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的輕觸
「天黑了,現在幾點鐘啦?」他問道。
這張單人床……
他躺在隔壁房間的一把大椅子上睡覺。他們走進去,問他要不要在棺材封蓋以前,見她最後一眼。
現在他感到鎮靜多了。於是他站了起來,走回家去。在混亂的傢俱中——這些傢俱好像是故意擺在那裡,要讓他發瘋似的——他投身到床上,面對牆壁躺著。
她的衣服的前襬給一棵矮樹勾住了。她很快地把衣服拉下來遮住雙腿,因為他正坐在地上,抬眼望她。
他閤上了眼睛,因為他的眼睛由於過去幾天的哭泣而疼痛。够了。他已經睡過了,睡眠也沖淡了每件事情。現在帶著一種悲傷的空虛感,他鬆懈了下來。讓棺材封蓋吧!它將帶著他過去的生命而被抬走。
帶著憤怒和令人憐憫的眼神,這喪妻的人回到了他的大椅子上。
「這些窗子?」
他笑了笑,聳聳肩。為了他的兒子,忽然間,他變成了小孩子。但是,畢竟像大家都知道的,對於充滿了世俗野心,在重要的地位上也成功地遠超過父親的成年兒子來說,父親就像小孩子。為了報答幼年時代所接受的一切,兒子讓父親過一種安逸、閒散的生活,那麼父親又變得年輕起來了。
「巴第!巴第!」他們在玄關處嚷叫。
擺脫了經驗的重擔以後,他不再知道如何跟老人們相處。他規避他們。然而,年輕人又嫌他太老了,所以他便到孩子們常去遊玩的公園裡去。
但是既然她仍在那兒……
時間是早上九點半,但是天氣陰沉,光線也很暗淡。葬禮訂於十點開始。
巴第先生用他無光彩的眼睛仰視他們。m.hetubook.com.com他似乎不可能已經睡了一整夜,而且睡得這麼好。他仍然由於睡眠和過去幾天來的悲傷而麻木。他實在很想用雙手遮住臉,來擋住在這種淡淡的光線下,聚集在他椅邊的那些鄰居的面孔;但是睡眠使他的身體重如鉛塊,而雖然他腳趾有一陣刺痛,使他站了起來,但是這陣刺痛很快就消失了。他應該仍然陷於悲傷嗎?他碰巧大聲說出:「時常……」但是,他說這個字眼,就好像一個人躺在褥子底下,準備就寢似的。他們滿懷疑問地看他。時常怎麼樣?
可是還有一個更深的理由,在目前還不太明顯,那就是對於另一種生活的許諾——光輝燦爛,多采多姿,可以抹去對於過去生活的回憶。他甚至從中獲得了一個秘密的希望,那就是他也可能開始一個新的生活。不知不覺地,他感受到他背後的門有明亮的縫,在適當的時候,他可以從那兒逃走。現在是够容易的了,因為沒有人為他操心,就好像讓他在他的小小避難所度假,讓他「隨心所欲」似的。他感到自己比空氣還輕。他的眼中有一絲微光,將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了顏色,並且帶他去欣賞奇異的事物,就好像他真的又是一個小孩子一般。他有一雙孩子的眼睛——充滿了活力,並且睜得開開的,去看那依然是新的世界。
皮蘭代羅
「來吧,爸爸。理智點。」
當他初次清楚地了解,他們所叫的,是他的兒子,而不是他的時候,刺骨的寒冷加深了。從現在開始,他們的姓氏大部分將屬於他的兒子了。而他,像個傻瓜似hetubook.com.com的,竟然跑到那裡面去叫他老伴生前的名字,就像褻瀆了神明似的。多麼可羞!是的,無用、愚蠢的念頭,他現在明白了——在那場給他滌淨了一切的長久睡眠之後。
路易奇.皮蘭代羅(Luigi Pirandoell,1867-1936)生於西西里島的吉根地。一八九四年,他出版了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沒有愛的愛」(Amori senza amore)。在接著的二十年當中,他發表了三百多篇短篇小說和四部長篇小說。大約從一九一五年起,他的興趣轉移到戲劇,並且在他去世之前寫了四十多個劇本。他是在一九三四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
他跳了起來,蹣跚地走。他們抓住了他,而他兩眼仍然緊閉,讓自己給帶到敞開的棺材前面。當他睜開眼看她的時候,他叫喚著她的名字,那個只為他而活的名字。在那個名字裡,他可以從他們所共享的完整生命中看到她,了解她。他憤怒地注視那些人,因為他們竟敢看她靜止不動地躺在那兒。他們知道她什麼?他們甚至於不曾想像,對他來說,跟她分離意味著什麼。他想大聲尖叫。這一定表現得很明顯,因為他兒子匆匆過來,把他帶走了。他很快就了解這表示什麼。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被剝得赤|裸裸一般。多麼可羞——那些愚蠢的念頭延續了很久,甚至於在他整夜的睡眠以後仍然存在。為了不使送葬的人久等,他們現在一定得趕快。
但是他們甚至於沒有把他兒子睡過的小房間給他。相反地,他們說,在那個幾乎隱藏在庭院的房間裡,和*圖*書他將感到更自由自在。在那兒,他可以任所欲為。他們用最好的材料重新裝修,這樣別人就不會想到,它原來是一間佣人房。婚禮過後,所有的前房都很鋪張地加以佈置,而且重新裝修過了,甚至還很奢侈地鋪了地毯。看不出一絲老屋的痕跡。雖然他自己的傢俱都被丟到那間小黑房裡,遠離年輕人的生活天地,可是他卻覺得不自在。然而,够奇怪的是,他並不因為隨著舊傢俱所受到的疏忽而感到憤恨。因為他羨慕那些新房間,也為了兒子的成功而感到滿足。
他本來要說,甚至於在白天,也時常是黑暗的,但是這沒有意義。她死後的那一天以及葬禮的那一天,他將時常記得這蒼白的光線和深沉的睡眠。他也記得她的屍體躺在隔壁的房間裡,也許這些窗子……。
他就是這樣子開始他的新生活的——在原野裡,在孩子群中的草地上。草地有一種多麼叫人喜歡的氣息,綠草濃密的地方又是多麼新鮮。孩子們在那裡玩捉迷藏。某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不斷地流淌,潺潺聲勝過樹葉的簌簌聲。忘掉了正在玩的遊戲,孩子們都脫下了鞋襪。光腳踏在新鮮柔軟的嫩草上,這種感覺是多麼令人愉快呀!
