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山長水遠
人鬼殊途
龍大副葬掉牛仔,拔槍向空中放了一槍,「啪!」地一聲槍響駭了鱷魚頭一跳。他本能地握緊手槍,指向洞口,作自衛的準備。不多久,龍大副蝦球等已呼嘯上山去了。鱷魚頭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在洞内躺了大半天,深思默想他今後的出處。他第一步要做的事是找到一張漁船,用威逼利誘的手段要漁家載他到荃灣去,然後轉道回省,再作計謀。
往後怎樣生活呢?這個最重要的問題,便是他們在船上紛紛議論的中心。
鱷魚頭在荃灣的客艇中過了一夜,他周詳考慮,一定要平安離開香港,不讓一根頭髮受到損失。他買了一身最普通的薯莨染色土布短衫褲,裝扮成一個小商人模樣。他的手槍綁在右上臂的内臂間,逢到檢查時就舉起手來讓人上下摸他的身腰。他知道,除非是有人預先通水,否則十個檢查員有九個是馬虎大意的。他又擬了兩通報告差艦失事的電報,一通給馬專員備案,一通給張果老說情,郵寄給鴻昌行船館的何老四托他用急電拍出去。各事停妥,他就乘最晚的一輪到深圳去的貨車,快到站就先下車,找一條熟悉的小路繞過中英交界的文錦渡,涉水過河,到達深圳大站,便向站上打聽客貨混合慢車開廣州的時間。他不搭快車也是一種計謀,他要混身到人畜難分的混合貨車中,避免火車上的檢查員搜檢他的美鈔和港幣。第二天,他終於等到了一列合意的慢車了。有篷蓋的車廂裡擠滿了人,他就攀上同樣擠滿了人的無篷高邊車鐵卡裡,坐在別人的腳下打盹。
黃昏時分,附近海上有好些晚歸的漁帆出現,鱷魚頭坐在海邊的巖石上等候著。不久,他終於高聲叫來了一隻小漁艇,艇上只有老漁夫老漁婦兩個人,鱷魚頭跳上漁艇,對艇家說道:「艇家佬,你送我到荃灣去,我賞你半個月伙食。」說完望望艇家佬的顏色,然後把手槍和幾張港幣一齊摸出來,把港幣塞在艇家佬的手上。艇家佬接過鈔票,望一眼他的手槍,就關照他老婆道:「開荃灣!拉起布篷來!」海上的艇家一向受慣海盗的欺壓,知道他們都不是好惹的東西,只好拚命把他的小艇向荃灣方向駛去。
八條大漢:士兵五、水手一,加上大副和蝦球,他們走到了一個叫做坑尾的小村落。他們向村人說明是沉船逃生的難民,許多人都圍攏來聽他們口述沉船的經過。他們買了一大籃蕃薯,煮一頓蕃薯飯,飽餐之後,https://m.hetubook.com.com就派一個人到大澳去買回幾套布衫褲,然後乘坑尾村民代僱的一隻漁艇,直駛青山灣。到青山灣,是蝦球的提議。他說:「從大澳到香港,每天都有火船開行,我們一群生面人碰到碼頭的便探查船,一定惹出麻煩,並且我們又有手槍,查出一定要坐監。不如僱船到青山,青山腳有很多走私貨船,時常來往華界,要到哪裡都很方便。」大家就接納了他的意見。
列車到石龍停站,鱷魚頭醒來了。他站起來買東西吃。一邊觀察四周的人們。他很放心,沒有一個人認識他。站上的防軍是一五四旅,這個部隊有很多中上級軍官他是認識的。他知道這一旅也跟一五三旅一樣,都有過一段不大光榮的歷史。那些軍官常常對他這樣提起這段舊事:「慚愧得很,我們在魯南蘇北打得並不怎樣漂亮!」在這句漂亮話裡面的「不怎樣漂亮」究竟是包含甚麼意思,鱷魚頭是很明白的。他看見在站上這些士兵的裝備還不壞,只是士兵的體格臉色都太差了。他想,他們比起他的部下的營養來,一定差得很遠。他感到很欣慰,他覺得他部下的士卒,雖然是好食懶動,卻有更好的體力,必要時可以勝任衝鋒陷陣的要求。