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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宮澤賢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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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森林的善惡 光之赤足

輯三 森林的善惡

光之赤足

「起床了,楢夫,天亮了,快起來。」一郎說著不停搖晃楢夫的腦袋。
「楢夫呢?」一郎忽然想起。
然而然而那種事簡直像在作夢。不知幾時冰涼如針的粉雪變得溫濕,楢夫也不在身邊了,只剩一郎孤伶伶地茫然走在黑暗叢林似的地方。
之後過了一會,忽然尖銳響起笛音似的聲音。
父親看著火正在沉思,鍋子咕嘟咕嘟響。
「放心啦,風之又三郎一點也不可怕。他每次都是騙人的啦。」
一郎沉默。但他想了一會之後說:
那些花瓣靜靜地沉入天空。
「嗯。」楢夫回答。楢夫已經心情好轉正在蹦蹦跳跳。
「天氣冷,好像是爸爸起來重新燒的。」
「不是。」楢夫啜泣著搖頭。
鬼穿著巨大的鐵鞋。每走一步,瑪瑙就被喀嗤喀嗤踩得粉碎。一郎的周遭響起許多叫聲。楢夫也哭了。
一郎讓楢夫走在前頭,自己跟在後面。路面硬實走起來很舒服,天空蔚藍得反而讓人有點害怕。
一個鬼突然哭著跪倒在那人面前。然後猛然把腦袋垂到尖銳的瑪瑙地面,用手碰了一下那發光的赤足。
「噢,我們來山裡啦。」他咕噥。
「我們的媽媽在哪裡?」楢夫似乎忽然想起來了,如此問一郎。
那是雙手摀著臉正在哭的楢夫。一郎跑到楢夫身旁。頓時兩腿發軟倒在地上。然後他用盡全力爬起來想抱楢夫。楢夫起先一直忽現忽隱明滅不定,但是隨著漸漸速度加快最後終於不再變幻,一郎可以牢牢抱住楢夫了。
一郎看著自己的身體,之前本來就是這樣嗎?不知幾時身上只裹著一塊鼠灰色的布,他吃驚地看雙腳,腳是光著的,似乎之前走了很多路,雙腳都受到重傷正在不停流血。而且胸口和腹部也非常累,好像身體隨時會撐不住彎下腰。一郎頓時害怕得放聲大哭。
這時對面有一群馬列隊叮鈴噹啷地走來。
「你喜歡家裡還是山上?」
這時那個巨人轉過頭來,溫柔撫摸楢夫的小腦袋說:
楢夫揉著眼睛,一邊用哭得紅腫變得異樣細小的眼睛看著一郎說:
「快點翻越山嶺吧。要下雪了。」
這時忽有耀眼的金色陽光流淌到一郎腳下。
「走錯路了。我們得回頭。」
「來,緊緊抓著哥哥,我們用跑的。」一郎咬牙忍痛,把楢夫扶起來搭著他的肩。然後強忍撕裂身體般的痛楚朝著遠方朦朧的白光拼命跑。但他還是難忍疼痛一再倒下。倒下後又拼命爬起來。
「大家受到重傷。那是你們自己傷害自己。但那都不算甚麼。」那人伸出潔白的大手撫摸楢夫的小腦袋。楢夫和一郎都聞到那隻手隱約散發厚樸花的香氣。然後大家身上的傷就完全痊癒了。
鳥聲太嘈雜,吵醒了一郎。
漸漸接近山頂後,山路兩旁開始不斷出現積雪的嶙峋黑岩。
「怎麼了,是不是想回家?怎麼了?」
「那棵樹結果子了。」楢夫又說。定睛一看山崖下方有一棵樹,樹上結滿褐色的果實累累下垂。一郎看了一會。然後發現自己落後了,急忙追上馬。牽馬的人這時正好向後轉頭看起來好像在催促他,但隨即又默默邁步向前走。
楢夫撇嘴表情古怪地愣了半晌,最後不知怎地忽然開始啜泣,一郎也神情古怪地看著楢夫。
「快點走到那裡吧。只要走到那裡就沒事了。」一郎自己的腳也很痛,火辣辣地幾乎冒煙燃燒,但他還是強忍痛苦這麼說。可楢夫似乎已無法忍受,哭著倒在地上。

