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山長水遠
鬱雷
「……至於講到東江一派,當然以紅毛順做哥頭。他死後,他的手下袁蝦九就握起正印來。還有羅坤、劉發裕、羅發仔都是一時好漢。講起袁蝦九的起家,誰不知道是靠他百步穿楊那對神槍手!紅毛順本來是聞名百里的地頭蛇,誰敢惹他?十八歲的袁蝦九真膽大,他竟向紅毛順投信打單二百兩銀,紅毛順當堂吹鬚碌眼,叫人把兩包細銀吊在橫樑上,依時等候袁蝦九這小子親來取款。袁蝦九單身上陣,兩手握兩枝左輪,大踏步走來見紅毛順。紅毛順一看原來是一個小孩子,大聲喝道:二百兩銀在樑上,你回去擔梯來拿吧!誰知袁蝦九一槍指著紅毛順,一槍向樑上銀袋連發兩槍,那兩包銀就應聲跌下來了。紅毛順大讚道:細佬!要得!你留下來做我的徒弟吧!從此,袁蝦九就跟著紅毛順身邊,一天天走起紅運來。紅毛順死後,他就領隊打家劫舍,擄人勒索,沙區周圍百里,誰不知道九爺的大名?至於西江一派,最有名的就是羅雞洪、歪嘴裕、羅布、羅勤、金山珠、陸滿、雷公全一班人馬。南海九江、鶴山三洲一帶,最有名的是光頭何老二和銳仔兩個人,銳仔給防軍逼上梁山,至今還沒有回來。何老二已發財做大紳士了。西江還有一個撞死馬李得,已給政府收編。總之,土匪邪不勝正,無論怎樣英雄一時,到頭來不是洗手上岸就是給人消滅,我見得多了。至於說到今天的官軍,比土匪還更沒有信譽。明明圑長已收了你的黑錢,營長又要你熟性;明明你已送了連長的禮,排長又要留難你。走貨,真是比做契弟還要忍氣吞聲。我們吃慣這門飯,真沒辦法呀!」
搭客中有一個人問道:「無知無識的人才去當劫匪,怎麼一些知書識墨的人也上梁山呢?」老江湖答道:「這個要分開來說。今天有些人上梁山,他們並不是當土匪,他們說是打江山呢。說到沙區的那個先生端,他倒的確是當土匪。說來也好笑,他原先是一個有名的教書先生,姓何名端。有一群土匪胸無滴墨,沒人會寫打單信,就把他擄上山去,要他寫敲詐信,土匪頭在每封打單信内偷偷多署『先生端』三個字,拉他一齊下水。後來他竟變成領袖,做了幾十年土匪頭。今天hetubook.com.com,他竟給政府委做剿匪委員,你說笑話不笑話?賊哥捉賊哥,愈捉就愈多!真是開我們老百姓的玩笑!」
蝦球問大副道:「為甚麼丟那本書下海呢?」大副道:「告訴你吧!世上有一種犯眾憎的壞傢伙,他們只要自己活,就不惜把別人弄死。他們弄死人的方法,多種多樣,奸險毒辣,防不勝防,好人都幾乎給害絕了!要應付這些豺狼就不能太過老實,太無準備。應該清楚了解敵人,自求生存,更進一步去解除人民大眾的痛苦。這本書,就是教我們怎樣認清敵人,怎樣消滅敵人,救己救人的種種道理和方法。你想,這樣的書給那些豺狼檢查到,豈不惹麻煩?所以我看完了就忍痛丟掉它。」蝦球想想點頭道:「我明白了!」他翻看一本刊物,看到一篇故事,那篇故事中有好幾十個不認得的字,他都跳越過去。看完,他自言自語道:「我懂了!這種做火柴的工作我做過!我在九龍做過火柴盒散工呢!」大副道:「好得很,那你自己就找你看得明白的先看吧!不明白的地方你問我。」這兩個人就沉迷在書中,不再說話了。
