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蝦球傳

作者:黃谷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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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山長水遠 難童之家

第三部 山長水遠

難童之家

亞蒙一個人拉不回亞炳,有個叫亞勝的孩子跑上去幫忙,終於把亞炳拉回來,推他到伯公廟裡去睡覺。大家收拾好東西,也就擠在廟裡睡在一起。八九個人擠在一堆,暖烘烘的,又帶著酒意,大家都睡熟得像爛泥似的。
站在一間小飯店的門口,亞炳遲疑不敢進去。蝦球推他,亞炳抬起一雙狐疑的眼睛望著蝦球,問道:「你是真的還是開玩笑?預先講好,要逃就大家一齊逃!」蝦球道:「死鬼!我有錢,任你吃十碗飯,吃到你飽死都可以!」蝦球先踏進飯店,亞炳才敢跟進去。這一頓飯,雖然油水很足,飯也很白,很香,但亞炳卻吃得非常辛苦。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慷慨請他吃過飯,這樣慷慨隨便讓他點菜的。甚麼咕嚕肉,魚片湯,亞炳不點,蝦球自己就叫了來。所以亞炳一邊吃,一邊害怕。他心想:我們兩個人這一頓毒打是免不了的了!他自顧快快的吃飽,也無心跟蝦球談話。蝦球吃飽了就站起來,端起碗走到自來茶桶那裡去要茶,亞炳就機警地丟下筷子,預備逃跑,他恐慌得面無血色。他看見蝦球並不逃,仍然端一碗茶走回座位來,亞炳自己的魂魄才回到他的身上。蝦球問:「幹甚麼?剩下半碗飯不吃了?你看你的臉色怎麼這樣蒼白呀?」亞炳才又坐下來吃飯,他覺得他的背脊,他的額角已經滲出汗滴來了。
經過這一次大會餐之後,沙坪街邊的頑童,都對蝦球另眼相看。不僅他是踢得一腳好皮球,而且言談說話,富有吸力。他所講的經歷故事,他們不僅是沒見過,也沒聽過。亞炳所講的游擊故事起初也很迷惑他們,但老是那一套翻山越嶺,攻擊退卻,講多了也就乏了味,蝦球對他們所講的卻是多方面的,豐富的,像看走馬燈一樣,一套跟著一套。光是講赤柱監獄裡面的見聞,就講了三天,到東莞寶安訪尋丁大哥講了兩天,沙溪賭錢講了一天,廣州名勝講了兩天,軍艦沉沒及脫險講了三天……這是以故事作中心講的。另外他又拉拉雜雜,用人物來做中心,如鱷魚頭、王狗仔、蟹王七、亞娣、小玲、牛仔、龍大副,各人的故事,每一個人最少可以講一天。蝦球講了他的見聞故事,也要他們講他們的故事。從他們的故事中,蝦球知道亞蒙這個人曾經受過小學教育,他的故事很簡單,只是他的父親,他的父親的牛跟他抽丁中籤的故事。他中籤,老父授意他逃走。他走後,他父親就押房子籌款繳代金給豬仔頭去買替身。第一次去買豬仔,空手回來,說豬仔漲了價,老父又斷賣了房子籌足錢,豬仔頭又回來說:豬仔又漲價了;老父沒辦法,逼得賣了最後的一頭牛,等到最後一筆款籌到手,給豬仔頭買回來一個替身壯丁時,兵役老爺說這個壯丁不及格,打回頭來再換一個。就這麼樣,他的老父就發了瘋,他的家就完蛋了。故事很簡單,但聽得個個酸鼻。亞勝的故事更簡單:他的父親不知怎樣瞎了眼睛,鄉下人說:瞎了眼睛還有甚麼用呢?只有學算命占卦了。他父親就學占卦,媽媽跟www•hetubook.com.com了別人,他就靠父親養大,從小就做父親的「扶手杖」,帶老人大街小巷到處走,日本鬼來了,九江許多鄉下人肚餓沒飯吃跳塘自殺,有的全家一齊自殺。