二、山嶺

「快走!」鬼大喊。鞭子打中抱著楢夫的一郎手臂。一郎的手臂發麻,已失去知覺,只是反射性地抽搐。見楢夫還抱著哥哥不放,鬼又甩動鞭子。
一郎說著,猛然拉起楢夫的手想跑,可是才邁出一步就立刻撲倒在雪中。
山頂和之前想像的截然不同。楢夫很害怕,只想緊抓著一郎。而且還頻頻回頭向後看。但一郎等風一停就立刻邁步,而且後方一片漆黑,所以楢夫嚇得不敢出聲,只是默默掉著眼淚蹣跚追著哥哥向前走。
「罪行可不只是這次而已喔!快走!」
「怎麼了,楢夫,是肚子疼嗎?」一郎也問,但楢夫還是哭個不停。
「你說甚麼?」他問。
「嗯。」
「快走!」鞭子再次咻咻作響,一郎只能伸長雙臂盡量護著楢夫。一邊護著弟弟,一郎感到不知從何而來的「如來壽量品第十六」這個名詞如一陣微風又好似微妙的氣息。頓時內心的疙瘩好像也倏然解開了,
「後來火熄了。我爬起來兩次生火。好了,去漱口,準備吃飯了,楢夫。」
「好了吃飯了,別哭啦。」
「馬上就到了。快走吧。只要走到山頂上就不會下雪了,路也會變得平坦。快走吧,沒甚麼好怕的,快走吧。那個人和馬隨後就會趕來,不要哭,這次我們慢慢走。」一郎湊近楢夫的臉蛋說。楢夫抹去眼淚笑了。楢夫的臉頰沾到白色的雪花,雪花隨即消融無蹤,一郎看了莫名感到心口滯悶。這次一郎帶頭上山。路已經沒那麼險峻難行,雪好像也小了一點。但二人的雪鞋還是很快就埋進雪中一寸深。
「好了,那我們該走了。要不我和馬先走吧?」他問兄弟倆的父親。
「噢,已經天亮了。」一郎自言自語,扭頭朝弟弟楢夫的方向看去。楢夫的臉蛋像蘋果一樣紅潤,嘴巴和-圖-書微張,還在呼呼大睡。見他微露白牙,一郎猛然伸指用力彈他的牙齒。
楢夫開始哇哇大哭。
「你說甚麼傻話。風之又三郎根本一點也不可怕。你胡說。」
「不冷。」
然後兄弟倆又走進小屋。
土屋中央的木塊正在火紅燃燒。幾道日光也在青煙氤氳中顯得發青,而那煙霧化為各種形狀冉冉穿過數道日光就此遠去。
二人都沒說話,盡量冷靜地一步一步向上走。一郎啪啪拍打毛毯把身上的雪撢掉。
雪不停飄落。而且風也變得更強了。二人又開始奔跑但是一再跌倒,不是一郎摔倒就是楢夫摔倒,而且此刻二人已不確定是否還走在路上,旁邊忽然出現以前沒見過的黑色巨岩。
一郎再次邁步。
剛才在昏暗的原野同行的人,此刻全都變得光鮮體面。一郎看著楢夫。楢夫同樣換上了金色衣服,也掛著瓔珞。然後一郎又看看自己。他的腳傷竟然全好了,此刻發出潔白的光芒,雙手散發馥郁的香氣。
路漸漸向上攀升最後變成坡路,所以楢夫不時用手撐著膝蓋開玩笑地呻|吟,一邊繼續爬坡,一郎也跟在後面氣喘吁吁。
眼前已經沒路了。兄弟倆走到巨大的黑岩石前。
雪已經堆滿鞋跟。到處都有被風吹成的雪堆,他們只能艱難地勉強邁步。但一郎還是不停向前走。楢夫也拼命跟著哥哥的腳印走。一郎不時回頭向後看,但楢夫還是漸漸落後了。風咻地呼嘯而過,雪倏然掀起冰冷的白煙,一郎稍微駐足,楢夫立刻小跑步追上哥哥。

一、山中小屋

「馬一定也已爬到半山腰了。要叫叫看嗎?」
「我們去那邊明亮的地方看看吧。那邊一定有房子,你還走得動嗎?」
還有許許多多樹木,看起來就像是珠寶雕琢而成。也有外形看似赤楊樹卻是翠綠色的樹。還有看似楊柳卻結出小果子如白金的樹木。所有樹木的葉片都在閃爍光芒互相摩娑碰撞發出微妙的聲音。
一郎嚇得幾乎窒息。但他還是忍住恐懼勉強站起來,再次扶抱著楢夫。楢夫渾身癱軟似乎已經昏迷了。一郎哭著在他耳邊拼命呼喚:
那個發光的巨人微笑回答:
風又吹來了。大雪如沙塵如煙霧,嗆得楢夫拼命咳嗽。
一郎的背部一涼,周遭不停旋轉,看起來是藍色的。然後渾身湧出冷汗。
