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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球傳

作者:黃谷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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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春風秋雨 狂嘯的海

第二部 春風秋雨

狂嘯的海

蝦球排開眾人衝上前去,他看見牛仔赤|裸的身體,圍著一根褲帶,一雙憤怒的眼睛望著他。他凑近牛仔,呆了一陣,喉嚨像給甚麼東西塞住了,說不出話來。他的眼淚掉在牛仔的臉上,好久好久,他才說出一句話來:
山巖腳下的幾座新墳,靜靜地在那兒躺著。
夜色深沉,大海在哭泣,在嘯叫。蝦球沒有閒暇傷心,他沉著氣,均匀著呼吸,在慢慢浮游。千千萬萬的少年死去了,他是死剩中的一個。在過去有許多偶然的遭遇讓他不死,可是如果沒有加上他本身的掙扎,他也早不能活下來了。他這時對著那麼遠距離的海岸,再不去估計自己到底有沒有力量游到岸邊,只顧調節自己的呼吸動作,頑強地、沉著地掙扎上前。死神等在他的後邊,他上前一步,就離開它遠一步。海浪從後邊擊來,他隨時知道,他的方向沒有弄錯。
時間進行得多慢呀!度過一個半夜,就好像度過了一年。得到浪潮的幫助,蝦球漂泳了好幾個鐘頭,他的軟綿無力的腳終於觸到沙地了。這是一個人迹少到的海角。有一片沙灘,沙灘背後是黑漆漆的巖石。蝦球的眼睛看不到甚麼東西。他好艱難才用雙腳一步步挨得上沙灘來。他走到一處靠近巖石的沙堆,坐下來,閉著眼,再慢慢靠下他的上身,然後撥些身旁乾燥的沙土覆在他濕淋淋的身上,再垂下他軟軟的手。這時,他一點甚麼感覺都沒有了。他跟附近的巖石一個模樣,露著憎惡憤怒的面孔,沉默著,沉默著。
大副道:「你們打甚麼呢?要打就兩個兩個人對打,打到死為止!那一個最後活下來,那一個就單獨得這些鈔票金器。誰贊成這樣打法?贊成的說呀!我跟他先打!」
各人都有各人的想頭。大家都在想自己的出路。那個水手打破沉寂問道:
沒有一個人作聲。大副又說道:「不打就大家平分!大家聽我說:金戒指、手錶歸最先看見的人獨得,鈔票拿出來平分,各人用做路費,和圖書自尋活路!」
大家望海,想著心事,談著話。大副向蝦球問長問短;士兵們正商量著如何上路。這時,正向海上眺望的水手喊道:「看呀!又有一個屍首漂上來了!」
大家一齊奔到海邊去。一個水手抱起了那個死屍,他望著死人那雙張開的憤怒的眼睛,那額頭上流盡了鮮血的槍眼,那慘白色的皮膚,他輕輕喚一聲:「牛仔!」
「牛仔!牛仔!我知道你辛苦了!你合上你的眼睛吧!」說罷他就伸手默默地把牛仔的眼皮按下來,撫摩了幾下,放開手。牛仔好像知道蝦球安慰他似的,果然合上了眼睛了。大副在旁邊看著這情景,眼淚滾流出眼眶來,他拉開蝦球,喝道:
浪潮排山倒海似的捲上沙灘來,像千匹奔馬,追逐著,競賽著;趕上的超過,落後的又趕上;「呼嗬——呼嗬!……」的潮聲,震動著人們的耳膜。巖石屹立著,抗拒著海浪的衝擊,大自然也跟人間的生物一樣,有著它們的鬥爭。
鱷魚頭真的是坐在舢板上,在親眼看著差艦的葬儀。蝦球一眼看見舢板,就叫牛仔道:「牛仔!舢板!快游過去!」蝦球拚命像箭似的游過去,牛仔遠遠跟著。艦上的幾十個乘員,都先後看見舢板,就從各個不同的距離,朝舢板游過去。蝦球游近舢板旁邊時就大嚷道:「洪先生!我是蝦球!」黑牡丹聽見的就伏在艇邊,向外邊伸她的手來,叫道:「蝦球!拉我的手!」蝦球握著她的手,翻身上去了。