也再沒人算命占卦了。他父親有一天對他說:「你自己上路吧!我不累你了,你也不要記掛我,自己找活路去吧。」說完他就投江淹死了。蝦球聽了這些故事,覺得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一部血淚史,他們的遭遇都比他來得悲慘。亞炳倒比較好一點,他說他自己在江門做過扒手,有一位先生教育了他,帶他去打游擊,那位先生後來調到別的地方去,他很記念他,如果找到他,他還是要回去的。難童們常常模仿他喝醉酒時的神態取笑他。這群孩子,一有機會就聚在伯公廟聚樂,有時就集體去捉魚,或調戲河邊洗衣的女孩子,有時整天踢皮球,把皮球踢進陳家祠自衛中隊部的大門口,大家爭著跑進去拾球。有時祠堂内的士兵就一腳把皮球踢出來。這樣胡胡混混,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月,冬天又快到了。
第二天入夜,在伯公廟樹林的中心,神不知鬼不覺地聚集了一群沙坪的難童。他們分工合作,撿柴、燒火、切豬肉、洗米、買酒,弄得手忙腳亂。他們用磚頭在空地上架起了臨時的灶,生起火來。大家就圑圑圍坐在火的周圍,各司其事。這一群難童,有幾個蝦球在踢皮球時打過招呼的,有些穿著襤褸得像個叫化子。實際上他們也是能討到一口飯就討,討不到就偷,警察老爺也讓他們三分。他們之中,有的比亞炳甚至蝦球的年紀還大,蝦球不明白亞炳有甚麼魔力能引起他們的崇拜。難道講游擊故事的人就是游擊英雄麼?但他分明是一個游擊隊的逃兵,不是甚麼英雄,他有甚麼值得人家羨慕巴結的地方呢?蝦球一邊放柴進灶裡,一邊思索其中的奥妙。他不曾想到:這群被社會遺棄的野孩子嚮往的是亞炳背後的那支隊伍,所崇拜的也是亞炳背後的那支隊伍,不過那樣的隊伍他們還不曾親眼看見,只從亞炳的嘴裡聽見,因此只好把亞炳當成崇拜的對象了。
火光熊熊,照著每一個人的醉臉。他們喝完了酒,就吃飯。吃飽飯,就東倒西靠,互相倚傍。亞炳又講他軍中的故事道:「我們游擊隊裡有一個好姐姐,人人都喜歡她,人人也都害怕她。她會看病做醫生,也能燒槍打硬仗。有一次我偷偷拿了老百姓一隻手電筒,她硬要我跑三十里路帶回去還給人家,來往叫我走了六十里路,我真是恨死她!但現在回頭慢慢想一想,她比我親生媽還愛我,望我進步,學做好人。我不中用,跟不上她。唉,你們誰打我一拳,踢我一腳吧!我對不起我們的三姐了!」他說罷就往地上一滾。有一個叫亞蒙的十六七歲的孩子扶起亞炳,喚道:「醉了嗎?起來!你看大哥也沒滾地,你就滾地了?」亞炳一骨碌站起來,搖搖擺擺地往樹林外跑,亞蒙走過去拉住他,亞炳掙脫他的手,大聲道:「不要拉我!我回去跟三hetubook•com.com姐!」
蝦球在市内巡遊了一轉,找到一間兌換店兌一點國幣,便到熟食店去吃飯。飯後經過一間大祠堂的門口,看見門外有個衛兵守衛。一看招牌,知道是一個中隊部,中隊部門口是一片廣場,有不少小孩子在那裡踢皮球。祠堂隔壁是一間小學校,正在上課。蝦球站在廣場左近看人家踢皮球。這種玩意,他在香港是時常玩的,他的腳頭也很準確有力。剛好一隻皮球滾到他的面前,他就控制它,一挑,一撥,再一腳掃出去,球像箭似的射進用竹架搭成的球門。大家讚道:「好嘢!好嘢!」他高興得很,就老等在那裡,差不多要半個鐘頭才輪到他踢一腳。後來,有人提議分隊對打,蝦球就老實不客氣站進來,加入其中的一隊。哨子一響,他就盤球直進,單刀射入了一個球,博得全場喝采。在香港紅磡球場踢過球,看過中英兩國球賽的蝦球,到鶴山這個小地方,球術當然比這裡街童高超得多了。