楢夫沒回話,好像還在恍恍惚惚想別的事情。
「山上,因為不用上學。」
一郎伸手去接水管的水。水管結冰形成粗大的冰柱一路向下,清澈的雪水在日光中發亮而且還冒煙,看起來很溫暖,但其實非常冰冷。一郎迅速漱口,然後也洗了臉。
「別哭了。」一郎也在旁邊湊近弟弟安慰他。
一郎越過一堆積雪時,雪比想像中還深,他的腳陷進去摔倒了。一郎身上和雙手都沾滿了雪,吱吱笑著爬起來,但楢夫站在後面看哥哥這樣嚇得哭了。
但他們連這條山路的一半都沒走到。雪堆變得很大,二人因此一再被絆倒。
一郎看著剛才那個人。那人和剛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頸掛美麗瓔珞頭上有金色光環,微笑站在大家的後方。看起來比在場任何人都耀眼。天人們手捧金子與紅寶石做成的美麗花器掠過一郎等人的頭上,沿路灑落碧綠和金色的大片花瓣。
「他說媽媽要把我放進熱水清洗。」
於是二人鑽出合蓋的一床小被子。然後走到火旁。楢夫揉著惺忪睡眼,一郎定睛看著火。
「準備好了嗎,一,二,三!喂——!」
「你到底怕甚麼?」
「這裡看起來真好,對面那是博物館嗎?」
結果楢夫真的漸漸不哭了,最後只是不停打嗝抽噎。
「不用哭了。」一郎說著看看四周。很遠的地方隱約可見白光,除此之外一片死寂甚麼都聽不見。
父親聽了一邊掀開鍋子一邊笑了。一郎起身走到屋外。楢夫也跟著出去。
「別太急躁。沒問題的,只剩下不到四公里路了。」一郎也氣喘吁吁說。但事實上二人不得不急。他們急急趕路彷彿眼前都一片漆黑了。走得太急結果反而無法持久。雪越下越大,前方和後方甚麼都看不見,二人的身體也變得雪白。這時楢夫忽然哭著抱住一郎。
父親有點像要哭似地擠出笑容——
「嗯。」
楢夫閉著眼微微皺眉,但隨即又發出鼾聲繼續睡。
沒想到最後一個人打完招呼就站著不走了。馬自己走了幾步後,聽到後方傳來的吆喝聲才停下。兄弟倆從雪中走上道路,和二人並肩站在雪中的馬也回到路上。結果牽馬的人開始聊了起來。
父親正在小屋門口和牽著馬來拿木炭的人說話。二人講了很久。之後那人開始把木炭袋子放在馬上。兄弟倆走出門口觀望。
「生火也沒用。讓他躺在雪中。讓他安息吧。」
「我想要巧克力。」
但楢夫終於累了,轉身對著一郎停下腳,一郎來不及煞車狠狠撞上他。
「他還說大家會一起替我送行。」
「在啊。一定在。走吧。」
腳痛得要命。
「嗯,回家之後記得跟你媽說,順便託人家給我帶把大鋸子來,知道嗎。別忘了。到家正好一個半小時,所以就算慢慢走,三點半也能抵達。如果路上口渴就吃點雪。」
「好了,快走吧。再過三十分鐘就能下山了。」
「請饒了楢夫,請饒了楢夫。」一郎哭喊。
「別哭。在雪停之前我們就躲在這裡,別哭了。」一郎緊抱著楢夫站在岩石下面說。
對面山上的積https://m•hetubook.com.com雪在藍天下清晰浮現,總讓人覺得心去了很遠的地方。
來到結著一叢紅果實的衛矛旁邊時,兩方人馬遇上了。站在兄弟倆前面的馬踏到路面外,站在雪中。兄弟倆也讓開,走到及膝的雪中。
那個人又對一郎說:
「你哭甚麼?是不是想回家?」父親說。
「只剩一點路了。還能走嗎?」一郎問。
「那你哭甚麼?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哭喔。」
「看著腳下好好走路。」一郎只好一再提醒弟弟。
那人安靜地環視眾人。
「還有呼吸!眼睛睜開了!」一郎隔壁家的紅鬍子立刻跪倒在一郎的頭部頻頻試圖讓一郎醒來。然後一郎清醒地睜開眼睛。他緊抱著楢夫埋在雪中。耀眼的藍天下,村民們的臉孔和紅色毛毯還有黑外套清晰浮現,正在俯視一郎。
「是很快。」對面的人馬一邊打招呼一邊走過。