他楞住了。那女孩是怎麼想的?她已經跑掉了。他本來想要享受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歡樂。他彎下身來,將雙手覆蓋在結實的光腳上。她看到什麼地方不對呢?難道是他太老了,不能赤腳在草地上行走,來分享孩子的歡愉嗎?難道因為他年老,人們就一定會馬上想到邪惡的方面去嗎?唉,他知道,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在瞬息之間,從孩童重https://m.hetubook.com.com新變為成人的。他畢竟仍是一個成人,可是他不願意去想它。他拒絕去想它。他脫掉鞋子的這種行動,的確像個孩子。那可惡的女孩竟然如此侮辱他,這是多麼委屈的一件事!他將臉貼在草地上。他所有的悲傷、失落、日常生活的寂寞,都促成了這種姿態,現在卻被人以一種粗鄙的惡意來加以解釋。厭惡和悲痛使他作嘔。愚蠢的女孩!如果他想要的話——連他的兒子也承認他可能會有「一些慾望」——他口袋裡有足够的錢供這種需要之用。
他憤怒地站了起來。慚愧窘迫地,他以顫抖的手重新穿上鞋子。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頭上,脈搏在眼後急速地跳動。是的,他知道到哪裡去找尋它。他知道。
作者簡介:
是的,它們仍然是緊閉著的,在夜裡也不曾打開過,而那些淌滴的大蠟燭所發出的溫暖光輝仍然在搖曳。床已經搬走了。她就在那兒,僵硬而灰白地躺在棺材中有如乳酪一般的緞子上。不。够了。他已經看過她了。
他養成一個習慣——每天清晨以出去散步來開始他的假日——一個延伸到他生命盡頭的假日。卸去了一切責任,他同意每個月從養老金抽出一部分給他兒子,做為自己的生活費。這只是一筆很小的數目。雖然他不需要任何東西,他的兒子卻認為他應當自己留一點錢,以備不時之需。但是需要什麼?現在僅是旁觀人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能使他繼續生存下去的唯一重要因素,就是他的好奇心——關於他們的新居將怎樣佈置。譬如說,他們要叫他睡在哪裡?那張大的雙人床已經搬走和-圖-書了,他會有一張小床嗎?他不知道。是的,也許是他兒子的單人床。現在他將有那張小床,而他的兒子不久就會躺在那張大床上,他的妻子則躺在他手臂可及之處。他,孤單地在自己的小床上,將會把雙臂伸到稀薄的空氣裡。
理智點,是的;要把內心深處湧出來的極度痛苦嚷出來,是沒有用的,而這種痛苦又不能用言語或行為來表達。對於一個在某一個年齡變成了鰥夫的丈夫——一個仍舊思念著他的妻子的人——來說,這和一個幾乎——在某一個時候——將合時地成為孤兒的兒子,損失會相同嗎?正合時候,因為他就要結婚,而且打算三個月的喪期一過便舉行婚禮——他現在又多了一個理由,那就是,為了他們兩人著想,這個家最好有個女人來照顧。
一陣空虛感充滿了他,環繞著他。他感到麻痺,不知所措。他的身軀由於呆坐了這麼久而麻木。如果他現在試著站起來,他確信他會像一根羽毛似地在空虛中輕輕飄起,因為他的生命已經化為烏有了。他自己和那把大椅子幾乎沒有什麼區別。但是那把椅子安穩地站在四隻腳上,而他卻不知道手腳屬於哪裡,或者是應該把雙手怎麼辦。對於自己的生命,他還關心什麼呢?他也並不特別關心別人的生命。但是既然他還活著,他就要繼續活下去。重新開始他還無法思議,而如果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事情沒有改變的話,他也絕對不會去想像的某種生活。現在,突然之間,像這樣子無所事事,不算老,然而也不再年輕……
他脫下一隻鞋子,而當一個少女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正在偷偷摸摸脫掉另外一隻。女孩的面孔漲紅,日光閃爍。她叫道:「你這隻豬!」