四五十個人追蹤在蝦球的後面,也想攀登上舢板來,其中就夾著一個牛仔。蝦球這時也學黑牡丹剛才的樣子,伏在艇上向外伸出手來,大嚷道:「牛仔!快呀!拉住我的手!」這時許多人都攀到艇邊,兩邊的攀力不平均,舢板傾斜搖晃著。魏經理哭嚷道:「要沉的呀!大家不要爭呀!」鱷魚頭看見這情形,他心想:你們要活嗎?我活比你們活要緊!他的心一橫,就拔出手槍來,重重敲擊那些攀在艇邊的和*圖*書手,和抬上來的頭。有些給敲擊掉落下海去,有些咬牙忍受著碎指穿頭的痛苦,拚命都要掙扎上來。艇更傾斜了,鱷魚頭就一連放了三槍,把最頑強的三個人的腦袋射穿,他們翻身掉下去了!黑牡丹雙手蒙著眼睛哭起來,發狂地喊道:「殘忍呀!你為甚麼要殺人呢?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吧!讓他們上來呀……」鱷魚頭罵道:「你哭甚麼呀!死人!我們要他們死,我們才能活呀!」這時牛仔和別的人也攀上來,鱷魚頭照舊先用槍尖擊打他們,打他們不脫,他又射擊了。牛仔的手已經給蝦球握著,正要拉他上來,牛仔的腦門卻中了一彈,鮮血湧噴出來,牛仔瞪著眼睛最後望一眼蝦球,也沒有留下一句話,一鬆手,他就滑了下去!蝦球望著沉沒下海的牛仔,不再浮上來,他瘋狂了!他翻身坐好,抓到一把木槳,高高舉起來,重重擊了鱷魚頭一棒,跟著,他就全身撲過去,像一頭小老虎似的,要咬斷鱷魚頭的喉嚨。
大副叫道:「得了!」眾人就停手。
經這士兵一提,眾人就自動把幾具屍體抬到山邊去。大家默默地動手扒土,掘了一個淺淺的坑,把一個女人和一個船工、一個商人同埋在一起了。他們死前都是有同樣有夢幻的人,他們夢想交結到好人和好運,卻想不到他們交到的「好運」,是死後同埋在一起。
蝦球抱起牛仔,走到坑前,踏下去,輕輕把他放下。大副叫道:「蝦球,你站上來!我們要填泥土了!」
風在怒吼,海在狂嘯,人在哭號,在這南海的一角,一個小孩的葬禮開始了。大副放下牛仔,跪下來,用兩手扒開鬆土。天色陰暗下來。雲在奔騰飛行,像死人的遊魂似的,一去就不再回頭了。蝦球坐在牛仔的屍身邊哭了一會,他就解下他腰間緊紮著的幾尺預備用作|愛情的贈禮的花布,用來圍繞牛仔赤|裸的身體。眾人幫著扒坑,這坑就在黑牡丹墳堆的左近。
大副也非常高興和圖書,他熱烈地抱著蝦球。他又對眾人說道:「大家贊成嗎?——不反對就照這樣辦了!蝦球是我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人,他也有一份。」
「我們還有路走嗎?」
「走開!」
在海面上,一群船員水手、一群士兵,還有龍大副、機輪長、鱷魚頭和蝦球都在不同的位置,游向同一的地方。沒有無線電生老吳的蹤影,他是鱷魚頭的槍下冤魂之一。現在,有誰知道他的屍體的位置,是在東經幾度、北緯幾度呢?又有誰打電報通知他的老婆,告訴她來收屍呢!海吞沒了一切,只留下生人永世難忘的記憶。
「怎麼會沒有路?前面是大海,後面是巖石,一條路是跳海!一條路是上山!怎麼會沒有路?」
太陽出來了。
「那麼我們就上山吧!」
蝦球是這樣想的:千不該萬不該跟鱷魚頭走上這條絕路死路!哪怕他也是窮苦人出身,哪怕他肯在窮苦人身上花兩個小錢,他到底不是我們窮苦人的朋友,難道今天還不看得明明白白嗎?我多麼愚蠢!跟他到海南島幹甚麼呢?他是押運槍枝子彈去打游擊隊的啊!我既然想投奔游擊隊,又做出了對游擊隊不好的事體,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嗎?可憐的牛仔!就是我這個沒腦筋的人帶你走錯了路,是我這個糊塗蟲把你害了!你死了還不閉眼睛,我知道你還有多少話要跟我說啊!
蝦球醒來了,他睜開眼睛,在耀眼的太陽光下,他看見一團人在海邊說話。他就叫嚷著奔跑過去。他看見大副,歡呼道:「龍先生!龍先生!」
鱷魚頭給蝦球擊落了手槍,他來不及拔出第二支手槍,蝦球張嘴咬他的喉頭,鱷魚頭用力掙扎,擒著蝦球雙手,兩人就在舢板上格鬥起來。舢板搖晃得愈發厲害,艇上的人不停地大叫:「救命呀!」在艇邊的人就狂喊:「打死他!打死洪斌!」一邊就擁上舢板來。在眾人的呼救喝罵聲中,在海的狂嘯中,在黃昏的暮色裡,這唯一的舢板,一下子就翻倒沉沒了!