他想起蟹王七和煙屎陳這兩個得力幹部來,一個很壯勇,一個有智謀。他決心要好好栽培他們,重用他們。他又想起張果老來,他好像是一棵百年老樹,樹幹空了,樹枝也枯了,可是它在地下的根,卻還是一種可怕的力量。當今在朝的高官,沒有一個有魄力敢動手鏟除它;正相反,人家反而還要依賴他來保住這半壁江山哩。但鱷魚頭卻不佩服張果老的人「槍不離人,人不離鄉」的封建保守主張。這樣抱殘守缺,沒有衝破局處一隅的旺盛企圖心,怎能成大事呢?鱷魚頭將來有一天自會知道,到底張果老比他棋高一著,還是他比張果老棋高一著。張果老之所以為張果老,就全在於他知道了「槍不離人,人不離鄉」的厲害處。他能堅決執行這主張一天,他的根苗就可以留存一天。現在,鱷魚頭在這輛高邊車上,還不知道廣州最近的形勢有了怎樣的變化,當他的腳一踏到廣州的地面時,他的命運,已經讓人給他安排布置好了,只等他去照著實行。在這些事情上面,他是沒有自由意志的。
鱷魚頭的走私差艦,沉沒在香港港外大嶼山附近,乘和*圖*書員中死的已葬身魚腹,或給海浪捲上岸來;生的呢,也各奔前途去了。只有鱷魚頭一個人,他隻身匿伏在海灘邊的石巖中,躲著不敢出來。他用草叢樹葉掩蔽著他藏身的洞口,恐怕他的部下看見。他看清楚差艦的大副怎樣制止士兵們為搶奪死屍金錢的毆鬥;蝦球怎樣從熟睡中醒來奔出海邊;他們怎樣息爭分錢;怎樣埋葬他的霧水姘頭黑牡丹和富商魏經理……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但卻無動於衷。他絲毫沒有走出來和人群相聚的意思。人們為死者的入土安葬而流淚,他和死者的關係比任何人都來得親切,但他卻沒有一絲哀悼死者的感情。他真是一個硬心腸的人!他在巖洞内拭抹他那一枝冷冰冰的左輪手槍和幾粒僅存的子彈,然後又晾乾帶在身邊的美鈔、港幣和銀行存摺。他寶貴這些東西,和寶貴他的性命一樣。他秘密收藏好這些財物,正如此刻收藏他的身體一樣。
龍大副聽到林四海這一套唯食主義的論調和提議,雖然覺得不十分理想,但很富煽動力而且也非常現實,比起吳猛的綠林主義的空想和冒險來,不僅合理近情,兼且可以長久支持,徐圖後計。開茶室飯店,是一種正當商業,到底比打家劫舍的綠林生活好得多了。但他不表示甚麼意見,他向那個水手羅才問道:「你老兄又有甚麼高見呢?」羅才斬釘截鐵答道:「我在鄉下東莞做過候鑊,十圍八桌酒菜,不用求人;我還會做東莞臘腸,如果能開茶室,我身上的錢全數交出來!」龍大副最後問到蝦球:「你呢?你有甚麼高見?你到了青山後,打算回九龍紅磡去賣麵包吧?」蝦球答道:「我如果要回家,我搭大澳火輪現在已到家了。我當初聽吳大哥說上山,我還以為是上山打游擊,如果是做土匪,我不幹!」大副問:「打游擊?你知道怎樣打法嗎?」蝦球道:「我不懂。大哥們肯帶頭,我就跟著學。」吳猛插嘴道:「我的意思也是打游擊,不過說得老實一點罷了。其實天下的游擊隊都是一個樣,我在山東、江蘇一帶也見過一些零星游擊隊,他們游來游去,自己不耕田,不拿老百姓的東西吃怎麼過活?」大副反駁道:「你錯了!你不能一竹篙打死一船人,游擊隊有好多種,但有一種是絕對不搶老百姓東西的。他們是老百姓自己的隊伍,專替大多數窮苦老百姓謀幸福,除害蟲。他們只徵合理的租稅,抽合理的公糧,就連軍