二人也坐下。
正好就在這時。雪白明亮的天空下,徐緩綿延的晦暗山嶺頂端已隱約可見。不久,細小的粉雪開始零零星星從二人頭上飄落。
隊伍中也有頭髮捲曲像楢夫那麼大的孩子,但他的腳似乎很痛,終於腳步踉蹌站都站不穩。就在快跌倒時,不禁哇哇大哭,喊著「痛死了,媽媽!」這時走在前面的那個可怕生物駐足轉身。那孩子搖搖晃晃嚇得舉起手想向後逃,結果那個可怕生物的嘴巴忽然微微抽動,啪地一甩鞭子,那孩子就無聲無息地倒下痛苦翻滾。之後走來的孩子們見了也只是蹣跚躲開,一句話都不敢說。倒下的孩子在地上翻滾了一會,但之後似乎忘了剛剛的腳痛,再次搖搖晃晃站起來。
「嗯。媽媽在那邊嗎?」
牽馬的人側目看了一下逕自向前走的兄弟倆,但大概是打算隨後追上,所以還是繼續聊天。
「用不著害怕。」那人微笑對大家說,大眼睛宛如青蓮的花瓣凜然望著眾人。大家不知怎地一齊合掌膜拜。
「讓我來代替他挨打吧。楢夫沒有任何過錯。」
父親好像臉色發青卻還是強顏歡笑。一郎也不知怎地心口悶悶地笑不出來。楢夫還是沒有停止哭泣。
明天是星期一,二人都得上學,所以必須回家。
「楢夫!」一郎朝著昏黃的天空哭叫。
鬼似乎很驚訝地看著一郎,嘴巴抽搐了半晌,最後大聲咆哮。鬼的牙齒閃閃發亮。
「弟弟怎麼樣?弟弟呢?」穿著狗皮的獵人高喊。旁邊的人抓起楢夫的手臂觀察。一郎也看著他。
父親對兄弟倆說:
「都起床了嗎?昨晚冷不冷?」
「噓,是鳥。咻!」
「我也不知道。好痛。好痛啊。媽媽。」那孩子拼命搖頭,忍不住哭了。
一郎這時已經認為二人真的要在這場風雪中死掉了。種種往事如走馬燈在眼前浮現。新年時二人受邀去本家玩,大家吃橘子時,楢夫迅速吃掉一顆又拿了一顆,一郎狠狠瞪他警告他不能這樣,當時楢夫凍傷的紅腫小手,此刻清晰出現在一郎眼前。他幾乎喘不過氣,只覺得喉嚨刺刺癢癢好像服了毒藥。不知幾時一郎已坐倒在雪中。並且更用力地抱緊楢夫。
一郎跑了又跑。
父親站起來把手放在楢夫的額頭,然後用力按著他的腦袋。
「大家一起替你送行?那是說等你將來出人頭地要上哪去時,大家替你送行吧。這些都是好事啊。別哭了。哪,別哭了。春天來時我帶你去看盛岡祭典,所以別哭了,哪。」
馬大口嚼著草料,褐色的鬃毛蓬鬆,眼睛很大,眼中好像藏著各種古怪的機器,讓人感到萬分同情。
在黑暗中走了一會之後,四周又稍微變亮了。而且地面是血紅的。前方的孩子們突然激烈哭叫。隊伍也停下了。鞭子聲和鬼的怒吼聲如冰雹雷鳴傳來。站在一郎跟前的楢夫搖搖晃晃幾乎倒下。因為原野這一帶都是瑪瑙的碎渣,走過去就會割破腳。
「我害怕。」楢夫依然在啜泣,好不容易才回答。
接著,因為手太冷,他朝太陽伸出雙手。可是手完全沒變暖和,於是他把手貼在喉嚨。
也有人說:
「你們以為,此處的地面是利劍形成。你們的雙腳和身體因此受傷。但這地面其實是平坦的。你們看。」
一郎轉頭看弟弟。楢夫滿臉通紅喘著氣,似乎終於安心般笑了。但二人之間還是不斷有細雪飄落。
「如來壽量品。」他試著喃喃覆誦。這時走在前頭的鬼忽然站住腳,滿臉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一郎。隊伍也停下了。不知怎地鞭子的聲音和哭叫聲也沒了。悄然無聲。定睛一看,那片昏暗的紅瑪瑙原野邊緣朦朧出現金光,金光中有個氣派的巨人筆直朝這邊走來。不知何故大家好像都鬆了一口氣。
這時孩子們開始提出各種問題。有一個人說:
「弟弟不行了。快點生火。」旁邊的人大喊。
「好,那我們走吧。」那人牽著韁繩邁步,馬鈴叮鈴叮鈴響,馬垂頭緩緩踱步。
不知不覺大家已團團圍著那人聚集在一起。剛剛看起來如此猙獰可怕的惡鬼,此刻全都老實m.hetubook•com•com地合起巨掌默默垂首站在大家身後。