關貴廷擺脫蝦球的手,瞪大一雙火眼望著他,想打他一掌,但又忍著,反從袋裡掏出一張一元港幣丟在地上,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氣道:「拿去吧!小賊頭!」說罷就快步走開了。蝦球受不了「小賊頭」這句話的侮辱,他跟蹤追上去。在第二條街轉角處,追到了他,在他背上啐了一口痰,這是挑戰的響號。蝦球在香港榕樹腳賭錢受辱時,他曾向人吐過口痰,這是第二次了。關貴廷回過身來,見是蝦球,眼睛冒火,向他走來,他就站定準備招架。蝦球打架也有了點經驗,他記得當日飛腳踢蟹王七時,曾給他一手接著拖倒在地,這時他學乖了,他用他的整個頭部連同上身猛力向關貴廷衝過去,就好像一頭野牛用它的頭角來鬥人一樣。關貴廷猛不防他有這一著,給他撞到倒退幾步,再站定腳跟迎戰。蝦球向關貴廷亂掃一輪飛拳,到底是少年人,氣力有限,兩個回合就給關貴廷擊暈跌倒在地上了。
至於龍大副,他把那些他認為最危險的書冊看得七七八八,也丟得差不多了,和_圖_書他這時才想起那群賭鬼,不曉得他們賭了兩天,到底賭出個甚麼花樣來。不想到這事猶可,一想起來他就自己叫道:「糟糕透了!他們要是賭輸精光,還開甚麼屁茶室飯店呢?」這時已快到市橋,他即刻起來走到艙尾去。他看見一大堆人圍得密擠擠的,做莊家的是關貴廷。他疊好骨牌推出去,吳猛大喝道:「劏肚!」這意思就是說分牌時,從肚子中間拿起。關貴廷就應聲把骰子擲出來,每人就依次從中間拿四張骨牌。大家緊張地捏著自己的骨牌,逐張牌猜下去,然後配好前陣後陣,放在蓆面上,等候關貴廷來揭牌。關貴廷先把各人的牌揭開來,揭一個殺一個,全場都殺光。最後,他攤開他自己的牌:第一對是「雙地」,第二對是「至尊」,眾人給殺得片甲不留。大家在無精打彩中忽然聽見老江湖在船外喝道:「老友!市橋到位!上岸好準備!」大家才好像睡夢剛醒似的,戀戀不捨地紛紛離開。剩下賭輸精光的吳猛、羅才、廖志強,三個人坐在那裡發呆。吳猛攤開雙手道:「完了!還開個屁茶室!」大副一手抓到林四海罵道:「你怎麼讓他們連生意本都賭光了?」林四海埋怨道:「我有甚麼辦法呢?原先說股本先收,你們一個也不相信我。他們自己的錢,賭輸了活該!」
在這期間,逗留在香港青山腳的蝦球一群人,已經登船開身了。船是一隻開回市橋的走私船,船主是一個老江湖。當初他不肯接納這幾條大漢的請求,後來見大副從香港買回一大包書籍,見他言談斯文,眾大漢都肯聽他的說話,才收了他們每人十元的船費,不再思疑他們是劫匪了。
當他醒來時,已經不見關貴廷。只見一群觀眾圍著他,高興地叫道:「沒死!沒死!」
鱷魚頭一面等正式委令,一面派遣爪牙招兵買馬,想依照張果老的指示,確實掌握他圑下的連,以對抗上頭掌握的營。蟹王七和煙屎陳之間也有著暗鬥。各人拉各人的排級幹部。蟹王七勝在得人和,煙屎陳勝在地頭熟,各人展開搶人的爭奪戰。鱷魚頭知道了這種情形,暗自叫好:這正合「孤意」!
