甚麼人打仗呢?」蟹王七道:「從沒打過仗,但上頭發下一些子彈時,就叫我們準備打游擊隊。」蝦球道:「你們打了沒有?」蟹王七道:「他們不|穿軍服,頭上又沒寫明是游擊隊,到哪裡去找他們?」蝦球又哈哈哈笑起來。他問道:「你想省點工夫要游擊隊上門來找你?」蟹王七道:「算了吧,我不去找他們,也燒香望他們不來找我。」蝦球道:「我在寶安縣鄉下親眼看見過游擊隊打仗。好厲害!他們不響一槍,五分鐘内就把警察所全部繳械!七哥,你千萬不要去惹他們!」蟹王七道:「我們保護自己的煙館賭館,各人自掃門前雪,不理他人瓦上霜,誰去惹他們?」蝦球想到沙溪那些賭館煙館的武裝保鑣和人命販子雷公得們,一幅陰森恐怖的景象還留在腦際,現在聽蟹王七說他就是保護這樣的地方,他的部下爪牙就是雷公得一類的貨色,他有些悶悶不樂,沒興趣說下去了。
岸上汽車的燈頭集中向艦上照射,一會,一排步槍「咯吱——嗚!」向艦面射擊過來,蟹王七應著槍聲,同蝦球一同動作,縱身跳下江心。他們潛游了幾秒鐘,就一同游上江面,肩並肩地向南岸游過去。
趙科長的快艇一到沙面,他就跳上岸去打一個電話到馬專員公館去找他的「參座」。馬專員的二小姐接電話,她答趙科長道:「你是趙科長嗎?今晚來不來跳舞?現在快到時間了。」趙說道:「二小姐,今晚沒空陪你跳舞,我有重要的任務要完成呢。」二小姐道:「甚麼重要任務?你的頂頭上司剛才和了一副門前清滿貫呢。我m.hetubook.com•com爸爸輸給他五千萬。」趙說道:「我正是要找參座講話,多煩你請他來吧!」二小姐去通知那個禿頭參座,他接上耳筒,聽了趙的扼要報告後,他不斷說:「好的!好的!你做得很好!天字碼頭麼?好的!好的!我馬上下達口頭命令。好的!好的!我叫特務連受你節制。記得!最好不要驚動市民!以不開槍為原則,知道嗎?好的!好的……」他放下了耳機,再搖電話回他的部裡去,通知部裡把圍捕軍官代表的隊伍派到天字碼頭去。
專使趙科長坐他的快艇開走了。有少數軍官迷戀著賭場,叫艇在沙溪過夜,多數軍官都下了鱷魚頭的差艦,在夜色朦朦中趕回廣州去。
其他的軍官代表都失去了主宰,紛紛跟著蟹王七、蝦球後邊,跳離差艦。巫營長和張圑副等大家離開之後,他們兩個人才從司舵室的外壁取下了兩個救生圈,最後離開差艦。
蝦球記得這地方正是他被解押上岸的地方。差艦放慢速率,當它在距離碼頭約五十咪達的地方,不知道是岸上哪一個冒失鬼用強力的電筒向艦身上下掃射,機警的巫營長借電筒的尾光,看見岸上有一隊武裝士兵,個個都上了刺刀作準備戰鬥的姿態,附近又有幾輛鐵甲大型軍車,人影到處閃動。他的心一跳,他緊握張圑副的手臂道:「張圑副,你看岸上!事情不好了!」張圑副道:「你的意思是說他們要圍捕我們嗎?」巫營長道:「這還有甚麼出奇呢?他們現在不是天天在廣九路上搜捕我們嗎?」張圑副頓足大罵道:「大騙局!我們上當了!」
巫營長跟那位張圑副正從船尾走向艦頭,他聽見蝦球的聲音,就走過來拍拍他的肩頭問道:「蝦球,你四海為家,今天找到家了吧?」蝦球笑笑。巫營長又道:「你賭輸了一百四十萬,不用還一個錢,你快要走好運了。」蝦球道:「走好運嗎?天才曉得。你們才是走好運呢!」巫營長道:「我們走好運嗎?我們的性命,現在握在洪副司令的手上。他如果心橫,他可以把我們押起來送到集中營去。這就是我們的好運!你說他敢不敢?我說他敢,但我的同行都說他不敢。我現在很懊悔坐他的差艦,但願他不敢,要是他敢,我就先扼死他!」蝦球聽了這話,吃了一驚。
大家想不到鱷魚頭有這一著,正在亂成一團。岸上的趙科長看見差艦超越過天字碼頭不停靠,他知道一定發生變故了。他拔出左輪,朝差艦一連開了三槍,向艦上發出警告。大副聽見槍聲,又向巫營長道:「大家分頭離艦吧!現在還來得及,再遲恐怕不行了!岸上已經開槍警告了!」
鱷魚頭的差艦緩緩駛過了黃沙,進入白鵝潭。燈光照耀著珠江兩岸的夜景是美麗的。黑暗像一抹油漆,塗蓋了眼睛所能看見的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