一郎覺得彷彿會被那紅眼睛吸進去,連忙踉蹌朝那邊走了兩三步,好不容易穩住腳停下,牢牢抱緊楢夫。那個可怕的生物臉頰抽搐露出獠牙大聲咆哮,朝一郎這邊走上來。然後不知幾時一郎和楢夫已被抓住趕進隊伍中。尤其讓一郎傷心的是,楢夫不知怎地可以走路了,正打赤腳踩著那尖銳的地面蹣跚走在一郎前面。一郎和大家一起被趕著前進,同時頻頻低喊楢夫的名字。但楢夫好像已忘記一郎是誰了。他只是畏畏縮縮的偷偷在身後抬起手,同時因雙腳的疼痛腳步踉蹌的拼命走。一郎這時才知道追趕自己這些人的可怕生物就是鬼,然後他思忖楢夫到底做錯了甚麼才會落到如此悲慘的下場。這時楢夫終於被一塊有稜角的紅石頭絆倒。鬼的鞭子毫不留情的對準那個小身子甩落。一郎急得團團轉,連忙抓住鬼的手哀求:
「不記得。」
這時楢夫也模仿一郎的動作,可是實在太冷了,他很快就放棄。楢夫的手凍得又紅又腫。一郎忽然跑過去,
一片死寂毫無回應。一郎受不了了,連腳痛都忘了,拔腿就跑。頓時颳起一陣風,一郎身上的布被吹得筆直向後飄,一郎在腦中想像自己邊哭邊赤腳奔跑,破爛的布片隨風飄向身後的景象,不禁更加害怕又悲傷。
「這裡也有圖書館嗎?我還想看更多安徒生童話故事。」
「他還說了別的。」楢夫把眼睛揉得通紅說。
聲音倏然消失在空中。沒有人回應也沒有回聲,天色已暗,只有雪花不斷飄落。
小屋角落有三道筆直的藍色日光斜著越過兄弟倆的頭上,照亮對面茅草牆壁上掛的山刀與小腿護具。
太陽已高高升起,照進屋內的三條藍色日光的角度也變得陡峭。
「那我們就走吧。」一郎說。
幸好眼前已是山頂了。
那人再次微笑。這時巨大的金光化為金輪籠罩那人的腦袋周圍。那人說:
「你要再次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難得你在那片荊棘原野都沒有拋下弟弟。當時你磨破的腳現在已經可以打赤腳走過險惡的劍林了。千萬別忘記此刻的心情。你的故鄉有很多人從這裡過去。你要仔細尋找,學習真正的正道。」那個人摸摸一郎的頭。一郎只是合掌垂眼肅立。之後一郎聽見天空那頭有美妙的聲音在傾力高歌。歌聲漸漸改變,所有的景色變得朦朧如在霧中漸漸遠去。但迷霧的彼方有一棵樹雪白耀眼地矗立,楢夫也變得耀眼聖潔地站著,好像想說甚麼似地微微笑著,朝這邊稍微伸出小手。
「沒有。」

三、微光的國度

一郎的雙腳變得血紅。而且已經分不清到底痛不痛,鮮血詭異地發出藍光。
那裡究竟是昏黃的夜晚還是白天抑或是傍晚都分不清,長滿貌似鼠麴草的植物,到處都有類似黑色樹叢的暗影,彷彿生物般正在悄悄呼吸。
兄弟倆就這樣被趕著前進。但是逐漸習慣後,二人好像都覺得比較輕鬆了。他們如在夢境般看著旁邊其他人受傷的雙腳和倒下的身體。四周忽然變暗了。然後變黑了。唯有孩子們被趕著向前走的淡藍色隊伍在黑暗中浮現。
「嗯。」
「他說甚麼?」
「是風之又三郎。」
一郎率先邁步走去。天色昏黃有點晦暗,彷彿隨時會伸出長長的魔爪。
一郎嚇得呆立原地,已經不知該前進還是後退。這時楢夫忽然睜開眼,高喊著「爸爸」哭了出來。正巧經過下方的一個可怕生物頓時把扭曲的紅眼瞪過來。一郎幾乎窒息,可怕的生物舉起鞭子從下方吼叫:
一郎說。
楢夫似乎一心只想趕快回家,不停大步向前走,一郎雖然一再回頭,可是馬站在雪中垂下褐色的脖子,二個大人正聊得熱絡,只能隱約看見白色的大手手背揮舞,所以一郎還是繼續向前走。
好一陣子,大家只顧著發出歡喜聲,但之後有一個小孩說:
「他說爸爸要給我穿上新衣服。」楢夫又哭了,一郎不知怎地毛骨悚然。但父親笑了。
天色已亮。
「楢夫!」一郎再次呼喚。