和*圖*書隊補充,也是人民自願參加的,絕對不用繩來捆綁像捆綁林四海一樣。你不曾清楚知道,你就不要亂說。」吳猛道:「好呀!你知道得這樣清楚,你就做軍師帶領我們幹吧!」大副道:「我們八個人只有一枝左輪,打游擊,地形不熟,敵情不明,做土匪流寇沒有出息,不如活下來慢慢再說吧!」林四海笑道:「吳班長他大概是想當山大王討個壓寨夫人吧?」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大副靜想了片刻,然後鄭重說道:「我暫時以上尉大副的資格,當大家的主席,徵求大家的公意,然後決定我們今後的行動。現在有兩個意見:一個意見上山做流寇,一個意見合股做生意,此外還有第三個意見嗎?——沒有,我們就表決一下,各行各是,毫不勉強。贊成合股做生意的舉手!」林四海、龍大副、蝦球、羅才四個人的手最先舉起來;士兵關貴廷是台山人,到鶴山做生意差不多等於送他回鄉,他就舉起手來;另外兩個士兵一個是原籍湖南嘉禾的老廣東胡萬順,一個是高要人廖志強,也跟著舉起手來。吳猛看見兵心動搖,就高聲說道:「好吧!我除了放機關槍之外就沒甚麼本領,我就暫時改行幫大家做伙頭軍吧!」大副道:「大家都同意做生意,那麼就接受林四海的好意,合股開茶室吧。總之,大家先求生存,再求發展,萬一生存不下去,再作另外打算,馬死落地行,我不信找不出一條活路來。」大副說完,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發表他們創業的意見,好像茶室馬上就要開張似的。只有蝦球一個默默無言,他想起牛仔的慘死,還覺得非常難過。
最初提議「上山」的那個士兵是一個班長。名字叫做吳猛。二十七八歲,欽州人。他是國民黨一五三旅的士兵,隨軍在山東定陶打了一場敗仗,全旅覆沒,跟五千多名官兵一同被俘。釋放後,輾轉回到廣東,又投入軍隊。他對他的舊上司張瑞貴的發迹歷史非常羡慕,他充滿了一腦袋綠林山大王的思想。他向眾人提議道:「嘿!想發達只有走偏門,走偏門最好是上山當土匪。我們的舊上司『生張飛』何嘗不是綠林出身?只要我們集結得三五百人,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如果政府招安,我們沒有司令圑長當,最少也有個營長當。在這個亂世,幾多人都是走這條路發達,我們難道不能學?」他的部下四個弟兄中的三個,就一呼數應,擁護班長的主張。單獨有一個三十歲www•hetubook.com•com左右的鶴山人林四海反對這個意見,他說道:「我有點意思現在坦白對各位說,我一向主張四海為家,上山劫富濟貧,本來無所謂,不過我們八個人,僅得一枝短槍,談何容易。萬一失手,必定兇多吉少。依兄弟主意,有一辦法,能令大家暫時棲身,慢慢再圖進展。」論讀書多,學問好,當推龍大副,可是說起生活之道,他卻想不出半點高見來。他催促林四海道:「林大哥你有何高見?請提出來!」林四海道:「無論士農工商綠林土匪七十三行,不熟不做,做土匪我兄弟就不熟。但是開茶室飯店,我倒内行。我做過十年八年糠頭。糠頭大家明白嗎?就是茶樓外櫃寫菜單的就是。分下欄我照例分雙份。我上個月還在敝邑鶴山高明交界處和我女人開一間茶寮,招待來往過客,生意還算不錯。想不到有一天上街買貨,硬給一隊過路軍隊綁入軍營,一直拉到廣州當兵,後來又派到失魂軍艦押運軍火。現在我想回去幫我女人整頓舊業,我覺得同各位都是生死患難之交,如大家不嫌棄敝邑閉塞,請大家凑股份合股經營,誰做司理,我兄弟毫無所謂。經過這一次遇難,世界我都睇淡,能夠朝魚晚肉,過一天就吃一天。還想甚麼長命百歲,當甚麼司令圑長?不知各位高見如何?」
兩個鐘頭後,蝦球又回來了。他的母親回台山還沒出來。他即刻就回青山歸隊。
