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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獎短篇小說集

作者:邊爾生 泰戈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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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丁尼亞的狐狸

薩丁尼亞的狐狸

只有在夜裡,芻草的氣味使他想起了他度過大半生的那些牧場,而當月亮從海裡升起來,遠遠地,有如太陽一般地巨大而金黄,還有那海岸的山脈,在銀色的天空下顯得黝黑,並且所有的巨谷以及海平線前面和右邊的小山所構成的怪誕的半圓圈,都籠罩著閃閃發光的薄紗以及光與影的平面的時候,這個老人才時常想起幼稚的事情,想到路斯培(Lusbé)——這個魔鬼在那些受詛咒的靈魂被變成野豬以後,就把他們帶到牧場去。如果月亮躲在雲後,他就一本正經地想到那七頭產犢的母牛——月亮在那個時候去吃晚飯,正躲在那裡靜靜地吞食那些母牛呢。
當雅谷的請假申請書跟醫生的證明一道郵寄出去的時候,麗娜達就康復,而回去管鄰居的事兒去了。一點兒也不驚奇的,她發覺醫生像一塊收割後的殘梗田一般地著了火。他像個小孩子似地在巷子裡來來去去,甚至於一天兩次,去訪問湯馬斯伯伯,宣稱在他的同事從大陸回來以前,他就要把這個老頭兒的耳聾治好。沙娜似乎無動於衷。她常常不露面,而只是關在自己的房間,像一隻蜘蛛在洞裡一般。
那個男的默不作聲,也許是專心在倒羊毛。她說下去,氣壞了,聲音充滿了仇恨:「我怎麼樣?我妒忌過你太太嗎?那隻老烏鴉,那隻狐狸。但是這就要結束了……不久……」
「我還能够把他擺在哪兒呢?他一向都睡在這裡。」
「不錯,我確實需要一些毒藥。為了毒狐狸。」
「嗨!你們在暗地裡做什麼?現在是吃飯,而不是談情說愛的時候……」
醫生和教士在將近晌午時分到達,受到了歡呼。在一棵軟木檞的樹蔭下,雅谷、傭人、和他的朋友們剪取羊毛,把綿羊擺平,小心翼翼地綁好,放在一塊寬平的石頭上——這塊石頭看起來像一個祭壇似的。狗在草地裡互相追逐,小鳥兒在橡樹上啁啾,有一個貌似先知以利亞的老人把羊毛收集到一個麻袋裡,而四周的日光蘭和野百合,給帶香的風兒吹彎了,似乎倚身向前,很想看看那一群彎下身來,手拿剪刀的人當中,正在發生什麼事。一旦剪好了毛放開以後,那些綿羊就從羊毛堆裡跳起來,好像從滿是泡沫的波浪裡跳出來似的,然後畏縮地,鼻子摩著地,跳躍而去。
「麗娜達伯母,我們得請個醫生來。祖父冷得像一具死屍呢,」那個女孩說著,摸了一下老人。
「什麼?街頭宣告員到處去宣揚她的美貌了嗎?」
有一天,在加入女人行列的幾個男人當中,有一個是請假回來的雅谷。他實在英俊,大家看法沒有兩樣:高大、紅潤、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綠色的眼睛這麼明亮,以致於當他走過去的時候,就算他不注意她們,那些女人也會垂下眼睛。軍隊的生活給他一種征服者的神氣,但是征服的對象比起區區的女人還要嚴肅得多。他一到達,就走近醫生,向他道謝,給他帶來了一隻小山羊和參加著名的剪羊毛的一份請帖。醫生用方言跟他談話,他用得體的義大利話回答。當醫生相當直率地問他:「你請了很多人嗎?」他就回答道:「是的,因為這是個大家庭,而且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嗯,我也許有很多敵人,但我也有很多朋友。此外,我是寬宏大量的,我甚至於邀請了麗娜達第一任丈夫的親戚。要是我撒謊,他們可以殺死我。假定她有三個丈夫,我也會把他們的親戚全都請來。」