那人稍微躬身伸出潔白的手在地面畫了一個圈。大家拼命揉眼睛。也懷疑自己的耳朵。本來充滿紅色的瑪瑙棘刺噴出暗色火舌的可悲地面,如今平坦無波,變成蔚藍的湖面,湖水一望無垠,最後邊緣形成孔雀石色帶有無數美麗的條紋,上方宛如海市蜃樓並且更清晰地浮現出許多美麗的樹木和建築。那些建築位於很遠很遠的地方卻擁有必須仰望的高大屋頂,發出或藍或白的光芒,或者垂掛彩虹色的旗幟,從一棟建築到另一棟建築之間有空中橋廊相連,而且橋上綴著光彩如珍珠的欄杆,有的高塔掛著許多鈴鐺或裝飾網,塔尖的棒子筆直聳入雲霄。那些建築物悄然無聲,影子清晰地倒映水面。
「書本這裡多得是。有些書一本之中還包括很多小本的書。有些書外型看起來很小很小內容卻包羅萬象融合所有書本的知識,你們可以仔細閱讀。也有運動場,在那裡練習跑步後就可以水裡來火裡和_圖_書去。也有巧克力。這裡的巧克力非常好。送給你們。」巨人朝天空看了一下。一個天人捧著黃色三角形組合成圖案的氣派盆子垂直降落。落到藍色地面後,恭敬地跪在巨人面前獻上盆子。
楢夫不高興地皺起臉,嘴裡嘀嘀咕咕,但終究還是微微睜開眼。然後似乎非常驚訝,
「很快啊。」
一郎轉身回顧。二人一路走來的痕跡在雪中就像溝渠。
楢夫似乎微微睜開眼,但眼中看不見黑眼球。一郎已經使出渾身力氣幾乎全身上下到處都竄出白色火焰燃燒,但他還是讓楢夫靠著他的肩、努力抱著楢夫朝目的地奔去。連腳是否在動都已分不清,身體好像被甚麼沉重的岩石粉碎化為藍色光塵四散紛飛,他一次又一次倒下,然後又抱起楢夫,哭著摟緊他像在夢遊般繼續奔跑。然而不知幾時一郎已抵達起初想去的微光地區了。可那絕非甚麼好地方。反而讓一郎渾身凍結般僵立。眼前是山谷似的窪地,一群外表悽慘得難以形容的小孩子,正被人一路從左邊趕向右邊。有的孩子身上只勉強裹著一小塊灰色布片,也有的孩子光著身子只披了小披風。有的孩子身材乾瘦蒼白只有眼睛特別大,也有紅髮的小小孩,還有曲起瘦骨嶙峋的小膝蓋奔跑的孩子,大家都弓起身子畏畏縮縮好像在害怕甚麼,也無暇他顧,只是深深嘆息或無聲落淚,紛紛被趕著向前跑。大家的腳都和一郎一樣已經受傷了。而且真正可怕的是在那群孩子之間,有個臉孔通紅擁有巨大人形的生物,穿著灰色長滿尖刺的鎧甲,頭髮彷彿熊熊燃燒,瞪著濕漉漉的紅眼甩動粗大的鞭子向前走。當他的腳踩到地面時,地面就會喀嗤喀嗤響。一郎已經嚇得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沒事,他們跟你一起走。拜託你多照顧了。」父親笑著鞠躬。
「冷嗎?」說著用雙手包住那濕淋淋的紅腫小手試圖溫暖楢夫。
「不,我怕。」
「你們吃吃看。」巨人拿了一顆給楢夫,同時對大家說。大家不知幾時都拿了一顆那種漂亮的糖果。舔了一口時,全身倏然清涼暢快。舌尖上隱約出現藍色螢光和橙色火焰之類漂亮的花朵圖案。一吃下去頓時彷彿渾身通電。過了一會後,全身上下都散發一種難以形容的香味。
「不用害怕。你們的罪行和籠罩這世界的大德力量相比,就像陽光與薊草刺尖的小露珠之別。沒甚麼好怕的。」
「哥哥。」微弱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郎立刻朝那邊跑去。然後哭著一遍又一遍喊「楢夫!楢夫!」,有時他隱約聽見回答,也有時聽不見是否有回音。
那個人的腳看起來又白又亮。非常快速的筆直朝這邊走來。雪白的腳尖閃現二次光芒後,那人已來到一郎的附近。
「好了,再去洗一次臉吧。」說著站了起來。
「嗯。」楢夫說,但他兩眼含淚定定望著遠方,扁著小嘴。
「如果是這裡的運動場應該甚麼都可以做吧,就算丟球,肯定也可以飛到很遠的地方。」