和_圖_書一個士兵用雷轟似地聲音應道:
他從水手手上接過牛仔,抱得緊緊地,開腳向岸上狂奔。他的眼淚灑滴在死人的胸口上。蝦球一路號啕哭著追趕上去。眾人默默不響,肅穆地跟上去。
雲在奔騰,海在狂嘯。差艦給浪濤吞沒了,它的可羞的歷史,也從此終結了。但是,在它沉沒的地方,還留下海水的漩渦、油漬、甲板上的一些零件用具和那一條寄託著蝦球的甜蜜夢幻的幸運牌香煙……
人人都離開了之後,蝦球還想尋找牛仔。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友伴了。他終於只得放棄了這個心願,急急游過去,尋自己的活路。
殘酷的生死的掙扎,生死的搏鬥在這兒開始了。蝦球、牛仔跳下去的時候,救生圈浮在海面上,他們卻被海水反擊脫手直衝下海裡去,在海裡打了一個圈,到浮上來的時候,救生圈已經在幾個人的爭奪中。人們互相毆擊,個個都想打垮別人,自己獨佔救生圈。在中間的一堆人正在互毆得不分勝負,而在附近浮游的人,還繼續泳過去參加這自殘的搏鬥。蝦球、牛仔看見這情形,他們決心不要這個救生圈了。
蝦球站上來,兩手握兩把泥土,最後望牛仔一眼,就把泥土撒下去。他即刻背轉身站著,面向著狂嘯的大海,他沒有眼淚了。大副跟眾人填好了泥土,他想起他的一枝左輪手槍,他就拔|出|來,激動而又莊嚴地向上空放了一槍。牛仔的葬儀,就這樣草草終結。眾人站起來,拍掉身手的泥土,又復坐在這幾個死人的墳前。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好久好久,沒有一個人開腔說話。
大家完全同意。紛紛把鈔票放在沙灘上平分,每人分得幾十塊錢。一個士兵看見黑牡丹的裸屍,他用憐憫的聲調說道:「我們怎能忍心讓她赤光身子躺在這裡呢?我們埋葬她吧!」
因為受了過度的刺|激弄昏了頭腦的大副,這時慢慢清醒過來了。他大聲嚷道:「弟兄們!大家不要打了!聽我的話吧!」大家的瘋狂的行為,很快就給大和_圖_書副喝止。他們之中,有的也覺得打得太不像樣了,他們也漸漸清醒了。
蝦球應道:
蝦球悶聲不響,在想他的心事。龍大副在旁邊看著他兩手捧著頭,半天不說話,問他:「蝦球,你在想些甚麼?」半晌,蝦球答道:「我想透了!我們要麼就進工廠做工,要麼就去耕田,要麼就當兵打游擊,別的路都不是我們走的!」龍大副聽他這麼一說,瞪大眼睛望了蝦球一眼,然後說道:「我的小朋友!你說的真好!誰又不想這樣做呢?你自己難道不是給火柴廠趕出來的嗎?你爸爸難道不是給地主從田裡趕出來才做豬仔給賣到美國去的嗎?這個社會就是不讓我們好好耕田好好做工嘛!」
暮色籠罩著大海。蝦球掉下海裡,他浮上來時,看見鱷魚頭急急向遠遠一線的大嶼山游過去。他再潛下海心去,到處找尋牛仔。黑牡丹、魏經理兩人獨力掙扎,高舉雙手,再三升沉,吶喊求救,沒有人去理會他們。他們吞飽吞脹了海水,以後的命運,不是給海浪捲送擱淺在無人的岸邊,就是葬身在魚腹之中了。
蝦球還睡得很濃。海邊,在陽光的照射之下,展開了一場生人死人之間的糾葛。起先是一個士兵發現海浪捲上來兩具浮屍,他就拖那兩具屍體上來,剝掉他的的衣服,尋他們口袋裡的鈔票,脫他們手上的戒指手錶。後來給別一個赤脖的水手發覺,也跑過來爭搶死人的財物。另一個士兵,又在附近拖回了一具女屍,也把她的衣服除下,也剝掉她的金器,搜尋她的鈔票。這樣,再加上一哄而集的人,一共是五個士兵、一個水手、一個大副,他們就為了死人身上的財物,由爭執而打起架來,打得血流了,頭破了。這一群赤膊的人類完全喪失了人類的尊嚴,喪失了人性,像野獸似的互相吞噬。
大家覺得只有這一條路好走,就馬上起來,一路呼嘯攀上巖石。蝦球身手矯捷,很快就爬上巖頂。大副雖然是慣於航海,對爬山毫無經驗,到底也勉強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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