實際上,泉源周圍的樹叢搖撼得彷彿有一頭野豬猛闖進來似的,然後雅谷出現了。他的面孔很緊張,雖然他裝著發現了他們兩個,算是個玩笑。
在第一次出診後的那一天,他回到那間房子去;老頭兒坐在蓆子上,安靜地用齒齦咬他那浸了冷水的大麥麵包,狗在他的一邊,貓在另一邊。太陽從矮門斜照進來,五月的風吹走了老頭兒狂野的、如皮革般的氣味。
「事情怎麼樣?」
「唔,和圖書吃一些奎寧吧。或許那也是毒藥?」
然後雅谷笑起來,接著又聽到了笑聲、歌聲、馬兒吃草聲。
看到了他,她就回到廚房裡,拿了燈,跪在祖父的蓆子旁,而麗娜達伯母則跑到另一個房間,去給醫生端一把上了漆的椅子來。
「不幸得很,我不認識,好太太。」
「是的,我還可以,」老頭兒說著,露出剩下來的幾顆變黑了的牙齒。
老頭兒繼續以他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一切事物。他摸一摸他那件破夾克的油汙發亮的袖子。「骯髒嗎?這是風俗,有錢人不必炫耀。」
「好極了!那麼我們的醫生的名氣是確定了。」
「它被人稱為譏笑草。它教人笑到死……跟妳一樣!」
「振作起來吧,沙娜,」那些女人接著說,帶點兒惡意地開玩笑,「我現在聽得見一匹馬,像魔鬼似地奔跑。」
戴麗達
於是沙娜生氣了。「去你們的。別管我。我受不了他。要是我今天看那個男人一眼,烏鴉可以把我的眼珠啄掉……」
「那麼,你們現在是要把他留在這裡的吧?」
格蕾齊亞.戴麗達(Grazia Deledda,1875-1936)生於義大利的薩丁尼亞島。還不滿二十歲,她就以一冊《薩丁尼亞的故事集》博得極高的讚譽。一九二六年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她的作品——三十多部長篇小說和許多短篇小說——大部分都與她的故鄉有關。
「她從來不出門的。實在,那倒不必要。玫瑰花就是在室內也是香的。外地人從各處來——甚至於從諾羅來——打這裡過,為的只是要看看她。」
那個地方黑得像個洞窟一般。他可以看出後面有一條通道,有一截木製的扶梯。每樣東西都顯出極度的貧窮。他憐憫地看著沙娜。她是這麼蒼白瘦削,教他想起了開在山洞口的一朵日光蘭。
他幾乎從不講話,而一天晚上,他的孫女兒沙娜搖搖他,告訴他就寢的時間已經到了的時候,發現他冥頑不語,直挺挺硬繃繃地坐在凳子上,以為他已經死了。她嚇了一跳,就叫她的鄰居麗娜達伯母來,兩個女人終於把那個老人搬動,幫助他進到屋子裡,在火爐前面的蓆子上伸直身體。
「當然!放開我,」她低聲地加上一句,一邊威脅地扯著,但是他抓起了她的另一隻手,把她抓得緊緊的,彷彿她是個小偷似的。
然後,那個女孩子抬起頭來,望進他的眼睛。他感到一種他將永遠忘不了的激|情。他想他從來沒見過一張更可愛、更如謎一般的女人面孔了:寬闊的額頭一直到眉毛(一道高,一道低)幾乎都給兩綹閃亮的黑髮遮蓋住了;下頷窄小而突出;平滑的顴骨在面頰上投下了一點影子;潔白、整齊的牙齒給她那驕傲的嘴巴些微殘酷的痕跡;而她那雙黑色的大眼睛則充滿了憂愁和深深的柔情。
但是沙娜不答應,而在那些漫長日子的煩悶過後,當溫暖的和風、空蕩的藍天、耀眼的太陽產生了一種難於形容的憂鬱的時候,醫生在傍晚走到了湯馬斯的院子。在那裡,他在滿是飛螢和星星的樹籬前,跨坐在那把上了漆的椅子上。沙娜同他說笑,問他若干疾病的原因,問他毒藥怎麼做;她平靜地說到許多事情,但沒有替她的鄰居要求幫忙。