路不知不覺偏離溪流,開始繞過形狀像大象的山丘中腹。有幾棵栗樹,綴滿乾枯的樹葉,小鳥啾啾叫著飛向後方。日光好像有點稀薄,雪變得比之前暗,反而發出強烈的光芒。
但這到底是甚麼地方呢?靜悄悄的無人回應,就連天空看起來都空蕩蕩的,越看越覺得異樣可怕。而且雙腳忽然像被燒灼般傷痕累累。
「累了嗎?」一郎也氣喘如牛地說。朝來時的方向一看,只有一條細小的山路蜿蜒,人和馬都被山丘擋住完全看不見。只有整片白雪(看起來非常暗沉。天上的白雲密布,太陽也像大銀盤發出晦暗的光芒)徐緩起伏,除了不時有三、四棵褐色的栗樹或柏樹出現,實在很安靜,有種難以形容的寂寞。但楢夫看到山丘上空從自己的頭頂上筆直朝遠方急速飛落的一隻老鷹時,興奮得高喊:
外面有溪水潺潺流過,鳥聲啁啾。
山頂偶爾有如煙似霧的白濛濛一片倏然出現。
「昨晚,應該說是今早吧,火熄了,你記得嗎?」一郎說。
「我馬上就讓你看你以前的媽媽。你必須在這裡上學。還有,你得暫時和哥哥道別了。因為你哥哥要先回媽媽的身邊。」
「哈哈哈,那是騙人的啦。楢夫向來不都是自己洗澡嗎?風之又三郎是騙你的啦。別哭了,別哭了。」
冷風瘋狂地吹來。二人甚至無法呼吸,漸漸被大雪掩埋。
「那是有哪裡痛嗎?」
「到了到了。好了,之後就是平地囉,楢夫。」
「嗯。也有博物館喔。收集了全世界的所有事物。」
最後他看見對面有個小孩的身影如風中殘燭般忽明忽滅閃閃爍爍。
「楢夫!」一郎覺得自己大叫一聲後就看到嶄新潔白的東西。那是雪。然後他看到蔚藍的晴空刺眼地出現在他頭頂上。
驀然回首,來時路不知幾時已被朦朧的灰霧掩沒,灰霧那頭好像有甚麼淺紅色的東西飄飄然逃走。

四、發光的赤足

「楢夫,我們不知到了哪裡。」一郎如在夢中般哭著撫摸楢夫的小腦袋,一邊這麼說。就連那個聲音,似乎都是在夢中聽到的,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聲音。
一個很小的孩子說:
巨人沉靜地回答:
天空忽然咻地颳來狂風。大雪如粉如霧滿天飛舞,憋得人喘不過氣幾乎窒息,從衣服縫隙冷颼颼地鑽入身體。兄弟倆雙手摀著臉停下腳步,好不容易風過去了正要開始邁步,這次又颳來比之前更強的風。風和-圖-書聲就像可怕的笛子,甚至可以感到二人的身體也被吹彎,雪花沙沙流過雙腳邊。

五、山嶺

「有啥好怕的?爸爸和哥哥都在,而且大白天明晃晃的,根本沒啥好害怕的嘛。」
「哈哈哈哈哈,風之又三郎這句話倒是說的好,等到四月就給你買新衣服。這有甚麼好哭的。別哭了別哭了。」
路上的積雪雖然硬實卻崎嶇不平,所以馬屢屢差點絆倒。楢夫也是邊走邊東張西望,所以同樣差點絆倒。
一郎看著楢夫的腳。楢夫也一樣沒穿鞋襪,雙腳受傷嚴重。
「喲,坡道,喲,坡道。」他一邊嘀咕一邊前進。
真是太美了。天空澄淨寒冷地發出藍光,那種光芒冷冷滲入二人眼中,再看太陽,彷彿無垠長空的巨大寶石,閃爍或橙或綠的亮粉,光彩奪目令人睜不開眼,可是閉上眼後在那蒼黑的幽暗中又好似發出青光。重新睜開眼時,眼前的藍天有桔梗色和黃金和許多太陽的影子閃閃爍爍搖晃不定。
抬頭一看,門倏然打開,對面山上的積雪潔白閃耀,父親背光黑壓壓地走進來了。
「說甚麼廢話。這全是你們自己幹的好事。你們還能去哪裡!」鬼在身後咆哮,再次甩動鞭子。
一郎覺得很刺眼,無法抬頭直視。那個人打赤腳。巨大的赤腳就像貝殼一樣發出白光。腳後跟的皮肉閃耀光芒垂落地面。那是巨大潔白的赤腳。但那柔軟的赤腳即便踩到尖銳的瑪瑙碎片或悶燒的赤紅火焰也毫無傷痕,更沒有灼傷。甚至連地面的荊棘都沒被折斷。
「楢夫,你振作點,楢夫,你不記得哥哥了嗎?楢夫!」