第二天中午,蝦球走到了曾經一度是冒險家的樂園的沙坪。這地方現在是鶴山縣政府、縣參議會、縣國民兵團以及各種各色縣級機關的所在地。因為地處平原而又近河,水陸交通,十分方便。在香港失陷初期,有些從海外經過淪陷區到達沙坪的僑胞,他們十個有九個帶著一種感激的心情來歌讚這個地方,有些人甚至看見本國國旗便感動到流淚,看見自己的武裝士兵便失聲歡呼:「哦,看呀!那是我們的隊伍!我們的弟兄!」現實很殘酷,現在這地方雖然一樣懸著同樣的旗,駐著同性質的部隊,卻已經沒有一個過路人有這種感情了。住在這裡的居民或者初到這裡的外人,都沒有感到或看出這地方有甚麼值得驕傲引以為榮的東西和人物。人們都知道,這地方曾經是國門的一個關口,兩個敵對的政治軍事力量,曾借它做以貨易貨的孔道,走私商人、落台軍政人員利用它做挖金的大本營。現在,它已降為一個地位很低的縣份,當局惶惶終日,不是為了狗咬狗骨,自相火併,便是為了鞏固政權,和鄰縣新會、恩平磋商怎樣實行聯防自衛,防備人民武裝的襲擊。市面非常蕭條,滿街乞丐,到處是失學而又無工可做的野孩子。他們在蝦球眼中看起來,比香港和廣州的野孩子還瘦弱得可憐。
蝦球已經躺下來了。他這兩天走路也走得太疲倦了。睡下來才感到腳底板刺痛,低頭一看,才知道已經起了水泡,他對亞炳道:「亞炳,你看!我的腳底板起泡了!」亞炳滿不在乎的神氣道:「腳底板起泡有甚麼稀奇?嘿!我們在山上走夜路時,好腳走到爛腳,爛腳又走成好腳,除非你倒下來死掉,不然你就得走個不停,起泡小事情!」蝦球道:「你神氣甚麼!」亞炳見蝦球不高興,他笑道:「那麼我就上街沖一點開水回來給你浸腳,好不好?」蝦球道:「我沒這麼好福氣享這個福,睡覺吧!」亞炳道:「便當得很,不費事的。」蝦球道:「就是我要開水,又拿甚麼東西來盛水呢?」亞炳道:「hetubook.com•com我有辦法!在街上我有一群朋友,他們會同我想辦法。」蝦球問:「你還有些甚麼朋友?」亞炳道:「這裡睡街邊無家可歸的孩子都是我的朋友。我常常講游擊隊故事給他們聽,他們都當我是老大哥,巴結我呢。不然我在這裡怎麼活下去?」蝦球道:「是不是他們弄到甚麼吃的東西,分一份給你麼?」亞炳道:「對了,不過少得很。一些殘羹冷飯,大家都吃不飽。」蝦球問道:「他們一共有多少人?」亞炳道:「大概有幾十個聽過我講故事,但比較要好的大約七八個人。」蝦球道:「亞炳,你跟你的朋友們商量,找個能弄飯吃的地方,我買幾斤豬肉;我請你的七八個朋友吃一餐飽的!大家談談好不好?」亞炳跳起來道:「好得很呀!」蝦球道:「我不搶你的地盤,我沒甚麼游擊故事講給你們聽,他們要是想聽香港爆倉故事,我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亞炳道:「好呀!那就講你的爆倉故事!」蝦球道:「人多嘈鬧,警察要來抓我們的,到甚麼地方弄飯吃好呢?」亞炳道:「這個你不必愁,伯公廟是一個好地方,我們把幾隻蒸飯燒菜的鍋頭弄去就行了。」蝦球道:「那個伯公廟?」亞炳道:「不遠,從這裡走上去兩三百步,那座小樹林就是。晚上在那裡鬧到天崩地震都沒人理會你。」蝦球道:「好,那你明天就去準備吧!」亞炳道:「我哪裡等得到明天!我今晚就去告訴他們。」說罷他就跑出去了。亞炳走後,他很快就睡熟了。