然後她回到庭院裡。醫生坐在那把上了漆的椅子上。這是六月初的一個傍晚,已經暖和而芳馨了。戀愛和回憶的夜晚!甜蜜和苦澀的回憶來自醫生的黑暗、曲折的過去,如同黑暗、曲折的山谷傳來了甜蜜和苦澀的夾竹桃氣息一般。他把椅子挪近沙娜所坐的矮牆,兩人就開始他們平常的談話。偶爾有一個牧羊人從巷子裡走過,在湯馬斯伯伯的庭院裡聽到了醫生的聲音,並不感到怎麼驚奇。如今人人都相信醫生正在有規律地追求沙娜,而且他們確信沙娜會接https://m•hetubook.com•com受他的愛,否則的話,她是會跟他保持一段距離的。但是他們兩人所談的事情顯然都是無邪的——草啦、有毒的植物啦、藥劑啦。
因為是個熟悉世故的人,雅谷就假裝一點兒也不曉得醫生對於沙娜的熱狂。
「上帝保佑你。我希望你活到一百歲——超過一百歲!還有你,沙娜,妳自己一個人跟他待在這裡嗎?」
醫生站起身來。在他寫好一張處方以後,就交給沙娜,而往四周看看。
於是她就開始訴苦。自從雅谷走了以後,她一直有這麼多的病痛,而現在剪羊毛的時節快到了,她簡直病得要死了。為了讓醫生更容易相信,她就臥病在牀。他受到了感動。他開了證明,下了藥。沙娜服侍她的鄰居,把那劑藥倒出來,在油燈的微紅光線下察看,而喃喃地說道:「這不是毒藥吧,是嗎?」
「要是閣下看到慶祝會就好了!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了,連聖米迦勒節和聖君士坦丁節都比不上。要是雅谷來了,我就會請你去,但是沒有他,這個節日對於我將跟葬禮一樣。」
女僕叫了他兩次,他才注意到那個女人的在場。他猛然閤上了書,鬆懈下來,精神分散,跟著麗娜達伯母去。她不敢說話,走在他前面,彷彿給他帶路似的,輕快而沉默,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地跳下那月光滿地的崎嶇巷子。
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也讓他抓。反正天黑了,從巷子裡沒有人看得見。
「在這個世界上,要得到我們所要的東西,光是英俊善良是不够的,我親愛的女士。」
老婦人開始敍述這一切,而她從回憶裡抽取這些故事,就彷彿跟她從捲線桿抽出線來一樣。醫生在那漫佈著金片的喬木蔭下聆聽。現在他才了解沙娜的笑聲和她的話:「我們什麼都能做!」
「是的,我看得到。你多大歲數了,湯馬斯伯伯?」
「我發誓……但願我給老鷹吃掉……要是他碰過我的手。我對他微笑,有我自己的理由。……那都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好處……但是這種苦難要終止……終止……」
「我請求過我們的正規醫師。我說道,要是你經過羅馬,就請關照一下。但他總是說好,接著就忘了。我的雅谷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並不是因為我是他太太,我才吹噓)而且像蜜糖那麼好……只要稍微進取一點,他樣樣東西都可以得到……」
底下,在山谷深處,在那個女人的漆黑的窗子前面,醫生抬頭看到了山嶺的銀頂。山谷的純潔氣息混合著來自棚舍,來自這裡、那裡,蹲在門口台階上的那些牧羊人形影的羊欄味道:一切都是憂鬱而壯麗的。但在湯馬斯伯伯的庭院裡,乾草和鼠尾草的氣味最濃,而在堤防邊的矮牆前面,藉著幾乎擦到了他的頭的巨大月亮和一顆星星,醫生看到了一個女人的形體,如此苗條,尤其是從腰部以下是如此遮蔽,沒有輪廓,使得她給他的印象是一尊放在狹窄座台上的半身塑像。
但是醫生想尋一點兒開心。他跳了起來,開始嚷道:「嘿!一隻狐狸!一隻狐狸!」
「他以為你說的是『咀嚼』。爺爺——」沙娜說著,彎身到那老頭兒身上,把她那除了右拇  指以外,所有的指頭都伸出來的雙手給他看,「——像這樣子,對不對?」