青山新墟的環境,也跟蝦球的身心一樣,有了很顯著的變化。新的茶室多開了兩家,而且布置得比舊日的茶室更雅潔。達德大學的新學生也多了不少,他們來的來,去的去,他們是不是也有一些跟蝦球有著同樣懷抱的人呢?他們中有沒有一些願意跟蝦球這樣的人做朋友帶領他們求活做事呢?蝦球想:有的吧!有的吧!龍大副不就是一個麼?他不是讀飽了書也肯跟我們做朋友教導我們麼?他望著那些衣著一天比一天簡樸的男女學生,一邊在瞎想。一輛公共汽車停下來了,他趕忙跳上去。
蝦球趁大家在青山候船,閒著沒事,就請准大副,回家去走一轉。他沿著青山山腳走到青山新墟,坐在公路邊的小食物店裡,等從元朗駛香港往新墟的十六號汽車。這地方,是他舊遊之地,他曾在這小食店門口吃過香蕉,聽過附近達德大學女生的歌唱。當日坐在這裡的蝦球,對生活的觀念還是懵懵懂懂,瞎衝亂碰一場;當日那種對燒槍打強盗的癡愛和幻想,已經https://m.hetubook.com.com暫時給實實在在的找活路、尋生計、經營小生意的念頭所代替。如果他今天依然還是獨自一個人單槍匹馬跟這個社會的無所不在的惡魔廝鬥的話,他唯有戰到遍體鳞傷,然後寂寂寞寞地倒下,像街邊無人垂顧的許多童屍一樣;而現在,他經歷過一番痛苦的流浪生活,受過拘押、捆綁、毆打,終於掙扎求生,然後又是被勞役、被欺騙以至死裡逃生,這些經歷,磨得他比往日老練了。他的眼睛睜開來,他明白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了。比如說打游擊吧,這件事情可不像上羅浮山學劍那樣簡單,他知道有千萬人同他一樣想打游擊來生存,有了決心的人沒有機會,有了機會的人沒有決心,而有些人瞎衝一陣,自以為就是打游擊了,卻原來是當土匪做流寇。他知道世事可不像他頭腦中所想的那樣簡單順利。又比如說鱷魚頭這個人吧,他是好人呢還是壞人?跟了他年打年長,平常給他的疏財好義的風度和打得講得的才幹所欺騙,多少人對他崇拜到五體投地,原來臨到患難交關時,他是那樣的膽小、陰險、卑劣、狠毒、殺人不眨眼,平日的慷慨好客,原來是一種偽裝的手段,完全是用來誘騙別人,收買人性命的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蝦球走了一段彎彎曲曲的道路,總算學了乖,記取了這些經驗教訓。往日他找不到丁大哥,就回去賣身投王狗仔,那時他還是孤立的,現在他有了朋友了。他的朋友好好壞壞還不能說得定,但誰都騙不了誰,結合起來做活,比較一個人單槍匹馬求生好得多了。一個人孤孤單單,人多就有商有量,俗語說:多個人,多個膽。這就是蝦球今天對個人和集體所抱的觀念,他是從生活的漩流裡游泳掙扎了多少日子之後才深切感到的。
太陽下山了。鱷魚頭走出洞口,他在沙灘上發覺三四具給海浪捲上來的屍體,臉形模糊,腹部鼓脹,他不敢正視他的那些淹死的部下。他又走到那兩堆埋葬黑牡丹、魏經理和牛仔的新墳前面。他有點迷信,他恐怕他們陰魂不息,會有鬼魂來附身追他索命,他身上的細毛管張鬆起來。陣陣陰風從山谷中吹來,他心驚膽跳,打了一個冷顫,膝頭一軟,就跪了下來。他口中唸唸道:「生者平安是福,死者魂歸西天;陰陽異界,兩不侵犯。牛仔!黑牡丹!魏經理!我回去一定為你們修建一座墳墓,你們的陰魂安息吧!」唸畢叩了三個頭,就急急站起身走開,頭也不敢回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