吳猛輸得惱火了,向林四海發脾氣道:「丟那媽!老子輸自己的錢,用不著你說風和圖書涼話!我吳猛三十五省走了三十省,拍拍手我到處都有飯吃,老子決不吃你茶室的飯,你放心吧!」林四海不敢作聲。羅才無精打彩,對大副道:「龍大副,你作個主吧!你們要不要我做候鑊製臘腸?要,我就跟大家去;不要,我就到省城搭車回石龍。請各位借給我個腳水錢。」廖志強也跟著道:「誰肯借十塊錢給我,我到省城搭渡回肇慶。」吳猛道:「你們跟我來,我有飯給你們吃!」羅才道:「算了,老兄!你想做豬仔頭也不要在我們身上打主意。——林老闆,說呀!招不招呼我?」林四海道:「我離家幾個月,不知道我老婆還守不守著那間茶寮等我?萬一關了門,重新開過可不容易。我不敢擔保萬事大吉,我想,不如大家留下個地址,有辦法才通知大家,這樣比較踏實。龍大副覺得怎樣?」龍大副這時也想不出甚麼好主意來。他在思索著。胡萬順獨自想:湖南、廣東,到處一樣,混混再看吧。
船已靠定,搭客們紛紛上岸去了。關貴廷在船艙包好那件舊衣服,正悄悄從船頭上岸,逃開大家,蝦球走上去一手拉住,他用台山話罵道:「汝騎馬過海!賭贏了錢就偷走不要朋友了?」
老江湖的說話,大家都很感興趣。龍大副、蝦球也放下書來聽了。
艙尾的牌九賭局正賭得鬧哄哄。走江湖船主自己不賭,卻做講古的壇主,引誘幾個搭客躺在艙中聽他講土匪頭的故事。他口沫橫飛,講得津津有味:
袁蝦九只十八歲雙槍向老賊打單二百兩銀,竟然一舉成功,這故事很使蝦球入迷,他活了快十七歲了,還沒放過一次槍,他覺得真是恥辱。在他的心靈中,大副的救己救人的一番大道理,還不如雙槍劫賊頭的故事更使他迷醉。他想:如果有一天能握兩枝左輪找著鱷魚頭,要射他的耳朵就射中耳朵,要打他的鼻子就打中鼻子,吐氣揚眉,恨雪他殺死牛仔和平日打耳光忍辱吞聲的舊恨,豈不痛快!在這隻貨船上兩夜一日,他盡在幻想他終有一天要做成一個神槍手,好去報仇雪恨。碰到大副說的那些犯眾憎的壞傢伙,他就先禮後兵,給點厲害他們嘗嘗。
蝦球睡近大副;大副在看書,蝦球就隨便翻看那些他認得多少字而不明白意思的書。蝦m.hetubook.com.com球常常打斷大副,問這問那,大副討厭極了,生氣道:「不要問我行嗎?我要趕快看完,看完就丟下海去餵魚!」蝦球本來不想再打擾他了,聽了這句話,還是忍不住再問道:「為甚麼丢下海去呢?魚怎會吃書的呢?龍先生,你騙人!」大副不響。他看完了一本用六毫錢買來的周刊,再戀戀不捨地望一眼「三年游擊戰爭」幾行字,手一揚,就把這本小冊子丟下海去了。跟著說道:「傻仔,魚當然不會吃這本東西;吃下去也不容易消化,就好像你讀了它不容易消化一樣。你現在跟魚倒很相似。無論淡水魚或鹹水魚,都是大魚吞吃小魚的;在水中,許多小魚都從生活中學會了怎樣鬥爭生存,怎樣迴避給大魚吞吃的辦法,躲在石隙或水草中,但有時還是不免給吞了。牛仔就像那些給大魚吞吃或給咬死了的小魚一個樣。你,蝦球,比牛仔幸運一點;但往後還有許多危險等著你呢!所以,我要你明白一個道理:光是像水中的小魚一樣,單單從生活中認識鬥爭,還是不夠的;還要從另外的地方學多一點本領才行。講句書中的時髦話,就叫做武裝我們的頭腦。