環繞著教士的那一群人在醫生後面吹口哨和叫囂,而那位正在烤小山羊的老人把拇指放在手指當中,表示輕蔑。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個成年人,讓女人這樣子愚弄!後來,沙娜咒罵起來,跑了出去,拿頭巾蓋著頭,一直到她趕上了醫生,從他手裡把桶子搶過來。從遠處,那些女人看到那個男的沿著通到泉源的小徑跟著她走。雅谷的老父親開始憤怒地在火上啐,彷彿想把火撲滅似的。
「你可以去吻一束火把。唔,好吧,要是你給我毒藥。那隻狐狸甚至於來偷我們那些剛生下來的羔羊……」
「唔,好太太,妳要知道實情嗎?只有妳和-圖-書病了,他們才會准雅谷的假,而妳卻像一頭山羊那麼健康。」
「好吧,那麼,沙娜,我要讓你快樂。今天晚上,我會到你家裡,帶一個上面畫有骷髏的小瓶子給你。但是小心哪,別坐牢去。」
實際上,醫生給明亮的太陽搞得眼花目眩,就跟沙娜進到了圍繞著泉源的樹叢裡。他又一次想把她摟在懷裡。她拿她那雙眼睛看他,像示巴女王的眼睛似的;但是她把他推開了,恐嚇他說,要把整桶水倒在他的頭上。自從第一個晚上在院子的矮牆邊那裡起,總是一樣。她牽著他走,再拒絕他,半天真,半奸詐地,而總是向他要求同樣的東西:一些毒藥。
「由她去吧,公公,」麗娜達伯母和藹地說。啊,她曉得愛情是什麼,它如何教你瘋狂,好像喝了魔水一般。
有時候麗娜達自己坐在矮牆上,在黑暗中紡紗的時候,也加入了談話。這使醫生感到困擾。在他使老頭兒相信,夜晚的空氣對耳聾有害而提早上床以後,他想單獨跟沙娜在一起。那個半老徐娘除了剪羊毛的事情以外,什麼都不談。
最後,雅谷來了,而沙娜哽住了的聲音,有如一聲呻|吟,從茅屋的罅隙間傳出來。
「誰不知道?」
「是嗎?嗯,至少妳可以替他準備洗腳水;他的腳凍僵了。」
在宴會當中,醫生哈哈笑,教士則用麵包屑丟他,惡意地暗示。他笑著,但不時地分心,想到了新的主意。在宴會過後,他走了出去,躺在茅屋後面岩堆間的樹蔭裡。從那個地方,他可以看到別人,別人卻看不到他,而且他居高臨下,可以俯視那個區域,一直到那棵牧羊人繼續在它的蔭影下剪羊毛的橡樹。在附近的教士和其他的人開始了一場歌唱比賽,婦女們則成排地坐著,雙手放在腿上聆聽。
「但是……」
「好一條鍊子!這條鍊子要多少錢?九個西班牙銀幣?」
「麗娜達伯母,他得來。他出診一次要二十個里拉呢!」沙娜高傲地說。
「連諾羅一帶的人都認識他們呢,我的寶貝!想娶沙娜的有學問人士可不止一個。」
醫生站在那裡,兩手握在身後,觀看了一會兒,然後回到茅屋去。在那裡,婦女們正在烹煮,由雅谷的老父親協助著——他給自己保留了在炙叉上燒烤整隻小山羊的這項榮譽。再過去一點兒,教士在另一棵軟木櫟樹蔭下的草地上舒展四肢,正在給一群經過挑選的小伙子講一篇薄伽邱的故事。那些女人用肘輕推沙娜,指點著醫生。突然間,以一種改變了的心情,她開始跟他說笑,叫他至少去汲一些泉水,好讓自己派得上用場。他接受了她的玩笑,提了一個軟木桶,在明耀的陽光下走出去。陽光燒焦了芻草和鼠尾草,散發出足以叫人陶醉的芳香。
但是雅谷全身撲到地上,喘著氣,由泉源裡喝水。
「洗腳水?那不會傷害他嗎?」麗娜達伯母一邊說,一邊跟沙娜商量。「他已經有八個月沒脫下鞋子了。」
「唔,就像你看得到的,」沙娜說著,聲音裡暗示著輕蔑。
「夾竹桃嗎?不,那是沒有毒的,但是毒胡蘿蔔是有毒的。你知道它的樣子嗎?」
在強烈的寂靜裡,聲音、歌曲、笑聲,都像藍色廣漠中的稀薄白雲一般地被驅散。醫生聽得見一匹馬在岩堆那邊吃草,一條https://www.hetubook.com•com狗在茅屋裡啃骨頭,雅谷則時常走到那裡去倒剪好了的羊毛。突然間,在歌唱比賽變得更為生氣蓬勃的時候,沙娜站起來,進到了茅屋裡。醫生正在抽菸。他觀看從他的雪茄裊裊上升的藍線,而一種獰笑使他的上唇翹起來,露出了補綴的金牙。