蝦球心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情呢?他竟是一個逃兵!龍大副不是講過麼?他們是人民的軍隊;丁大哥不也說過麼?他們裡面大人小孩都有事情做;而且我也曾親眼看見過,他們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是滿神氣滿規矩的,參加進去的人自然是心甘情願,怎麼竟會有逃兵呢?蝦球不相信亞炳的話。他倚在船邊,搖搖頭道:「你是冒充游擊隊,你不是游擊隊逃出來的,你騙我!我知道游擊隊是沒有逃兵的。」亞炳道:「我騙你有甚麼用呢?而且逃兵也並不怎樣體面!」蝦球道:「是呀!那你為甚麼又要逃呢!」亞炳道:「你不曉得。我實在是因受不了苦,不得不走開了。逃的人也不只我一個。」蝦球道:「還有誰?我想只有你一個!」亞炳道:「先後逃了不少大人,他們都是耕田的,有些走了又回去,有些就不再回去了。這次我也不是一個人逃出來,還有一個叫亞康的,同我一樣大小。」蝦球道:「他回家去了?」亞炳道:「沒有。他陪我走了兩天,又說不願逃了,要我跟他一齊回去,我說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出來還回去幹甚麼?」蝦球道:「那麼他怎麼辦?他自己回去了是不是?」亞炳道:「是的。他說在裡邊也是走路,在外邊也是走路,就不如回去大家一齊走路了。」蝦球道:「哦,原來如此。我明白了,你是想回新會老家去享福呀?」亞炳道:「我家裡窮,沒資格享福,但江門是一個大埠頭,金山伯很多,容易搵食,你去不去?」蝦球周身上下和_圖_書打量亞炳,沒有話說。
亞炳固然很精明,蝦球也不笨。亞炳怕蝦球沒錢充闊佬請人吃飯,給當他上;他經歷過這類怪事,人家請他吃東西,吃飽了借小便為名逃掉,讓你留下挨人家幾下拳腳。他自己也曾玩過這套把戲,所以一定要看蝦球的鈔票。蝦球呢,他心想,財不露眼,何必一定要先拿出來給你看?
亞炳買回一張麻包袋,一邊想:跟上這個朋友,一天兩餐總脫不掉。他待我好,我就是賣命替他奔走做事也值得。這樣活下來,不是比跟三姐她們日日夜夜趕路舒服得多麼?能在這裡活下來,又何必回江門去做扒手呢?他懷著輕快的心情,趕回他破船上的「公館」。
蝦球猜想:這傢伙轉了壞念頭了。他索性戳穿他的夢想道:「跟你到江門去幹甚麼?發洋財是不是?」亞炳道:「跟游擊隊不能發洋財,除非是跟國軍或者跟土匪才能發洋財。」蝦球道:「你想投國軍或投土匪是不是?」亞炳道:「一定要投他們麼,我們不能偷偷地幹?」蝦球道:「你這小鬼,你想做扒手了!想不到我走了一千八百里,又交到你這樣的扒手朋友。」亞炳道:「我已經洗了手許久了,我逃出來時,明明可以偷兩枝駁殼出來賣,但是我不偷。」蝦球道:「你還有良心!」亞炳道:「可是我往後還要活呀,不弄點錢,不是一輩子都受苦?」蝦球道:「那麼你又何必逃出來呢?」亞炳道:「不是跟你說過麼,就是因為苦呀!」蝦球想不透了。不逃固然苦,逃出來也苦,苦苦苦,到處都叫苦連天,這該怎麼辦?他想不清這些複雜的問題。他想到晚上跟這個心術不大好的孩子睡在一起,自己的錢和手槍都可能給他偷去,他就心生一計,打發他上街去買一張麻包袋或舊棉絮,好度過這個秋夜。亞炳走後,蝦球就走出來偵察附近的地形。他想找一個隱秘的地方藏下他的手槍。他走了兩三百步,走近一座小樹林,看見林中有一座小廟,想把手槍藏在廟壇底下,又恐怕別人燒香時發覺。他抬頭一看,看見一棵樹上有一個大鳥巢,他想:槍放在鳥巢裡真是最秘密不過的了。他就即刻攀上樹上去,輕輕地把手槍連槍袋放置在鳥巢中,即刻下樹趕回河邊來。