「結果子了耶。」楢夫忽然叫起來。一郎在後面聽不太清楚,
「我沒事。楢夫,別哭。」一郎說著再次邁步。但這次輪到楢夫摔倒了。而且手深深插入雪中,一時之間爬不起來,他就像鞠躬時那樣保持低頭的姿勢哭了起來。一郎立刻跑回來把弟弟抱起來,替他拍掉手上的雪後,
「楢夫,快上去,下雪了。到了山頂上就是平地了。」一郎憂心地說。
過了中午,溪流的聲音也變了。聽起來似乎很溫暖又有點安詳的味道。
原野的雜草漸漸茂密也越來越尖銳。前方的孩子們一再摔倒又無力地爬起,雙腳和身子都傷痕累累,光是聽到叫聲和鞭子聲就已經快暈倒了。
一郎一直臉色蒼白默默望著被日光照亮的柴火。這時他終於開口說:
楢夫聽到哥哥有點變調的聲音頓時慌了,然後開始匆忙爬坡。
「死掉了。」楢夫說著又嚎啕大哭。
「爸爸去外面工作了。好了,起來吧。」
兄弟倆站著等了一會自己這邊的馬邁步,可是等了半天都沒動靜,最後忍不住開始慢慢向前走,接下來只要再翻越一個山嶺就到家了,路程不到四公里,而且天氣雖然有點陰霾,但路是筆直的,所以一郎覺得他們自己先走應該沒關係。
楢夫雙手摀著臉不回答,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當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時,一郎看到遼闊的原野有許多黑色的東西坐著不動。也有微弱的藍光。那些東西全身都被黑色長髮覆蓋只能看到一點點雪白的手腳。其中一個不知為何動了一下,頓時發出身體撕裂般的慘叫滿地打滾。不久連慘叫聲也沒了,變成一坨爛泥躺在地上。而且當一郎的眼睛漸漸適應時,他發現黑暗中的生物原來是被尖銳如刀刃的長髮覆滿身體,所以只要稍微一動,銳利的頭髮就會劃破身體。
獵人叫喊。一郎被人扶起來時又看了一次楢夫的臉。那張小臉像蘋果一樣紅潤,嘴唇依然像剛才在微光的國度和一郎道別時那樣微微帶著笑意。但他的眼睛緊閉,已經沒有呼吸,而他的小手和胸脯早已冰涼。
「不行了。不行了。」楢夫哭著說。聲音彷彿支離破碎被風捲走。一郎張開毯子作為披風就這樣抱緊楢夫。
楢夫終於停止哭泣只剩下打嗝。他在煙霧中搓揉哭泣的雙眼,所以眼圈都黑了,看起來有點像小狸貓。
之後空中有各式各樣的樂器聲音伴隨五顔六色的光粉一起微微飄落。最令人驚愕的是無論是那些光鮮體面的人或自己這邊都有。有些人像鳥一樣在天上飛翔,但身後筆直拖著銀色的裝飾繩完全沒掀起任何波濤。萬物瀰漫夏日黎明的那種香氣。一郎卻忽然發現自己這些人再次站在蔚藍平坦的湖面上。可那原本是湖水嗎?不,不是水。很硬。很冷,很光滑。那原來是藍寶石地板。不是木板,是地面。只是因為太光滑太璀璨,所以看起來像湖水罷了。
父親這時問,
牽馬的人在馬背放上木炭袋子用繩子綁好後——
楢夫忽然想起甚麼似地抱住一郎哭了。
「你們兩個就跟著這人回家吧。他會去楢鼻。下個星期六天氣好的話,我再去接你們過來。」
「還在那裡磨蹭甚麼!快下來!」
「回頭吧,楢夫,我們回頭吧。」一郎也為難地說著,朝來時走過的路看了一下,但是看起來實在不像能夠回頭。因為來時的路一片灰濛濛,看起來就像洞穴一樣昏暗。相較之下,山頂那頭光線明亮,而且馬上就要到山頂了。只要能夠走到那裡,之後的一公里都是平坦的路面,而且他們來時也看到山鳥一再飛起,還有灌木的紅色與黃色果實。
「我們到底要去哪裡?為什麼會這麼倒楣?」楢夫問身旁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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