「那是毒狐狸用的,我告訴你。好吧,但是現在離開我吧。你聽到沒有?有人來了。」
「請問這些財富是哪裡來的?」
「但是?」
她告訴他,她的所有親戚都死了——她的姑媽、伯叔、堂表兄弟姊妹,老的,少的。她平靜地說到死亡,好像是說到一件無關緊要的單純事情似的,但是醫生轉向老頭兒,大聲叫道:「改變你的生活方式吧!整潔!烤肉!好酒!讓沙娜享受一點兒,湯馬斯伯伯。」
「妳幹嘛今晚老談毒藥?妳打算殺害什麼人嗎?如果是的話,我願意立刻替妳把他殺死……但是……」
她的表情是這樣子充滿了輕蔑,使得他走開去的時候,幾乎感到畏懼。
「妳告訴他吧,寶貝!大家都準備剪羊毛了。樣樣事情都交給雇工,我能怎麼辦?醫生拿大得像門把那樣的眼睛看著妳……他怎麼能自主呢,心肝?要是妳叫他替雅谷請假,他不會說不的。」
「放開我的手腕,醫生。我不像麗娜達伯母那樣地發燒。」
「鄰居啊,」雅谷和氣地說,「我真該死,但是妳卻哭喪著臉。他會來的,他會來的。他晚一點兒跟教士一道來,彌撒一完畢……」
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地往上走,他沿著沙岩的小徑,回到他的綠洲。月華使喬木呈現銀色,紫藤的花朵像一串串奇異的葡萄似地懸掛著,芳香令人陶醉。年老的女僕正在門口紡紗。沙娜的奇異面孔仍然在他的眼前,於是他問道:「妳認識湯馬斯.阿基杜伯伯嗎?」
「誰?」
羊欄是在高地上,而這輛笨重的車子,由兩頭幾乎還沒馴服的黑公牛拉著,沿著多岩的小徑顛簸而上,但是這些女人並不害怕。沙娜兩手抱著膝蓋,安靜地蹲著,彷彿是在自己家裡的爐子前面似的。她似乎悶悶不樂,但是她的眼睛卻輝耀著一種隱藏的閃電,像一道遙遠的火焰,在黑夜裡照耀在森林的深處。
作者簡介:
「不錯,她很漂亮。我以前沒見過她。」
「湯馬斯.阿其杜的那個孫女兒——你看到她沒有?她想跟那個男的單獨在一塊兒。假如她是我的女兒,我會一腳踩到她的脖子上。」
「是的,九十,上帝保佑我。」
在另一方面,麗娜達伯母相信美貌可以獲得一切。看到醫生天天到阿基杜家來——儘管老頭兒已經好了——就求助於沙娜。
剪羊毛的日子來到了。沙娜、麗娜達伯母、和其他的女人都搭了雅谷所駕駛的馬車。
在禮拜天,她唯一出門的日子——去望彌撒——醫生就在教堂前面等她。
麗娜達發現他正在朝向庭院的飯廳裡,閱讀一本黃皮的書。照他聚精會神啃書,近視眼釘著書頁,白拳頭支撐著黑而相當軟的面頰,厚嘴唇張開,露出突出來的牙齒的那個樣子,她想,無疑地那是一本醫學著作。
她用她的紡錘擺個推的姿勢,但是醫生嘆口氣走了。
她立刻就懂了。「我們什麼都能做!」
漫長、暖和的五月已經回來了,而湯馬斯伯伯又跟前一年——十年前——那樣地坐在他家門前空敞的院落裡。他的房子是一群擁擠在灰色山坡上的又小又黑的建築物的最後一家。但是春天徒然地將它妖豔的氣息送到了那裡:那位衰弱的老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他的老黑狗和老黃貓之間,似乎跟他四周的一切東西同樣地無情和麻木。
於是那個女人就去了。
看到了自己受到這樣子的審視,沙娜就垂下了雙眸,不再抬起眼來。但當她的祖父沒有回答醫生的問題的時候,她就喃喃地說道:「他聾了有二十多年了。」
「早安,醫生閣下。和_圖_書我想請您幫我一點忙。我的丈夫雅谷當兵去了。現在是剪羊毛的時候,我要他請假回來。閣下在法庭裡不認識誰嗎?」
「你沒那麼餓;你是渴了,」沙娜譏刺地說著,舉起水桶,「喝一口吧,英俊的……」