你明白麼?讓我們的頭腦裝了許許多多飛機大炮原子彈和種種知識,敵人無論怎樣奸狡,我們都可以打勝他。學這些本領的地方就是書。書中有多少前人的經驗法寶值得我們參考借鏡啊!蝦球,你記得我這句話:多讀有益的書!懂嗎?」蝦球道:「讀書明理,這道理我明白的。但你的這些書我可讀不懂!」大副道:「這要怪那些該打的傢伙寫得太深奥了!本來是一個不難明白的道理,他們偏要轉它九曲十三彎,弄得牛頭不對馬嘴,把你搞得更加糊塗,實在是該打屁股!」這話逗得蝦球笑了起來。但他還是想不通為甚麼要把看過的書丟下海去。
船上還有其他搭客,長日無聊,他們就賭起錢來。
蝦球回到船上,已不見大副他們。他猜他們一定上街吃飯去了。他到處找尋他們,終於在一間茶客如雲的華南茶樓找到大副、林四海、羅才三個人。大副問道:「你到哪裡去?我們隨街找你。」蝦球道:「關貴廷賭贏錢鬆人不夠義氣,我在街上跟他打了一架,給他逃了!」林四海道:「蝦球,怎麼你一https://m.hetubook•com.com臉都是血?」他轉向女招待:「大姑,倒盆洗臉水來!」
蝦球洗臉後喝了一杯熱茶,才發覺少了幾個人。他問道:「吳猛、廖志強、胡萬順他們呢?」羅才道:「吳猛帶領他們做生意去了。」蝦球問道:「無本做甚麼生意?」大副笑道:「無本生意多得很呢!賣豬仔過金山是無本生意,賣豬仔當差打仗也是無本生意,吳猛一定做人命販子,毫無疑問。」一邊談一邊吃飯,大家商量決定搭渡上廣州,再轉搭鶴山渡,預備到三邊墟去看看林四海那間「四海茶寮」,是不是還可以駐腳?林四海拍拍胸口道:「一條蟲,一張葉;多個人,多雙筷,有飯大家吃,有難大家當,難道會餓死我們!」這幾句話,把大家的膽都壯起來了。吃完飯,他們就搭渡上廣州。到了西堤一打聽,原來鶴山渡因沿途河水不靖,已改為日航。從前是入夜開身,第二天便到三洲的,現在是白晝行船,中途停靠,第二天又再續航。他們便下船去佔領幾個鋪位,省下一筆住客棧的錢。龍大副摒除了一切前思後縮的雜念,死心塌地決定去學做小生意。但準備一有機會,便找間鄉間小學兼一點功課,一面教書,一面自我學習。最好能有個小風琴,給他練習音樂和彈奏他的新作。這就是他的全部理想。蝦球呢,他依然夢想那種他既不十分了解但卻神往已久的爬山涉水到處為民除害的游擊隊生活。他準備一有機緣,便不顧一切投奔而去。他和大副都各有各的理想,各有各的打算。大副懂得一切為人民服務的道理,但他只記得他的音樂學習和作曲,他只想到最多就把這點本事獻出來,例如「為人民作曲」、「為人民而歌」等等。他還想到將他的整個身體心靈獻出來,好讓人民需要他那一樣,他就交出那一樣。他就缺少這一份向前衝的勇氣。蝦球呢,他完全不懂得甚麼大道理。他只等待一個人向他說:我們是為民除害的游擊隊,你來吧!他就會毫不遲疑行動起來,把他的整個生命交出去。他沒有大副那樣多的顧慮。說到林四海,他只是想回鄉去整理舊業;羅才一心一意去做候鑊廚師。林四海預備讓大副做櫃面,蝦球做打雜,他自己做買手,老婆則掌管財政。舊人則酌量留用。船未開身,他便計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