會了賬,他們走出飯店來,亞炳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告訴蝦球道:「不瞞你說,我這一餐飯吃得很沒味道,很辛苦。我準備挨夥計一頓毒打呢!」蝦球道:「為甚麼?」亞炳道:「我以為你是約我一同去騙食,所以我一邊吃,一邊淌汗。你想,這樣吃飯,怎能吃出味道來呢?」蝦球看見亞炳一副似哭似笑的怪相,呆了一會,然後縱聲朗笑起來;他笑得很大聲,肚子都笑痛了。亞炳也給引得笑起來。蝦球道:「我的天老爺,早知這樣,我就拿出鈔票來給你看了。」笑笑談談,他們走盡了一條大街,大街口盡頭就是河邊,河邊停了不少船艇。他們走下去,沿著河水上游的方向,在沙灘上走著。亞炳指著一隻破船道:「看,那就是我的公館了!我在這裡住了五六天了。」蝦球走近去一看,原來是一隻拖到岸上和圖書來的破船,船上空空的,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亞炳指著那一堆禾草道:「那是我的牀。這不是比豬肉枱好睡麼?有一頂笠帽,我用來擋風的。頭頂有篷,下雨淋不著,太陽也曬不到,只可惜少一張棉胎,現在天氣漸漸冷了,蓋一張麻包是不夠暖的。」蝦球拾起他說的那張麻包,這是不夠兩個人蓋的。亞炳跟著又補充道:「無論怎樣冷都比游擊隊裡面好多了。睡在這裡,再用不著日日夜夜走路了,用不著爬山爬嶺,空著肚子露營了。」蝦球握著亞炳的肩頭問:「你是逃出來的?」亞炳點點頭。蝦球半晌說不出話來。
踢完球,他又到處蹓躂。天黑了,他走得也倦了,還找不到一處駐腳的地方。他在街市附近亂闖,看見一些叫化子走進市場,他也跟了進去,有一個叫化子坐上豬肉枱上一躺,就睡了。蝦球也學樣找到一張豬肉枱,躺上去,起初聞到一股腥味,但幾分鐘後,他就睡著了。一連幾晚,他都到這收了市的市場上歇宿,豬肉枱睡慣了,他也不覺得有腥味了。不久,也認識了幾個踢球的和看踢球的朋友。有些是曾經在小學唸過書的失學兒童,有些是襤褸得像小乞丐的街邊野孩子,其中也有一個是像他一樣,不明來歷,只曉得他曾經流浪過許多地方的小孩子。有一天,他們兩人並肩走出球場,他問蝦球住甚麼地方,蝦球隨便答:「我睡豬肉枱。」孩子道:「豬肉枱太腥了!你來跟我一起睡吧!」蝦球問:「那麼你睡哪裡?」孩子道:「我睡在河邊一隻破船上,有天遮,雨淋日曬都不怕。」蝦球道:「好,我就跟你睡在一起,我今晚請你吃飯!你叫甚麼?」孩子道:「我叫亞炳。你呢?」蝦球道:「我叫蝦球。」亞炳道:「你不是鶴山人,你是省城人,我聽出你的口音。」蝦球道:「我是台山人。你呢?」亞炳道:「我是新會人。」蝦球道:「好,我們兩人算是同鄉了。喂,鄉里,你大還是我大?」亞炳笑道:「鄉里是你大!我今年十四歲。」蝦球也笑道:「你這人勒了屁股吊頸,精得很!吃飯去吧!」亞炳道:「你拿出錢來給我看!」
兩個鐘頭以後,他們的雞呀、肉呀、青菜呀、豆腐呀的一品窩燒熟了。大家用碗盛酒,伸長筷子就吃起來。大家都伸過碗來跟蝦球喝酒,這個叫:「大哥!喝一口!」那個叫:「大哥!乾杯!」亞炳也湊熱鬧道:「我們的蝦球大哥是香港爆倉大王,走過東江游擊區,坐過出洋大軍艦,上過觀音山五層樓,四海為家,滿肚八寶,大家同他乾一杯,拜他做我們的大哥吧!」大家一齊端起碗來,把酒往喉嚨直倒,蝦球空肚喝了幾碗酒,腦殼已經不由自主地擺來擺去。他還要再喝,他端起了一碗酒還敬大家,說一嘴醉話道:「生不生,死不死,食不飽,喝不醉,桃園結義劉關張,伯公廟結義蝦球亞炳同眾兄弟,有飯大家吃,有衣大家穿,合力打日本,大家飲一杯!」亞炳笑道:「大哥醉了!日本鬼走了,還打他做甚麼?」蝦球道:「既然走了,那就不打吧。如還再來,還是要打!」大家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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