那一對情侶從茅屋裡跑出來,感到訝異,而在底下,那群人停止了歌唱,婦女們東張西望,狗也開始吠叫起來,彷彿真的有一隻狐狸走了過去似的。
那些女人一個接著一個地從蜿蜒的巷子走上來,穿著假日的衣服顯得拘束,把雙手叉在綉裙上,或者是懷裡抱著嬰兒,而披著有個藍色十字的紅斗篷。她們到達了某一個地點,就轉向由救主的一尊雕像守護著的諾羅山,以祝福自己。太陽在她們的飾帶的金子上閃耀,照明了她們那些美好的希臘式側影。但是醫生好像著了魔似的,只看著沙娜,於是那些愛說閒話的老手就想道:「湯馬斯.阿基杜的女兒給他喝了曼陀羅……」
「哦,」沙娜說道,「他只不過在等我們的正規醫生回來給他治耳朵。」
「我看,你是一個熟悉世故的人。上帝保佑你。我想你也會邀請你的鄰居的。」
這個代替者住在正規醫生的家裡,這是整個村子裡唯一可以住的房子。四周環繞著花園,有平台和涼亭,還有一個覆蓋著葡萄藤和紫藤的大庭院,這棟房子就連這個代替者也覺得舒適——他來的那個城市雖小,卻有大都市的一切必需品、邪惡、兇手、放蕩的女人和賭場。
事實上,醫生看到城裡最乾淨的人都是窮人。有錢人不注意他們自己的衣服,輕視外表,也許還覺得這樣方便。有一天,麗娜達伯母在院子這裡等候醫生,穿得像個佣人似的——雖然她也是個富婆,有產案,有羊群,有錢得很。儘管年已四十三,卻嫁了一個二十歲的英俊小伙子。
誰不認識阿基杜一家人呢?
「當然,鄰居是勝過親戚的。」
「我們的醫生走了。他到大陸上去研究兩個月耳病,因為他說他請這一帶的人付給他牧場租金的時候,他們都聾了……好像他沒拿老百姓的錢去買所有那些土地似的,但願公理評判他!而現在取代他的,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城裡醫生——他自以為是西班牙國王的御醫呢。誰曉得他來不來?」
於是老頭兒問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不是這麼說,老天!這個老頭子有錢得連自己有多少都不曉得。土地大得有整個西班牙那麼大,而且他們說他有兩萬多的銀幣藏在某一個洞裡。只有沙娜知道那個地方。所以她連唐.華基紐都不要——雖然他是個貴族,可沒那麼有錢。」
「我在發燒,沙娜。」
「這個世界的東西是哪裡來的?他們說那個老頭兒(老實說,對於這件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當年參加過盜賊的劫掠不止一次,那時候的騎兵可沒今天的卡賓槍兵那麼快。所以在那些日子不止一個牧羊人,回家的時候,一個袋子裝滿了乳酪,另一個袋子裝滿了金幣和銀盤……」
「這位老人營養不良,」他遲疑地說,「妳也一樣,我相信。你們兩位都需要更豐富的飲食。要是妳能够……」
「什麼?牠來得這麼近嗎?」
他回到他的綠洲去,想到沙娜和許多過去的事情。他想到在自己的青春時代,他曾是英俊而善良,但卻一無所得——沒有愛情、沒有財富、連樂趣也沒有。不錯,他沒有去尋求它們;也許他一直期待它們自己自動送上門來,而當他期待又期待的時候,時間卻白白地過去了。不過,在過去幾年當中,他有時候會被一陣瘋狂的反叛所侵襲。他變賣了家產,急切地出去尋求愛情、財富、和歡樂。但是有一天,他發覺這些是不能買到的,而當他的錢袋空空的時候,他就回到他那幾個病人那裡去,和氣地跟他們說笑,做漫長的、心不在焉的散步,以及讀黃皮的法國小說。
「給我一個吻,沙娜。只要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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